问起伊斯顿的过去的时候,他会沉默很久很久,如果你和他关系足够好——比如他们四人小队那种出生入死,将生命都托付彼此的“足够好”——伊斯顿可能还会在你面前掉两滴眼泪。
你会看到那个被誉为机甲天才,一直刚强不愿意与任何人建立起关系的伊斯顿,眼眶会泛着红,声音会哽咽。
他会说:
“也没什么啦,就是过得有点困难而已。”
如果一个人最开始的记忆就是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里觅食,从最幼小的年纪就落下胃病是“有点困难”。
如果一个人稍微长大后,就要懂得察言观色,但还是免不了大孩子的拳打脚踢是“有点困难”。
如果一个人正值年少,却只能把这份青春卖给底下斗兽场是“有点困难”。
那就全当伊斯顿只是过着有点困难的过去吧。
一
伊斯顿这时候还不叫伊斯顿,他没有名字,只有一个昵称:“臭崽”。
其实这里很多叫“臭崽”的孩子,老乞丐见谁都叫臭崽,他经常对着他们大呼小叫,谁要是交的钱少了,谁就要挨他一脚。
上一个黄头发的臭崽挨了老乞丐的一脚后,呻吟了两个晚上断了气,老乞丐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这么容易就踢死了,也是短命鬼的命”,命令伊斯顿把他的尸体扔到河里去。
说是河,其实是臭水沟更为恰当,伊斯顿小小的身体,拖着一个比他还小的男孩的尸体,他走在大街上时,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这很正常,在这里,没人会注意一个与自己好不相关的人的或死或活。
伊斯顿把黄头发的臭崽拉到河边,先是看了看水,水很浑浊,水很肮脏,但也是这样一条水,混杂着粪便的水,混杂着尸体的水,养育了这条地下街的人。
伊斯顿把臭崽推了下去,浑浊的水淹没了他,有那么一瞬间,伊斯顿觉得,他推下去的不是这个黄头发的臭崽,他推下去的是以后的自己。
这样想着,伊斯顿就觉得自己好像是死了。
那既然死了,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回去老乞丐那里?
伊斯顿一边想着,一边走在路上,他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的,他连路都走不稳,他好像走不回老乞丐那了。
那不如去其他地方?
伊斯顿这样想着,继续摇摇晃晃地朝街头走去,那里是和另一条街相交界的地方,一道关闸隔绝了两条街。
确实伊斯顿经常去那条街,关闸没人注意的地方有一个小洞,他还得过好几年才钻不进去,每次他和其他孩子一样,钻过去后,就会开始央求人给一点点钱。
那条街的人要富裕些,衣服也好看些,他们会给一点点钱,或者踹一脚,或者嫌弃地摆摆手要他滚开,晚上伊斯顿就会带着这些钱,回到老乞丐那里,把钱交给他。
伊斯顿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钻了出去。
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沉下臭水沟了,他不打算回去了。
伊斯顿钻出来后,向街上跑去,他看见了一行大大的文字,被写在了一个大大的招牌上。
“那个怎么念?”
伊斯顿拦住一个小女孩,她正在吃着红彤彤的苹果,他第一次拦住一个人,不是为了要钱,而是为了问问题。
“伊斯顿的水果店。”小女孩吃着苹果,她的声音就她咬开的苹果一样清脆。
好,伊斯顿。
以后他就叫伊斯顿了,那是不是以后,他也可能自己开一家水果店?
伊斯顿想着小女孩手里的苹果,咽了咽口水,随后向街上跑去。
他的身体虽然依旧摇摇晃晃,但他此刻充满了力量。
这是伊斯顿的第一次逃离。
二
有些丧心病狂的斗兽场会抓虫族来充当“兽”,这既符合了对待异族的残虐想法,也符合了对待同族的压迫快感。
伊斯顿今天的运气很不好,他面对的是一只奇快的虫子,他需要在很久以后的课堂上才知道它的能源腔在背部。
但现在的伊斯顿没有任何的知识,他只有着一把不是那么锋利的刀。
足够了。
伊斯顿放低重心,面前的虫族明显也是受到了虐待,镰刀形状的攻击附肢被砍断了一边,只剩另外一边闪耀着绿色的诡异光泽。
看上去就有毒,伊斯顿回忆了一遍自己伤口的位置,想着一定要避开它的附肢。
比起人,虫子的行为更加不可预测,但同样的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伊斯顿一般会保持距离,让它先发起攻击。
镰刀虫子开始挥动着仅剩的攻击附肢快速向他袭来,伊斯顿没吃饭的胃在隐隐作痛,但不会有人喂虫子吃东西,它的情况比它更不好。
伊斯顿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躲过了虫子的奔袭,绕到了它的后面。
如果伊斯顿能提前接受军校的教育,他会在这时候快速上前,把手里的钝刀插进能源腔。
可惜的是没有如果,于是伊斯顿按照他的战斗本能,等待着虫子发起第二次的攻击,他要更进一步地观察。
此时围观这场斗兽表演的人们早就不耐烦,他们想要看的是厮杀,是搏斗,而不是躲闪。
他们要的是血,而不是某一方的胜利。
耳麦里传来了负责人的大声叱骂,警告他如果对决失去了可欣赏的表演性,他就算胜利了也拿不到钱。
伊斯顿在心里骂了一句难听的脏话,拔掉耳麦,却没有摔在地上。
摔坏了得赔钱,按斗兽场的黑心程度,他得白干半个月。
镰刀虫子现在已经调转了方向,又是发起了一次奔袭,这次伊斯顿没有选择滚地闪躲,而是稍微拉开了距离,让那淬毒的镰刀附肢擦着头发而过。
随后他仗着自己的身高优势,面对这种小型虫族也能去硬抗,肩膀顶起了它的半边身躯。
虫子被他的蛮力顶翻,伊斯顿一脚踩住了攻击附肢和身躯的连接处,拿起刀就是胡乱一通乱砍。
斗兽场怎么可能砍断一边,给表演者降低难度?这一定是在之前对决时,其他表演者的杰作。
既然一边能砍断,那这边也就不是坚不可摧的。
预想中的断裂声出现,它的攻击附肢被伊斯顿踢飞十米开外,接着他右手抓着的刀对准它的下颚而去。
伊斯顿在偶尔的斗虫经验里总结出了,一定要破坏某个器官才能杀死虫子,他在第三次的时候才捅破了它能源腔,取得了这场斗兽的胜利。
然而观众反响并没有那么好,大部分人想要看见的是双方都流血,而不是伊斯顿这种一方只有擦伤的角斗。
伊斯顿不管这些,退场后向他的负责人要钱,一场一结,不接受拖欠。
负责人把手里的钱摔在他的脸上,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下次一定给他安排最凶猛的对手,缺胳膊少腿不要紧,装义肢就行,观众的满意才是最重要的。
伊斯顿一声不吭,拿着钱回到住的地方,盘算了自己这几年来攒下的钱够不够他开家水果店。
他早就看好了一个地段,那里人流量很大,廉价水果销量路子很广。
货源他也做过调查,地下街虽然没有阳光,但现在科技发达,不依赖阳光的种植技术也传到了他们这。
主要是卖苹果,即将要坏的就自己吃掉,反正他吃得多。
后来斗兽场少了一个拿命角斗的人,地下街的某个拐角多了一家水果店。
有混混跑去收保护费和砸场子,但别看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打人倒是一把好手。
生意逐渐稳定下来后店里的水果种类多了不少,但伊斯顿依然最喜欢的是苹果。
这是伊斯顿的第二次逃离。
三
如果没有那份改造许可书,伊斯顿的生活会一直安稳下去的。
然而这份文书一下达,宣告着地下街的一大片区域要进行整改,伊斯顿的水果店也被纳入这个范围。
美其名曰整顿环境,实际上就是强拆,而给的赔偿少得可怜,于是这片地方的居民联合起来,表示抗议。
然而上面的人可不会这么想,他们只会觉得地下的人不识好歹,他们出了合适的钱,这些人还要贪得无厌。
伊斯顿觉得这是不对的,而且为了自己的水果店,当有人找他一起去游行表示抗议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游行队伍里,有和他打过架的人,有曾经在斗兽场里下注哪边赢的人,有买他店里水果的人。
可就算地下街的各个层级的人都在队伍里,也抵不上上面人的一份文件。
有了这份文件,就相当于有了一个的合法的棍子,能够把他们痛殴一顿。
伊斯顿确实很厉害,但那段时间他一直发着低烧,状态不好的他被上面人雇来的安保公司人员一棍子打中了脑袋,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个地下诊所,那个想要他每个月交30%营业额保护费的混混把他从混乱的人群里背了出来。
医生看着他醒了以后,眼神有些闪躲,只是让他在诊所里好好休息,多住几天也无所谓。
伊斯顿觉得他除了还在发烧也没有其他其他毛病,不顾劝阻回到了自己的水果店,等待他的是一片被强拆后的废墟。
上面人说,因为他们闹事,违反协议,现在连补偿都没有。
店没了,钱也没攒多少,再开一家是不能的,伊斯顿想着自己肯定不要再去斗兽场,正如他不会回到关闸那边。
生活无常,这是伊斯顿从小就懂的道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倒霉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但他周围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没办法,人就这样。
生活也的确无常,伊斯顿在一个仓库当临时卸货员,想着先把治疗费还给那个混混,可没等他攒够钱,那诊所医生就带着一群人找上门来。
诊所医生是地下街的高收入人,但他对着那个的上面人点头哈腰,上面人他见过,之前还趾高气扬指挥安保公司的人打人。
但这个上面人此时对着另一个人点头哈腰,那人一身白色的衣服,是与地下街,与上面,都格格不入的人。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和一管血,走到伊斯顿的面前,仔细端详起他,不久后露出了笑。
“伊斯顿小哥,我想请你去做一个全身检查。”
伊斯顿没有拒绝的权利,但这人贴心地让人不要伤害他,带着他走出了地下街,来到上面后,依旧没有停下,直接坐上了去往更上面的交通载具。
“近地摆渡船,我要带你去我们的宇宙飞船。”白衣服男人微笑着解释。
后来伊斯顿被塞进了一个封闭的被称作扫描舱的东西里,一通折腾后,他又被带到了一个整洁的房间。
“伊斯顿小哥,恭喜你,你是一名哨兵,而且你的精神力很强大,保守估计评级不会低于A级。恭喜恭喜。”
白衣服的人笑意越发深,但伊斯顿仍旧一副懵懂摸样。
“小地方的地下城的基础教育实在是——”
“我没有读过书。”
白衣服这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无奈一笑,带着伊斯顿走到了舷窗前。
“帝国需要你,伊斯顿小哥。”
“具体的教育轮不到我这个在星际里搜罗人才的医生来执行,我只说你能理解的好处吧。”
“你能去到一个远超你想象的优越环境。地下街那片区域安置金的问题我们会派人解决,真不像话,贪了90%,有人反对不是没道理的。”
白衣服给出的两个好处,任何一个都会让伊斯顿答应。
但其实伊斯顿没有听他说什么,他痴痴地看着舷窗外的宇宙。
在这一刻,伊斯顿听见了星空在咆哮。
它们的声音在无声的宇宙中激荡回响。
伊斯顿伸出自己的手,隔着厚重的航天玻璃向广袤的太空问好。
“我要是不答应你,我是不是就不能再看见这个了?”
“你没有不答应的权利。但确实,地下街贫民窟的人大多数连阳光都看不见。”
“那我答应你。”
这是伊斯顿的第三次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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