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呢?
到底什么能在这些精致的菜肴中脱颖而出。
爱洛斯毫无头绪,想起书上的那些不可思议的植物,随口说道:“玫瑰每年都会在春日盛开,但听说高山上有种冰霜玫瑰,生长在险峻陡峭的岩石缝隙里,十年开一次。要是拿它做点心,说不定好吃。”
他还想说他能回忆起自己当初读书,第一次了解到这种花时的心情——它这么特别,一定要摘来看看。
乌列尔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呢?”爱洛斯出于礼貌回问。
他想,关于别人的事,自己就算记不住,乌列尔应该也不会起疑吧?
乌列尔迟疑了一下,“都很好。”
“都很好是什么?”
“喜欢面包。”乌列尔似乎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改口了。
真奇怪,居然喜欢的只是面包。爱洛斯想。
他不知道,乌列尔只是想起他第一次见到爱洛斯的那一天。
爱洛斯给了他一块面包。
一小块,被压扁的面包。
晚餐很快结束。
这一夜,乌列尔睡在爱洛斯卧室外的长椅上。
他经爱洛斯允许,幽灵似地蒙着爱洛斯的浴袍穿过走廊抵达浴室,再同样偷偷摸摸从浴室回来。
躺在狭窄的靠背长椅上,身上盖着松软的被子。
乌列尔望着窗外残破的月亮,无端想起这里是爱洛斯午间用来小憩的位置。
他失眠了。
昨夜看着这轮月亮时,他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到达爱洛斯面前。
他做到了,但爱洛斯像是往返赛跑的终点,乌列尔奋力地挨近,又不可避免地退远。
他以为爱洛斯至少会叫自己进去,给他读个睡前故事什么的。
他独自练习了很多遍,比之前读得好很多。
可爱洛斯已经不再需要。
乌列尔从前连朋友都没有,那种“明明我们很好的,一个夏天不见,就不和我说话了”的场景,他只在灌木丛边,从六、七岁的孩子们嘴里听到过。
现在真实体验到,感觉并不好受。
风雪吹了一阵晚。
爱洛斯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初春的午后,六岁的爱洛斯徜徉在微暖的阳光里。
他从宴会上无所事事的贵族们中间钻了出来,躲开那些大人,独自在庭院里闲逛。
那时的他还有很多读不通顺的句子,没有学到什么心仪的魔法。
但他藏了一朵玫瑰在袖子里,一点点香气,以匹配带他共同出席宴会的,他美丽的母亲。
还能在必要时让人小吃一惊。
他被告诫不要靠近庄园附近那片废旧的房子,那里肮脏、恐怖,还关一个红发的疯子,她会吃人。
要知道这些告诫但凡对小孩子重复上两遍,就会让他们生出:“我就偏偏要看看。”的想法,百试百灵。
对爱洛斯同样。
没过多久,他就翻上了隔壁院落的墙。
他被墙头的小鸟吸引,很快忘了自己要去探秘“红发疯女人”。
正当他打算伸手去摸一摸时,鸟儿被脚步声吓跑。
围墙下走来另一个男孩,那是年幼时的乌列尔。
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饥饿像游走在身体里的毒素。
天又快要下雨,下雨,屋顶就会漏水,打在身上很冷,野狗和老鼠也都会来。
这世上没有一样是好的,他想。今天就饿死的话,会好一点儿吗?
反正他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出去找食物了。
抬头时,他看到一个小孩儿坐在那扇镂空铁门一侧的石柱顶上。
这里从来没有其他人涉足。
那男孩光着脚,看见乌列尔走来,低头扫了他一眼,紫色天鹅绒上衣上的珍珠扣子,在阳光下闪着绚丽的光。
小男孩没说话。
乌列尔第一次看到这样美丽的人,就像圣像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你是天神吗?”他问。
爱洛斯听见声音,底下那个头发凌乱的男孩吓了他一跳。
不过这个问题,爱洛斯觉得有趣。
“对。”爱洛斯一脸稚气,却信誓旦旦承认,“你有什么愿望吗?”
天神真的出现了,还问他有什么愿望?
少年那张苍白的脸上略微有了一些血色。
“我想要一块面包。”
“那你闭上眼睛。”天神说。
乌列尔闭上了眼睛,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扔在了他脚边的草地上,再睁开眼时,他发现那是一只白面包。
男孩高高在上,看着他。精致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兴致勃勃的表情,“还想要什么?”
乌列尔想了一会儿。
“一块面包。”
爱洛斯有些惊讶。
“你不想要别的吗?比如一大堆金币、住进大房子里,只是想要一块面包?”
爱洛斯也很局促,他刚在男孩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把拿出来喂小鸟的面包拿回来丢给他,现在身上可没有第二块面包了。
“饿。”
对方言简意赅。
爱洛斯估摸着对方至少大自己三四岁,生的这样瘦弱属实不该。
他盯着他,乌云从头顶移开,露出他的脸,和他刚才在阴影下很难看出颜色的红头发。
爱洛斯这才想起仆人们吓他的传闻,他脚下一滑,从墙头摔下来。
乌列尔连忙伸手,被他扑了个满怀。
两个小孩儿滚到草地上,翻了两圈。
等他们爬起来,爱洛斯的外套都被草叶沾脏了。
“你没事吧?”乌列尔呆呆的,天神也会脚下一滑吗?
爱洛斯摇摇头,指指他身后被手臂压到的面包,“面包。扁了。”
“扁了也可以吃。”
“那你明天再来,就有新的面包。”
爱洛斯对自己装作天神,又没变出第二个面包这件事,感觉很失败。
第二天,他如约送来了自己的早餐。
这样的兴味只持续了三天。
就换成爱洛斯差别人,将自己的那一份牛奶和面包送去了。
但这也没有延续很久。
不久后的某天,爱洛斯刚好再来这附近的庄园。
这次,男孩叫住他。
“我不想要面包了,你可以给我一枚金币吗?”
爱洛斯觉得索然无味,像初见那天一样,他摸出一枚金币丢给他。
之后爱洛斯再没去见过他。
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
那时的乌列尔,并不知道爱洛斯的名字,也根本不在乎。
他只是用那枚金币,埋葬了房子里和他一样有着一头红发的疯女人。
很久之后,在他与爱洛斯无数次擦身而过后。
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爱洛斯的那天,终于变得异常清晰起来。
他在一片荒芜中求救,等来了属于他的天神。
爱洛斯自然醒来时,床头桌上的蜡烛还燃着。
它飘摇的微弱光线,被窗帘缝隙透出的刺眼日光掩盖。
爱洛斯躺在自己的大床上,伸手拉了拉床幔的带子。昨晚懒于放下的床帐重新落下,四周重归黑暗。
他也困倦地再次闭上眼睛,打算再睡一觉。
梦里的内容在他阖眸的一刻浮现,爱洛斯下意识去拉开自己的袖子。
在他手臂上,有一道纤细的旧伤痕。
爱洛斯怔怔望着它。
他想起那天他从墙上摔下来,袖子里的玫瑰花刺了他一下。
这时,卧室门响了。
外面传来黛黛的声音,“我们进来了?殿下。”
爱洛斯一下子清醒过来,他坐起来,吹灭床旁那盏为了驱散黑暗而点燃的小灯。
看着四下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他被鱼贯而入的仆人们架着换了一身衣裳。
他想起三天前,他还以为自己是尽管失忆,但至少受人爱戴的玫瑰王子。
现在,他才清楚。
自己是朝不保夕的王位继承者,宫廷里无权无势的孤儿,爱收集没用魔法的魔法师。
未来,还很可能被冠上谋反者、弑君者的恶名。
这王宫他一天也不想待了,只希望封地别天气太热,也别天气太冷。
不知道大国师阿方索学士今天能不能到,父亲留下选拔方法究竟是什么。
老师也会是一位美人吗?爱洛斯做起了奇妙的猜测。
仆从们退去,爱洛斯从卧室出来。
看到空空如也的躺椅,才想起昨夜乌列尔睡在外面。
他的骑士以战争保护了温曼王国,从北方野蛮的异族人手中,解救了战火缠身的边地百姓。
又突兀地出现在王都,说来解救他。
爱洛斯并不信,但他也没其他人可以信。
爱洛斯走出卧室,环顾四周,看到露台半遮半掩的帘幕。
他上前拉开露台的门,一股风雪灌进来。
乌列尔红发柔顺,一直垂到腰间,他穿着属于爱洛斯的丝绸睡袍,光着脚站在露台角落盯着庭院里被雪覆盖的花圃。
那里的玫瑰在冬季都已枯萎。
听见门开,他有些惊讶地朝爱洛斯望过来。
“殿下,早安。”
爱洛斯一怔,他还正打算回答关于那些仆人走没走的问题呢,没想到他开口只是问安。
“进来吧,不冷吗?”清晨的王宫死寂而寒冷,爱洛斯打开门带出的那一点热气,风一吹就散了。
“冷?”乌列尔沉静的目光染上一丝迷惑,半晌才反应过来,“一点儿也不,太阳升起之后更暖和了。”
爱洛斯本以为他是为了躲开仆人,现在看他好像早就出来了。
“你站了多久?”他问。
乌列尔抿着唇,没有回答。
“你没睡么。”爱洛斯意识到这种可能,“你不习惯睡在这里?”
“当然不是。”乌列尔答得飞快,只不过答的是后半句。
睡在离爱洛斯这么近的地方,他做梦都想,怎么会不习惯。
只是他回想起从前和爱洛斯的林林总总,一夜晚未眠。
“乌列尔。”爱洛斯和他面对面站着,他身上的寒意几乎蔓延过来,爱洛斯觉得冷,但大脑没有因为寒意而清醒。相反,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算了吧,好累'他总要相信一个人,不如就选乌列尔。
朝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爱洛斯正想换个位置面向乌列尔。
爱洛斯要告诉乌列尔自己失忆了,曾经发生在爱洛斯身上的的一切,能不能给他讲一讲。
下一瞬,他被乌列尔有力的手推了一把。
爱洛斯离门很近,一步就被推进屋中,乌列尔的手抓着他的胳膊,将他压在门边,贴在靠近露台帘帐的那块墙壁上。
他们俩的身影刚好被束起的帘子遮挡,从窗外看不到,爱洛斯也看不到外面。
他唯一能凭借角度猜出的,就是庭院的甬道上有人通过。
他索性去看乌列尔,乌列尔离他太近了,红发晃眼。
乌列尔的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扣在墙壁,不动声色朝窗外望去。
几秒后,他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回过头想和爱洛斯说话,一转头,鼻尖撞上了爱洛斯的鼻尖。
爱洛斯懒懒地靠在墙上,抬眼看他。
他连忙将手放下,连眼神都不知道放在哪里。逃避似的选择了单膝跪地,低下头去。
爱洛斯被乌列尔攥过的手臂上还留着冰凉的感觉,他温热掌心握了握自己的皮肤,先问乌列尔“怎么了。”
乌列尔回答:“是歌加林和宫中的禁卫。”他表情有些懊恼,“我不该站在外面的。”
他答得飞快,连歌加林的王子头衔都省了。爱洛斯听出他的态度,觉得有趣。
现在不是看热闹的时候,歌加林多半是来找他的。
昨夜歌加林的挑衅,爱洛斯理也没理,今天他必然告发他私藏乌列尔。
-无论乌列尔是不是真的在王城,这消息都能搅得爱洛斯不得安生。反正爱洛斯也没来找我求合作,给他使一下绊子,何乐不为呢?
歌加林多半这么想。跟乌列尔站在哪里、被不被看到毫无关系。
爱洛斯早知道歌加林会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他怀疑歌加林一夜都为这个清晨的“突然袭击”做打算,激动得睡不着。
“我想幸好你站在外面。”爱洛斯回答,他朝乌列尔伸出手,“下次别站了,你的手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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