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几日,庆州刺史求见,李凭璋一概回绝,消息一路传至沿途州府,因着储君在长安城里轰天动地的铁血手腕,庆州上下官员全都心里打鼓,生怕殿下眼里揉不得沙子,一个不高兴便连下狱审问签字画押的流程也不走,直接将庆州府衙当作刑场把他们排排绑了挨个砍头,那场面真是一想就瘆人,可是君心难测,戏演过了不得储君心意,不演的话,万一储君见不到民生之艰,还是要问责该如何是好?
不过,李凭璋在庆州停了四日,第五日便依着最初的安排继续北巡,沿途州府战战兢兢接待,却也没发生什么当场问斩的惨案,北巡结束,储君在暹罗使者到访之前回了长安。
回程因着不再沿途停留,脚程快了不少,嘉禾郡主的亲事大约已经谈了个**不离十,眼见着长安城近在眼前,宋至明脸色一天赛一天难看,他手下的副将原本都是能同他打闹玩笑的,如今也是安安分分,绕着安北侯走。
晌午时分,一行人走到荒郊野外找了块平地休整,几个侍卫原地扎营,李凭璋看起来又病了,披着披风站在小溪边,沈赫还没走近,就听到他们主仆在说什么吃药的事。
病了就该吃药,但是风十一貌似正拦着李凭璋吃药。
沈赫敏锐察觉异常,十一见他过来,闭嘴不说话了,李凭璋也回头看了他一眼,不大欢迎的样子。
沈赫走过去,站在李凭璋身边,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连绵不绝的山峦。
山峦后就是李凭璋的长安。
沈赫:“这是你想要的山河?”
李凭璋没回答。
沈赫说:“关内这些贪官,你能忍?”
李凭璋睨他一眼:“忍不得又如何?”
沈赫笑起来:“杀了。”
李凭璋:“杀多少?”
沈赫笑容扩大,话语亦如笑容爽朗:“有多少杀多少。”
李凭璋:“……”
“殿下杀李凭澜的时候不是果决得很?”沈赫侧目看她,想到储君血洗东宫时眼也不眨。明明前世阿瑛对李凭澜评价尚好,今生也听闻储君同江南侯自幼时就有情谊,可还是说杀就杀了。
若李凭璋不是他的阿瑛,他只敬佩储君不被私情牵绊下手果决,可李凭璋就是他的阿瑛,他便忍不住寒心,因为李凭璋待沈成彰也是一样绝情,用得到的时候是趁手的刀,用不到了就一脚踢开。
良久,李凭璋说:“杀不尽的。”
倒不是因为她仁慈,只是,大祁的症结不在此,大祁的病在长安,在歌舞升平的高门深宅里,在金玉雕砌的红墙金瓦下,仅仅杀几个地方官员是没用的。
不过这话不必同沈赫说,她和沈赫这种只知道杀人的野蛮人没什么好说的。
沈赫点点头:“是也,窝囊皇帝也是皇帝,那我就祝殿下千秋鼎盛了?”
那语气叫人无端听出几分火气,李凭璋拿那双威严摄人的丹凤眼斜眼斜他一眼,沈赫仗着高出李凭璋一截,挑衅地看回去。
“十一!”李凭璋忽而出声,风十一立刻警戒,盯着沈赫,只待主子发话就抽剑砍了沈赫,沈赫也戒备看着风十一,下一瞬,却被身边一股大力推得趔趄,等他一脚陷进没过脚踝的溪水才反应过来出手的是李凭璋,因为多年征战沙场命悬一线的本能已经下意识出手,大脑反应终究慢手脚一步,待他反应过来,已经拉着李凭璋一起摔下来,此时再补救,也只能拿身体垫着,不叫李凭璋滚进水里。
往日两只眼睛盯着还不觉得,今日砸在身上,沈赫都做好被撞的准备,然而怀里的人身躯单薄到令人心惊,砸在身上也像鹅毛,毫无重量,很难想这样一副身子骨是怎么撑起皮囊下那些杀人于谈笑间的谋算,沈赫怔然着,怀里那片轻飘飘的鹅毛已经飞走了。
这边哗啦一声水花四溅,风十一反应很快地扑过来捞人,但是众人目光已经被这厢二人吸引,侍卫连忙围过来,风十一扶起主子,见她只湿了衣袖与下摆,复而怒视沈赫:“你这厮!”
沈赫从水里坐了起来。
“十一”李凭璋喝止激愤的侍女,接过张濂递来的帕子擦净手上的水渍,然后换上张濂递来的披风,若无其事对围过来的众人说:“好了,启程吧。”
张濂将沾湿的帕子妥善收好,跟着储君走了,沈赫看着张濂的背影目光冒火,决心等回了长安找个黄道吉日再跟张檀弓谈谈心。
沈赫连身干爽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启程了,想到李凭璋对自己做的事,忍气吞声不是他的性子,于是便在队伍开拔后策马走在储君的马车旁:“殿下就这么走了?”
他声音不小,也没有刻意避人,马车行进间,帘子被风吹动,沈赫看到帘子里隐约的侧脸,消瘦而凌冽。
“殿下,那药您不能再吃了。”——溪边,风十一的话出现在他耳畔。
车里,李凭璋说:“否则如何?治你大不敬之罪?”
沈赫扯着唇角切地笑了一声:“好啊,我求之不得。”
李凭璋不再理会这人,刚从手下那里打听明白沈赫在溪边对殿下做了什么的宋至明驱马走近,就听到沈赫又在以下犯上,叹了口气,从后面抽了沈赫的马屁股一鞭,然后打马跟上,离人群远了些才说:“你怎得还是贼心不死?”
当初打完仗回长安的途中,宋至明问沈赫想没想好回了长安跟圣上要什么封赏,沈赫说:“我就想找到阿瑛,等找到阿瑛,我就跟她提亲,封赏……我要跟皇帝要个赐婚圣旨,让阿瑛做诰命夫人。”
他问沈赫:“你都不知道人家长什么模样,见面就提亲,人家能答应?”
沈赫不可一世:“她必定要答应,我们早已许下终身,只不过缺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她是看重礼数的好姑娘,我必定礼数周全地迎她进门。”
宋至明非要浇冷水:“不是,这么久你都没人家一点音讯,万一人家早就定亲,成婚了,你该如何?”
沈赫剜他一眼,却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
——自己是重新来过了,可阿瑛没有,阿瑛甚至都不记得沈成彰,拒婚是极有可能的。
沈赫冷声道:“不愿意就抢来,成婚了,也抢来。”
宋至明大惊失色:“别!长安城可不是边塞,你是我麾下武将,不是土匪!小心给人告到大理寺!到时候人家还要治我一个御下不严的罪!”
如今倒全然不是当日猜测的那样,可还不如是当日猜测的那样。
若阿瑛是寻常人家的寻常姑娘,沈赫死皮赖脸也好,强取豪夺也好,总还能强求一二,可这是储君!大祁的皇太女!将来的天子!他就是借沈赫一个脑袋,怕也是不够砍的!
按理说沈赫入了冯微安的门,他们如今已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可是宋至明还记得战场上的出生入死的同袍之谊,没忍住,又提点沈赫:“你也该死心了。”
沈赫不以为然:“死心?”
宋至明:“不然呢?你是能将殿下抢回家做压寨夫人,还是能比过张檀弓?”
沈赫:“怎么不能?”
宋至明哑然,半晌才说:“你没救了。”
先说长相,很明显张濂那等唇红齿白的温润公子更得长安贵女们喜爱,殿下亦是满腹诗文,岂能看得上沙场上磨出的糙汉子?
抛开这些不谈,便是家世出身,很显然也是出身名门的张濂更得圣上与世家心仪,沈赫这等草民出身的武将,便是有个‘御前新贵’的名号,也只是面上好听,何况人家还有青梅竹马之谊呢,沈赫有什么?白日梦?
宋至明不欲多说,沈赫忽而反问:“那你呢?嘉禾郡主要嫁给冯微安的孙子了,你就这么袖手旁观?”
宋至明登时沉下脸,目视前方:“世家联姻,我有什么办法?”
沈赫挑眉:“没办法?”
“是啊。”宋至明紧咬下颌,好半天又泄气:“有了江南侯前车之鉴,如今各大世家都认了殿下这个储君,长安城这些世家就是如此,他们要跟殿下示好,最先能做的就是联姻,镇国公府就她一个嫡女,又是殿下表亲,我已经是殿下的人,不必再用姻亲拉拢,如今这场面……镇国公府也满意。”
沈赫不置可否,宋至明忽而咬牙:“罢了,嘉禾那等性子,同谁结亲都一样——她五岁时就说要养满园子的面首戏子!谁娶了她都是倒了三辈子霉!”
沈赫分明觉得宋至明内心十分想要当这个倒霉鬼,不过屈就于现实,只好过过嘴硬。
不过——
“长安城的贵女,都喜欢养面首戏子?”沈赫问。
宋至明古怪看他一眼,半晌,幽幽道:“殿下不一样,她身子骨弱,且受圣上言传身教影响,洁身自好,并未有过风流事迹。”
沈赫还没放下心,就听宋至明继续说:“但这与你无关,你还不如祈祷殿下其实是个好色之徒,私下里风流成性,这样的话,你还能自荐枕席。”
宋至明本意是讥讽沈赫令他跳脚,好让这世间不止自己一个失意之人,然而沈赫似乎并没有听出他的嘲讽,甚至有些听进去了,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李凭璋推自己下水时的神情狡黠恶劣,全然不似杀人时凌冽,沈赫忽而想起,心中猫抓一般,面上不自觉带上笑。
宋至明大惊失色:“你别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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