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洛斯迟到了。
一直到太阳从地平线落下去,他才出现在大厅门口。
人声喧嚷的大厅瞬间鸦雀无声。
高耸的天花板下,水晶吊灯流转的光芒落到每个人心事重重的脸上。
姗姗来迟的四王子穿过分割长廊的一道道大理石柱,与描绘着王国盛事壁画的长墙。
他肩头垂着紫色半披风,丝质白衫上的金线熠熠发光。尖头靴子优雅地踩过柔软的地毯,走进大厅时,紧张的空气里瞬间融进一丝玫瑰香气。
其他王子公主早已在各自的位置坐好。
爱洛斯落座时,站在阿尼亚身后的麦琪夫人瞪大了眼睛。
四王子爱骗人是出了名的,她起初还只是惊讶于王子会爱上女仆。
至于结婚,细想便知,这只不过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
没想到在如此严肃而重大的场合,他真把那个女仆带了进来。
爱洛斯不知道身边人都在想什么,他丝毫不在意众人的目光。
反正在场围观的大臣,都是王国中数一数二的权力者——而爱洛斯一个也不认识。
指望爱洛斯想起他们来,今夜是没机会了。不过看他们绣在身上的家徽,倒是可以简单辨识出几个。
其实在军事、司法、行政这些职衔中,本该还有三个最重要的角色,他们被赐为“荣耀者”,分别是王境守护者、大国师和执政的国王。
最高的军事指挥,守护者的位置空置多年。国王刚刚咽气。最该出现的大国师则尚未赶回。
这里身份最贵重的,只剩下王后了。
于是由王后抱着一只顶端开出一道缝隙的金属匣子,走到长桌尽头放下。
她一袭黑裙,随裙褶点缀十数列如晨星般的剔透宝石,手臂上环着的镯子与耳上的耳环都银光闪闪,衬极了她一头银灰色长发。
王后的动作优雅而轻快,虽然一身黑衣,仍光彩照人,脸上完全没有丈夫已死的哀伤。至少她不开口说话时,远看是个极为娇俏的美人。
爱洛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在看到她胸前佩戴的项链时,瞳孔微缩。
他在看王后。
而众人的目光仍然落在爱洛斯身上。
他们在关心大王子的劝说是否有效。
爱洛斯那一票决定了他们支持多年的人,是否有机会成为国王。
尽管看上去瑟缇公主赢面最大,但朝中这些大臣,大部分支持的都是大王子雪缪。
因为来得巧,有时候倒也并不如来得早。
大王子比爱洛斯大了足有九岁。
他的母家毫无势力,简直是最合适的扶持人选。
从前的局面很简单。
大王子诞生时,他的外祖家落魄依旧。
先王后虽然膝下无子,但为人大度。即便其他夫人比她先诞下公主与王子,她依旧悉心照料。
于是二公主瑟缇和大王子一同长大,可她的母亲依蕾托的身份实在太过卑微。
直到三王子出生,他们也根本没有什么争夺的机会。
雪上加霜的是,三王子才出生不久。
王后就诞下了她唯一的孩子,爱洛斯。
众人甚至一度以为这场风平浪静下的暗涌,终于结束。
只需要看爱洛斯继承王位。
没想到王后却病逝了。
先王后去世之后,朝内外的大臣与贵族曾争先恐后将姐妹、女儿送入王宫,希望自己家中有人成为第二个王后。
国王最终却选了一个身份下流的女人。
原因到底是什么,大家至今仍在猜测。
大王子的支持者自然认为,是依蕾托擅长迷惑国王。继后一派则大肆宣扬,这是因为国王对瑟缇公主青眼有加。
爱洛斯听着周围人琐碎的议论,心想若是他来选。
那么“让这件事被人好奇谈论至今”,或许就是当初选择依蕾托的理由也说不定。
但如今终究是依蕾托成了王后,从来没被人寄予厚望的瑟缇和歌加林姐弟,也有了一争之力。
只可惜这位王后看起来实在不太聪明。
但笨又如何呢?
如果依蕾托聪明的话,他们或许一开始就不会让她有机会摸到王后的宝座。
爱洛斯对这些都传到他耳朵里的议论,感觉好笑。
他偏头去看乌列尔,发现他纹丝不动,只是在用敌意的眼光扫过每一个人。
乌列尔不关心其他任何人,他只要确保一旦有人威胁到爱洛斯的性命,他一定是出手最快的。
爱洛斯摇头,真是没有享受聚会的感觉。
其实爱洛斯的乐趣,也因为王后身上戴着的东西减半了。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稍后歌加林落笔时,身上的魔法和催眠会一起生效。
其实爱洛斯在会议开始前,王宫阶梯上与歌加林对视的第一眼,就开始了催眠,也曾在进入他房间谈话时顺利让他饮下药水。
只是他并未和普遍的方法一样,画出魔法阵,为了不留痕迹,他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他要在歌加林落笔时,凭借说出的字句、声调、光线、周遭现有的布置,构造一个不可见的魔法阵,完成仪式。
这是他自幼读过海量神秘学书籍,无数次实验后发明出的最精彩的成果——准备好一切,然后说特定的话。
虽然用处不大,不然早就有人研究了。
至少在这之前,爱洛斯只用过它来恶作剧。
但他没想到王后会戴那种东西,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个娇俏的女人,她脖颈上垂着一条吊坠,珍珠穿成的项链末端,是挂在胸口的一只灰色水晶镶嵌的黄铜圆盘。
爱洛斯即便失忆,学过的东西也从未忘记。
这是一个护身符。
那宝石本就是特殊的灵性材料,它们连缀刻画成的魔法阵用途则是保护与屏蔽。
它没有任何主动的魔法效用,只是拒绝周遭一切魔法的发生和伤害。
这意味着当她在这房间里,爱洛斯的魔法很可能失效。
她贵为王后,任何人为她献上这种有些小功能的饰品都不奇怪。
看这项链甚为精巧,用料都是来自王城附近,就像是哪个贵族学徒的实验手笔。
还真是用心。
爱洛斯难办地盯着王后的脸,想看出她是故意,还是只是一个巧合。
王后误以为爱洛斯在挑衅自己,于是得意地挑眉望回去。
爱洛斯对上她那副纤丽的眉毛,哭笑不得。
随着视线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他身上,他收回目光,决定走一步看一步。
“等什么,可以开始了。”
爱洛斯转头望向众人,仿佛他在说的不是事关王座的大事,而是开启一顿晚餐。
更好像迟到的是别人,而不是他。
爱洛斯态度松散,他深知那些你以为格外隆重,容不得半点差池的事,说穿了也不过是一群人凑在一起随意为之。
听见四王子发话。
原本主持投票的王宫大总管如梦初醒。
他左右看看,其他王子与公主完全没有对爱洛斯的迟到提出异议,更没有替主持投票的他说话的意思。
他只得放下借机兴师问罪一下的心思,宣布开始
依蕾托旁边的大臣为她递上五张染过色的羊皮纸。
它们分别被靛蓝、茜草与核桃壳一类的染料染成了相异的颜色。
王后依次将它们分发下去。
做好这点事几乎费不了什么力气,王后分完选票,回到她自己的座位。
她是除了五位王子公主外唯一有座位的人。
她坐正,又不忘再得意地瞧一眼爱洛斯,接着从面前的银盘子里给自己拈了一块杏仁饼。
爱洛斯捏着他那张鸢尾花颜色的纸,觉察到她的视线,礼貌回望。
王后看起来是真的已经被哄好了,心情不错的样子,至少比起刚才走廊里疯癫的模样好了不少。
任谁确定了自己的孩子会成为国王,心情恐怕也不会太坏。
从今往后,她再也无需为孩子们担忧。
爱洛斯失忆得彻底,对国王之死都平静无波,对她更是没有任何感情,自然也掀不起情绪。
但当他准备收回视线。
却敏锐地觉察王后往他身后瞟了一眼,接着目不转睛盯着站在他身后的女仆,上下打量。
同时爱洛斯身边一暗,是乌列尔正俯身帮他打开墨水瓶的螺口盖。
他棕色的长发垂下来,落到爱洛斯的肩膀上。
王后的灼灼目光仍然在看着乌列尔。
她与投票箱正在大厅最中心的位置,这一举动,引得周围的人都望向爱洛斯,同时看到他身后打扮的有些异样的女仆。
爱洛斯思忖片刻,忽然开口:“我的桌上怎么没有茶和点心?”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一个男仆当即走上前来。
“为了方便殿下们写字才端走的,原本打算唱票时再送。爱洛斯殿下,您现在要点儿什么?”。
爱洛斯扫了一眼王后面前的桌面。
马上就有人为他端上了一块杏仁饼,又倒了一杯薄荷茶给他。
男仆接着看向其他几位王子公主,又有些为难。
其他几人面前放着羊皮纸,都是一副提笔将写的样子。
现在上茶打扰了他们,不上茶又让他们多了差别。
瑟缇看出他不知如何是好,率先发话:“我们不必了,需要的时候再叫你。”
其他三人默认如此,他们四个人原本都已经打开手里的选票,羽毛笔蘸着墨水打算写字。
毕竟只需写一个名字,根本不需要考虑太多。
谁想到那边爱洛斯惦记着吃点心呢。
这会儿他们的目光都被爱洛斯吸引过来,尤其是王后。
爱洛斯则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头,他望向身边的乌列尔。
王子轻缓地抬头,引得乌列尔以为他要说些什么重要的话,而俯下身。
爱洛斯于是贴过去,近到他再近些,几乎就能吻上乌列尔的侧脸的距离。
爱洛斯才开口,语气轻柔得几乎称得上疼惜。
“来,站了这么久,渴不渴?”
爱洛斯说完小心翼翼,托着茶杯碟送到乌列尔唇边。
乌列尔被他问得一愣,茫然对上爱洛斯的眼睛,那双眼中漾起温柔,让面前的茶水仿佛都漫起玫瑰的香气。
乌列尔迟疑地低头,不知该不该喝。
准确地说,情况突兀,他不知道王子的意思是让他品尝还是拒绝。
但他马上想起,自己之前为王子试毒的承诺。
他了然地就着爱洛斯的手,在他茶杯边缘抿了一口。
茶水倒进去时就配好了温度,不会将他烫伤,但乌列尔也没尝出什么味道。
反而,他因喝了一小口爱洛斯杯子里的水而有些心动过速。
尽管爱洛斯根本还没使用那只茶杯。
见爱洛斯放下茶杯,乌列尔如释重负。
四周的目光太多了,他早已感觉到人们的视线向他投来,他本就不喜欢这种被议论的感觉。
尤其是他还穿着长裙,头顶柔婉的假发,装扮成了一个女仆的状况下。
可爱洛斯还没玩儿够,这次他伸手将盘子往自己这边拨了拨。
接着从盘子里面拈起那块糕点,一手虚虚托着送到乌列尔唇边,动作和刚才王后吃点心时如出一辙。
“你饿不饿?”
爱洛斯一边将手探过来,一边问他。
“……”爱洛斯要喂他?不需要用餐刀分割么?
乌列尔差点就要出声拒绝,最后生生止住。
他挣扎了一下,还是履行承诺保护王子比较重要。
于是他张口在杏仁饼上也咬了一下。
清甜浓郁的杏仁香溢在口中,又因为之前的茶而化解了深埋其中的些微苦味。
他很少品尝这些精致的东西,以至于一点点甜味都会被他的味觉放大。
好甜,他想。像爱洛斯。
他脑中冒出这个奇怪的比喻。
乌列尔每当决定摇头或点头之前都会先犹豫一下,给爱洛斯指挥他的时间,但爱洛斯像是无所谓他的回应。
他就这样饮了茶,又吃了糕点。
桌子上总算没有他能试的东西了。
爱洛斯却还没放过他,他伸手抓住乌列尔的手腕。
“你再帮我写了它,好不好?”
爱洛斯每次的声音恰到好处,不夸张,却又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他本就在风口浪尖,大厅中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已经围观起了他们的“打情骂俏”。
乌列尔被他骨节劲瘦的手被拢住手腕,活动受限,他却舍不得抽回来。
如果说前面的两次要求合情合理,是为了让他试毒。
这又是做什么?
乌列尔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如此热情,可爱洛斯每一次靠近,他也都无法招架。
尽管他知道,爱洛斯退远时,与他的距离感又会让他痛苦万分。
可是爱洛斯就是这样的人,站在身边的无论是谁,对爱洛斯来说都根本不影响他要做的事。
不影响他的礼貌、他的温柔、他的乐趣和他的恶作剧。
一切只是乌列尔刚刚好站在这里。
乌列尔不觉得难过,反而很庆幸。
可以离他这么近,相比与爱洛斯素不相识时的乌列尔,他此刻要幸运得多。
很难想象,爱洛斯的掌心只是虚虚握住他,他就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乌列尔尝试随爱洛斯的动作低身,蓦然意识到,是之前站得太端正了。
现在弯下腰来,才发觉束腰很紧,让他不舒服。
脚骨也泛起酸涩的感觉,这双爱洛斯年少时的女鞋并不合脚。
乌列尔回想起是他自己告诉爱洛斯,裙子收紧一点也没关系,鞋子就穿一下也没关系。
全都是他执意想试一试,束腰是,鞋子是,爱洛斯也是。
-“穿比脚要小的鞋会很难受,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你光脚。”
他穿上这双鞋时,爱洛斯曾很认真地告诉他。
想到这儿,他整个人反而放松下来。至少爱洛斯对他并非漠不关心,没必要无缘无故逗弄他。
要是问王宫里的众人,那爱洛斯王子多得是让人感到恐惧的时候。
可是当他想哄你时,又比所有人都要体贴。
乌列尔好像一只雪地里饥饿的狼,嗅见血腥便忍不住上前。
去舔沾了血的钢刀,既满足,又痛苦。
他扶着桌沿,被爱洛斯的手带着去摸那支羽毛笔,天鹅毛的边缘擦拂过他手腕。
腰被束缚得很紧,脚又很酸,只有爱洛斯触摸到的地方,是他身体唯一觉得舒服的地方。
他被带着,将羽毛笔的尖端戳探进墨水瓶口润湿,又蘸了蘸。
接着移到那张淡紫色的羊皮纸上。
盯着那一片等待被填补的空白,乌列尔出神地想,爱洛斯也曾触碰过其他地方。
相同的姿势,在爱洛斯凌乱的书桌前。
乌列尔同样撑着桌沿,只是腰肢两侧被爱洛斯的手紧扣住。
他动弹不得,连喘息都仿佛被身后的王子殿下控制着。
踮起的绷紧的脚背,也会觉得发酸。
但都不如,被刺激到过分而溢出泪水的眼尾,和……
眼前蘸饱了墨水的笔尖含不住,滴落了一滴在纸面上,洇开一点圆圆的墨迹。
乌列尔回过神来。
爱洛斯朝他一笑,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
但当爱洛斯正要开口。
“爱洛斯,你没有手吗?”
王后依蕾托的声音从长桌尽头传来,她实在忍不了了,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话。
爱洛斯闻声停下动作,转向依蕾托。
接着他伸出右手,举到脸前。
他手上包裹着纱布,外层纱布被血洇得一片鲜红,看上去格外可怜。
是他手骨靠近小指一侧,那道稍微蹭破的皮肤。
之前被乌列尔执意包扎起来,后来又被爱洛斯刻意沾染上乌列尔的血。
王后只看到一片鲜红,她沉默了一小下,马上抓住机会:
“我可以帮你写。”
“不用了。”爱洛斯答得更快,“我亲爱的女仆小姐会帮我写。”
“他都没说话!”王后像是终于抓住了破绽,指着他身畔的乌列尔,高声道。
听见王后这样说。
爱洛斯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接着遗憾、犹豫,轮番出现在他俊美的脸上。
最终爱洛斯垂下眼眸,低落道:“他……说不了话。”
“什么……”王后像是没明白。
“你要看他受伤的舌头么?”爱洛斯询问着,转头对身边的“女仆”命令道,“张嘴。”
乌列尔瞪大了眼睛,在旁人看来仿佛是羞怯与惶恐。
但没等王后拒绝,他便顺从地张了张口。
乌列尔的舌头当然没有任何问题,可在大厅的灯影下,和对这种伤势没有任何经验的人群之中,谁也不可能一眼就看出哪里有问题。
更何况在座的众人都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大庭广众盯着未婚女孩儿的嘴唇看也太过不雅。
尤其是,作为主角的王后,正处于混乱当中。
她光是听见爱洛斯说的话,表情就变得十分精彩。
爱洛斯怀疑她再笨一点儿,晚上都未必睡得着觉,想必会不停反思,后悔那个质疑对方说不了话的自己。
依蕾托沉默了一会儿,撑着她阔大的裙摆站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四周一片安静,这回没有人像平时一样,质疑王后在重大场合举止无礼。
要不是情况严肃,他们也都有点儿想出去透气。
鉴于爱洛斯王子曾经将一头奶牛牵进宴会厅,非要邀请一位嚷着“挤奶有什么难的”贵族练练手。
众人觉得,他无论带来一个什么样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
没有人去怀疑这个女仆的身份,他们也根本不觉得这件事重要。
但对爱洛斯,很重要。
他望着依蕾托走出门的背影,满意地松开乌列尔的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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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爱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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