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缪看进来的仆人将他的晚餐端走,蹙眉道:“你在做什么?爱洛斯。”
“放肆,她拿走了我最爱吃的那道菜!谁能管管。”依蕾托指着已经端起她面前餐盘走出好几步的女仆,“让他们停下,爱洛斯,那是厨房专为我做的。”
“父亲都死了,您就忍忍吧。”
爱洛斯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但手上还是拿来酒瓶为她倒了一杯底白葡萄酒。
依蕾托难得见他主动倒酒谢罪,想着伸手总不该打笑脸人,鼓着脸,接过来喝了一口。
她一口就饮得见底,将杯子递回给爱洛斯,示意还想要一点儿。
爱洛斯却并不接,而是将酒瓶递给身边的仆人,转身从她身边走开了。
“爱洛斯!”依蕾托恼怒他的无视,“你到底来做什么?”
爱洛斯即将走到门口,转头告诉她:“地牢里为我送来的柠檬蛋糕有毒,您知道吗?我差一点儿就死了。所以现在格外胆小,没人帮我试过,我不敢吃。”
爱洛斯说着扬起唇角,“所以,谢谢大家了。”
爱洛斯说得礼貌,但内容可不太好听。
几个人听得脸色一变。
只有爱洛斯神色如常,甚至还有几分轻松。乌列尔不能出门,爱洛斯也根本不想他来试这些东西有没有毒。
“爱洛斯,你被下毒,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歌加林眯起眼睛。
“我怀疑是你下毒想杀我,三哥哥。你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哼,什么时候没有证据也能让别人自证清白了。我才不要。”歌加林说道。
“那正好,我的菜肴要凉了,亲爱的大哥、三哥、妹妹,还有王后,明天见。”爱洛斯一点都不留恋,真就来了只为给自己和乌列尔打包晚餐。
歌加林的声音飘荡在大厅,“可你带那么多不会浪费吗?还是你屋里藏了什么人啊。”
爱洛斯没回应,倒是歌加林身边的依蕾托睁圆了眼睛,“不就是他旅行带回来的小女仆么,还能有谁?”
歌加林翻了个白眼,目光望向爱洛斯,对他的秘密穷追不舍。
“我的好弟弟还会藏谁呢?谁这么值得一藏,谁这么……危险。”
一众仆从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头也不敢抬。
但心中都已经升起了,待会儿为爱洛斯王子送餐时,可要好好偷看的心思
“谁知道呢?听你的描述,我藏的可能是恩柏·温曼吧。”
爱洛斯冷笑着说出父亲的名字,浑不在意这指控一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夜,气不过的依蕾托直接离席,余下三人沉默等待着厨房再次做好菜肴。
不过这回,听过爱洛斯告状的事,他们几人吃起东西时,表情不再轻松。
个个都感觉下一口可能有毒,一顿饭吃得忐忐忑忑。
走在走廊里,爱洛斯表情也不太好。
大王子随时需要爱洛斯的继续帮助,他挑明自己知道乌列尔的身份,是为了表达自己绝不会告发。
歌加林相反,他又不要做国王,也不需要交好任何人,怀疑自然就会去告发证实。
除非,爱洛斯亲自去找他商量。
要去找他吗?
对失忆的爱洛斯来说,所有人都是陌生人,偏偏这些陌生人对爱洛斯的了解要比爱洛斯自己多。
想到这,爱洛斯连吃饭的心情都不太有了。
他回到自己房间,进门时,屋中空无一人。
仆人们虽然疑惑王子一个人,怎么要求两份餐具,但放下后也都不做停留地退出房间。
最后只留下一名窈窕的女仆,侍立在门口等待通知收走餐盘。
爱洛斯今天第一次见她,就在王后叫嚷的时候,只有这名窈窕女仆端着王后的盘子,没有回头。
他记得那个活泼的小女仆叫她“黛黛”。
爱洛斯打算让黛黛先离开时,正听到那个活泼的小女仆恋恋不舍站在门口,还在跟黛黛说悄悄话。
说的好像是什么四王子和高挑女仆的暧昧情事……
爱洛斯都觉得好笑,可黛黛没有笑,只是回头朝爱洛斯望过来。
爱洛斯一看到她的脸,忽然就明白阿尼亚那句“你美貌的仆人们都被王后赶到厨房去做粗活儿了”的话里,“美貌”两个字原来没有一点儿夸张。
黛黛样貌绝美。
世上有许多种美,就像世上有许多种爱。
有的要细心感受,有的无法宣之于口。对爱与美,人人都有自己的准则。
可她的美貌毋庸置疑,属于不需要再特定场合与角度,甚至不需要她开口说话,只要看她一眼谁都能理解的美。
就像一首值得传唱于大街小巷的歌谣。
如果让爱洛斯客观地描述,她五官天生优越,又结合得格外和谐,是让人心服口服的美丽造物。
她有一头棕色卷发,睫毛修长,双眼动人,搭配着高挺鼻梁与宽阔额头。
“黛黛,过来。”爱洛斯叫她。
爱洛斯知道她们之间用的是昵称,可谁教他想不起她的全名呢。
黛黛旁边的小女仆听见这称呼张大了嘴,又连忙捂上嘴。
黛黛却没有任何表情,她走到爱洛斯身边,恭恭敬敬垂下头。
爱洛斯却只是打量着她的容貌,黛黛和他方才装扮的乌列尔很相似。有了她,到时候搪塞歌加林也方便很多。
他告诉她明天早晨自己要见她。
才将她们全都打发了下去。
不过这些漂亮家伙,从前的自己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
爱洛斯合上门,转身对上乌列尔。忽然感觉还算安心。
他刚才不知藏到哪儿去了,现在见爱洛斯回来,也只是一言不发去帮他拉开椅子。
爱洛斯坐下来,随口道:“我们仍要小心一些。”
毕竟国王一死,毒杀王子都不被当回事呢。
朝中事务目前靠被封以“显赫”之名的十一位重臣,外加王后依蕾托,十二人表决处理,其他王子公主只有旁听权。
不过这十一人中,包括了雪缪和瑟缇。
爱洛斯刚才在他们面前告了状,自然会有人管。
上不上心,又或者徇不徇私,他就不知道了。
“那我们要不要也动手?”乌列尔侍立在爱洛斯身边,问得顺其自然。
乌列尔调整好盘子的位置,在看到盘中切去一角的千层面时,他布置餐叉的手停顿了一下。
心不在焉地想,爱洛斯找别的方法试过是否有毒了?
爱洛斯也心不在焉。
他在想:动手?
-也下毒么?
话到嘴边停住了。
不知道自己曾经有没有对他们下过毒。
贸然问了,被乌列尔揪住破绽,很难搪塞。
但爱洛斯觉得,自己从未想过要毒杀自己的姐妹兄弟,不然他们也不会活到今天。
况且像是王后依蕾托有护身符,其他几个王子公主想必也对毒药与魔法都有自己应对方案,不会像自己这么草率。
“怎么动手?”爱洛斯意思意思问了问。
“趁夜刺杀他们。”乌列尔回答。
“你该知道他们有多少守卫吧,莫非你能一人刺杀他们后全身而退?”爱洛斯疑惑。
不止是宫廷中禁卫众多,贵族自备的亲卫更不少。
爱洛斯道听途说的消息很多,在其中还有诸如:大王子还有一件保命的甲衣,穿在身上旁人碰都碰不得;五公主有十间小卧室,并不确定每晚会住在哪一间,这样的传闻。
“我不必全身而退。”乌列尔平静道。
爱洛斯听到这话怔了怔,他总觉得乌列尔身上有股淡淡的,不易觉察的求死之意。
或许这么说并不恰当,但在所有人都贪生怕死的环境中,乌列尔实在很突兀。
爱洛斯很难想象这样的他,是怎么从边地胜利而完整的归来的。
还是说,抵达王城前支撑他的信念,在归来后变化了。
就像…一条回到故乡后就不愿再努力的鱼。
爱洛斯不在乎自己是否猜错,但乌列尔还算有趣。
或许乌列尔确实不需要全身而退。
“然后等我登基,救你出来么?”
爱洛斯才想起这种可能,不过这很难,罪总是在那里,即便新国王亲手杀死兄弟姐妹,说不定也要找替罪羔羊为自己洗清骂名。
更别说救他了。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好吧。
爱洛斯也从没有这样想过。
在决定修改歌加林投票时,他就已经从“随便谁登基”,变成了——至少帮帮那个寄希望于自己的老国王,找到害死他的凶手。
然后就是挑一个合适的人,看他顺利登基。
前提是这个人,确实有资格成为王国主人。
至于杀了所有人这种计划,开什么玩笑。他们都死了难道我自己做国王么?
爱洛斯想,莫非我是什么很勤快的人。
“乌列尔。”爱洛斯望向他的眼睛,“坐到我对面去,陪我共进晚餐。这些食物我已经让其他王子公主们试过毒了,我们都可以放心。”
他见乌列尔发愣,继续哄道:
“你看,你如果死,就没人陪我吃晚餐了。一个人,我就吃不下什么。我的心情,不比王冠重要?”
乌列尔愣了愣,沉默地坐到他对面。
他的王子邀他共进晚餐,不用他试毒,也不要他的牺牲。
他沉闷地点头。
他坐在爱洛斯邀请客人喝下午茶用的椅子里,这椅子坐垫与靠背都包裹着天鹅绒,过分舒适,却无法让他放松。
盘子里的牛肉香嫩,浓汤的调味恰到好处,面包与配菜都是最新鲜的。
爱洛斯用餐时很认真,慢条斯理。
可就乌列尔观察,爱洛斯享用这顿晚餐时,脸上没有任何愉悦之色。
他知道将菜肴一次性都铺在桌上,本就不是王子的用餐习惯。
乌列尔在房间里无法出去,他们才不得不如此。
这感觉令他憋闷。
直到爱洛斯抬头看他悬着的勺子,奇怪问道:“不合胃口?”
乌列尔摇头。
他曾经忍饥挨饿过很久,连果园里烂掉的果子、集市结束后丢掉的鱼虾都吃得。后来在军团,食物也是能充饥就好。
他自己都已经已经分不出,究竟什么才是合胃口的食物。
他跟着舀起菜肴。
只有爱洛斯关心他是不是真的好过,是不是真的喜欢。
其他贵族只会认为,一介低贱的奴仆怎么有资格与理由,嫌弃宫廷菜肴。
可是爱洛斯,甚至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问得有什么问题。
乌列尔起初也曾因此误会,王子对自己莫名喜爱。
不过后来才发觉,他的王子一视同仁罢了。
不止对人,对很多东西都是如此。
比如菜肴。
即便乌列尔一直观察细心,也仍然不知道爱洛斯究竟喜欢吃什么。
其他人总有偏好,甚至酷爱。
可爱洛斯在餐桌上,对每一道菜他都一样点头,用餐结束,任何一道菜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不禁好奇道:
“殿下呢,也一直不合胃口么?”
不合胃口?什么是合胃口。
爱洛斯在出神。
也正是关于晚餐。
吃着吃着,他发现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他的失忆是不是太严重了。
一个人怎么会连爱吃什么都忘记了?
他发现桌上所有的菜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包括厨房为他自己做的那一份。
忘了就忘了,这本来还不至于让他恐慌。
他吃饭的时候很专心,虽然吃得不多。
当看到最后一只躺在盘子里,散发着橙子香气的海绵蛋糕时,他本想尝尝的。
但想到白天里那枚有毒的柠檬蛋糕,又胃部不适地将视线移开了。
忽然,爱洛斯脑中升起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柠檬蛋糕?
今天的蛋糕是厨房按菜单给自己做的,橙子口味。
事实上,他这一整周的食谱里都没有柠檬味的点心。
下毒怎么会不下在目标喜欢的口味里?
这细节微小,但是诡异。
下毒的人,不可能不了解爱洛斯在宫中的喜好。
又或者,对方知道,爱洛斯原本的喜好已经消失了,给他什么都没区别。
这种柠檬味点心他在上一座城中的面包师傅手里买到过——随便选的。
或许害他失忆的人清楚知道他失忆,又一直紧紧盯着他回到王宫,继续毒杀他。
他摸摸藏在碎发下的额角。
他之前因为额角的伤痕,还一度怀疑过自己只是受到袭击撞伤,因此失忆。
现在看更有可能是接触了毒药与魔法的后遗症。
有些药物在毒杀失败后,可能会因为魔法的附加,而造成一些奇怪的效果。
比如把人变成独角兽,又或者变成小孩子,虽然这些只在不太严谨的书籍里记录过。但的确也有一些真正的案例——被下毒后没死,变成瞎子和哑巴。
那么失去记忆也不稀奇。
这种伤害要比头被撞了一下严重得多。关于过往的记忆乃至经验,都会越来越模糊。
他担心这样下去,自己最后会将一切都忘掉,变成白纸一张。
他的老师阿方索学士回来后,他一定要去找老师瞧一瞧。
爱洛斯没有什么宏图远志,至少他还没想起来,他也不认为过往的记忆有多重要。
他只是讨厌这种……生病般不能自控的感觉。
“还好。乌列尔,你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吗?”
爱洛斯撑着头,想了个比较安全的问法。他有点好奇,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如果面前的人曾经跟自己足够熟悉,应该不会不知道。
乌列尔完全愣住了,他真的答不上来。
爱洛斯看他怔愣的脸,有些失望。
却听到乌列尔回答:
“我只知道你不吃什么。”
爱洛斯格外挑剔,乌列尔一连罗列了十几种很常见的菜肴。
爱洛斯仔细想过,这些东西确实不好吃,最好永远不要上他的餐桌。
乌列尔连这种事都记得这么清楚,却不知道我爱吃什么。
莫非我想多了,情况没那么糟糕,只是我真没有,或是看起来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所以下毒者随便选的?
爱洛斯这样想着心情好了点。
“所以,答案什么?”乌列尔好奇这个问题好久,感觉终于要知道谜底了。
“……”爱洛斯不知道,但他总不能说“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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