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洛斯笑起来,“这可是我帮你打扮的,我怎么会认不出你来。”
爱洛斯倒转匕首递给乌列尔,让他换掉他执着的长剑。
爱洛斯有点儿怕那锋刃会戳穿他的裙子。
乌列尔照做了,当他低头将匕首绑好时,爱洛斯才发现,裙子已经戳破了。
就在大腿的位置,侧面划开一个巴掌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裙。
爱洛斯觉得好笑,再没有一条新裙子可给他换了,只能将就着这样出去,好在怎么露好像乌列尔都不会吃亏。
“那如果不是呢?”如果不是你眼看着我换了装束,你还能认出我吗?
乌列尔惦记这刚才的问题,他整理好拍了拍裙摆,状似无意地问。
爱洛斯似是而非的态度让他心神不宁,他回过神来时已经狼狈地问了太多没意义的问题。
爱洛斯倒是对他的心情一无所知,他有问必答。
听他问了,就认真地打量起乌列尔。
装扮后的乌列尔几乎完全改换了形貌,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要站在那里,爱洛斯瞬间就能想起他的名字。
对爱洛斯来说,他们其实才相处了几个小时。
这个名字也只有一时的印象。
如果这都能认出来……
爱洛斯觉得,他们俩的装扮的技术问题还在其次,主要是乌列尔样貌气质都太特别了的缘故。
换成其他任何人,爱洛斯都有信心伪装得更完美。
“我连自己的骑士都认不出,那也太失败了。放轻松。”爱洛斯安抚他,“被认出来就认出来了,不会让你被抓的。”
他以为乌列尔是担心这个。
爱洛斯能同意让他出门,就已经有了被发现时应对的准备。
他一挨近,就发现乌列尔眨眼时,修长的睫毛会勾到过于轻薄柔软的假发,让刘海的尾端略显凌乱。
他提出再帮乌列尔修整一下,于是男人递上剪刀和梳子,又乖觉地闭上眼睛。
爱洛斯心中感叹,乌列尔不仅衣服穿得干脆,建议也提得谨慎,还会问他会不会认出。
可这和刚才那个打算毫不伪装就出门的莽撞骑士,格外矛盾。
“你这不是很谨慎吗?”爱洛斯不由问他
“在殿下身边,不得不谨慎。”乌列尔淡然而公式化地回答。
“是吗,我还以为你刚那个‘要跟着我,保护我’的草率建议,是故意设下的圈套呢。”
乌列尔如果明目张胆和他一起出现,提前回王城这件事,就会被当成把柄抓住。
那爱洛斯为自保,估计只有选择跟兄弟姐妹诉诸兵刃。
他总感觉这正是乌列尔所期盼的。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出来了。
乌列尔一愣。
他摇摇头,他真心实意,是本能催促着他跟上王子,保护他不受伤害。
理智接着才劝阻他这有悖计划,告诉他,被其他人看见会死。
不过……
王子说的也不错。打一架确实是他心中倾向的最方便的方法。
他对爱洛斯的计划从无干涉,可如果只能用计策,对爱洛斯太不公平了。
爱洛斯从未想过阴谋杀死自己的兄弟姐妹们,他比看上去的要温柔得多。得到的却尽是背叛。
爱洛斯好像对世上的一切都无所谓,只有乌列尔替他感到憋闷和委屈。
于是乌列尔承认。
“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然后顺理成章提出我的建议。和他们打一架。”
“那你觉得,你描述的这个圈套,你做到了哪一部分呢?”
猜想被这样证实,爱洛斯反倒觉得异样。
他完全没看出他乌列尔有借机提出建议的意思,倒是自己一提,乌列尔就马上答应了。
还是这种别人都会感叹一句“荒谬”的建议。
乌列尔闭着眼,让爱洛斯贴着额头为他修剪好发尾,一面沉闷地反思了一下。
关于借用武力夺位的建议,他的确什么都没表达出来。
连说话都做不好。
整件事里他唯一自信的部分,可能只有未来一战时,他万死不辞的那一部分。
“都是你教我的,看来我学得不怎么样。”乌列尔很平静,不懊恼,也不遗憾。
“我教你圈套只下一半儿?”
“你教我拐弯抹角。”
爱洛斯忍不住笑。
“是我误人子弟。我该教你,如果想要对我说什么,可以直接告诉我。至于对付其他人的方案……再说。”
他放下剪刀,吹了吹落在乌列尔鼻梁的碎发。
乌列尔几不可闻地“嗯”了声。愿望是挺美好的,可我想对你说,我很想你。
他睁开眼,看到的就是爱洛斯玫粉色的眸子里盈着笑意。
他心里叹息。这样就足够了。
然而紧接着,爱洛斯俯身凑到他耳边。语调轻柔,“亲爱的骑士大人,我知道你本该有一场盛大的庆功。可惜你的主人现在也有点儿危险。别着急,很快就结束了,我会把你引荐给新的国王,你可以加入国王的骑士团,只要你想。”
爱洛斯猜想乌列尔这么急着让他夺位,总该是为了点儿什么,他自觉这条件还算诱人。
想要更上一层楼的人应该不会不心动。
恨爱洛斯的人太多,能挽留住一个同盟,也不太容易。
然而,他“亲爱的骑士”在他说完这句话后,沉默的比任何一次都要久。
良晌,他似乎被爱洛斯那句“可以直接告诉我”催动,说了实话:
“不想做国王的骑士,如果你不是国王。”
第一次听到这话,爱洛斯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点是连起来听。
他想着,国王的骑士都不想做?
“要求还挺多。那你想要什么?”
“我……”乌列尔张张口,又将话咽下。
他已经什么都不敢想了。
爱洛斯却很敢想,他上下打量着他,一双狡黠的眼瞳愉悦、柔和。
“野心真大,那你想做国王?”
乌列尔脑中一片空白,没说出一句话。
爱洛斯以为这是默认,顺理成章地安排起来。
“也行,让我满意的话,就押注在你身上。可要是你选择当别人的属下,我就会很不高兴。”
乌列尔听后皱起眉头:他怎么推理出这么离谱的想法的?
乌列尔从来没有想过,更何况他从前无比厌恨国王,又怎么可能向往王座。
这和让一个厨娘做财政总管有什么区别?
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情,全国恐怕都只有爱洛斯一个人敢想。
但这无疑也是一种毫无底线的纵容。
他鬼使神差地问爱洛斯:“怎样才会让你满意?”
“看我心情。”爱洛斯回答。不管前路如何,知晓了同行者的目的总让人安心。他的指背碰了碰乌列尔的脸颊,勾起唇角,“真好看。等你坐上你想要的位置,该修一座雕像的,向全大陆传播这难以言状的美丽。”
乌列尔甚至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被他碰了碰脸,心脏的跳动就又变得急迫起来。
回过神来时,爱洛斯已经推开门。
走廊的光线一半打在他身上,他望过来,礼貌地伸出手。
“来啊,女仆小姐,你不会害羞吧?”
乌列尔确实有点,他选择双手拎着裙摆跟上爱洛斯。
走廊里没有一个人,让他们俩略觉得安心。
“裙子没必要拎着,本来就短一截。”爱洛斯很小声地指导他。
“那要怎么?”乌列尔紧跟着他,他的鞋子是为爱洛斯做的,一双黑色平底皮鞋,是从前爱洛斯参加某次假面舞会时准备的一双女鞋。
“这样子,低头走就可以。不用和任何人打招呼。”爱洛斯双手交握在腹部,迈出略小的步伐,给他示范了一下。
乌列尔学着他的样子,端正地走起步来。
跟着冒出一句:“本来也没想跟任何人打招呼。”
两人刚走过转角,走在前面的爱洛斯忽然停住脚步。
只听见空旷走廊里传来娇蛮的女声。
“去告诉爱洛斯,我要见他,让他别跑!”
爱洛斯听得挑眉:是谁,和我熟成这样?
“王后殿下……瑟缇公主说您不必去见四王子,她来处理就好。”男子的声音急切而无奈。
“他把他父王杀了,害我变成一个寡妇!”
“王后殿下,国王是病逝的,还没定四王子的罪呢。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马上就投票了,您现在去只会惹恼了四王子……”
人影映在长廊的玻璃窗上,乌列尔越过爱洛斯探头瞧了一眼。
“是王后和瑟缇公主的侍卫长。”他向爱洛斯汇报。
爱洛斯了然,王后着实不像聪明的样子,看起来还对他格外不满。
可他没空和任何人纠缠,再不去见歌加林就来不及了。
爱洛斯开始思考走哪里能绕开这两人。
忽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略带婉转的男声,细听之下,和王后娇气的嗓音竟有点相似。
“你在这里干嘛啊?”
爱洛斯一回头,灰色短发的男子站在下楼的台阶上,好奇地打量着他和他身边的女仆。
居然是歌加林。
爱洛斯沉默不语,只朝对面的走廊扬了扬下颌。
歌加林随他探头望去,王后的声音正响彻整个走廊:
“我怕惹谁么!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他们还要趁火打劫。是不是要逼死我?”
歌加林脸色变得难看,他轻蔑地翻了个白眼,让出自己身后的台阶,“别管她了,我带你们从这边走吧。”
连歌加林都不将自己的母亲放在眼里。
爱洛斯也没心思管那疯女人,尽管她嚷嚷要去见的是他。
他跟上歌加林,无比顺利地得到跟歌加林独处的机会。
乌列尔甚至都不需要出手,只要等在歌加林的房间外,防止有人来打扰。
“你找的是我?”落座后的歌加林有些惊讶,转而笑得格外暧昧。
雪缪和阿尼亚从前也不是完全没有打过他的主意,但做了这么久的姐妹兄弟,如今他们早已深知,歌加林不会支持瑟缇之外的人。
现在连探他的口风都省了。
爱洛斯却来了,还带了个貌美的女人。
他不得不多想,这是投他所好。
爱洛斯则像其他人来与自己会面时那样,找这个看似在王位争夺中最微不足道的人聊了几句。
说聊几句,就真是多一句都没有。
内容是众人关心的国王投票,流程是先了解完歌加林的想法,接着提出自己的建议。
前后加起来共用了十分钟,就讲完了。
最后爱洛斯连寒暄都省略,“劝说”完就起身要离开。
“等等,就这样?你带来的女人不是给我的,我还以为你要说‘选我,我送你个美人儿’呢。”歌加林放下茶杯,急着站起来。
他眼里有些失望。
歌加林没认出乌列尔,爱洛斯并不意外。
但他没想到,国王刚过世,他姐姐的王位飘摇不定,歌加林居然是在想这种事。
怪不得盯了乌列尔那么久。
“送你,你就会投我吗?”爱洛斯问。
“不一定,但是有机会嘛。”
爱洛斯盯着他的眼睛,食指与中指轻轻按了按太阳穴,像是在思考。
“那可不划算,他太美了。”
爱洛斯说完,甚至没和歌加林告别,反正他的计划在第五分钟就已经生效了。
走出门时,爱洛斯发现乌列尔扮演的小女仆居然不在门口。
爱洛斯瞬间警觉起来。
原本乌列尔应该站走廊一端的窗口,替爱洛斯望风。
因为爱洛斯最好的情况,就是不被人任何人看到他和歌加林见面。
现在他不在那里。
爱洛斯转向长廊另一边,才看到尽头的窗边,离他十步开外的地方,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背对着他,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乌列尔就站在女人对面,冷淡地盯着脚面,手上还维持着一副标准的交握姿势。
爱洛斯立刻明白,他被其他女官训斥了。
觉察到爱洛斯的目光,乌列尔不动声色抬头,跟他遥遥对视一眼。
爱洛斯点头,往和他们俩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觉得乌列尔聪明极了,还真会引开别人。
他还误以为乌列尔会很容易和人发生冲突,从而暴露呢。
爱洛斯一直绕到远离歌加林卧室的休息厅,那是回到他房间的必经之路。
然而却没等到乌列尔和他汇合。
爱洛斯奇怪地由另一端走廊走回去。
“说话呀,你是哑巴吗?今天之前我从没见过你,到底是谁带来的仆人这么不知规矩!”
还没走到,就听见隐隐传来严厉的女声,比刚才的声音还要稍微高一点。
转角走来两个女仆打扮的姑娘,她们手里抱着衣物,边走边忍不住回头往声音的来源望。
看到爱洛斯,他们连忙收敛表情朝他行礼。
“发生什么了?”爱洛斯问她们。
“爱洛斯殿下,麦琪夫人正在教导新来的女仆。或许是她的礼仪不到位。”年长一些的女仆恭敬地回答。
“不不,殿下。一定是因为新来的打扮和她撞了,又比她年轻漂亮。”娇小一点儿的女孩小声说,结果被身边的同伴瞪了一眼。
爱洛斯又试探了两句,麦琪夫人就是被派去教导阿尼亚的女官,他还以为阿尼亚在编瞎话的成分居多。
没想到比他想得还要严厉。
他摆摆手,自己走过去。
麦琪夫人正提起拿在手中的教鞭,指着乌列尔的鼻子。
爱洛斯这次正面瞧见麦琪夫人,差点笑出声。
她一头棕色的卷发半盘在脑后,戴着一副金丝镜框的眼镜,一袭简单的黑裙。
她没有系围裙,而是披着奶白色的披肩。
但在这些之外,除了她一丝不苟的刘海,其他几乎与乌列尔别无二致。
尤其是,她也穿了一双对侍女们来说格外昂贵的皮鞋。
但麦琪夫人有贵族身份,穿成这样只是她低调。这样的搭配出现在乌列尔身上,就确实有点故意的嫌疑了。
乌列尔当然不能讲话,只能任由她责骂。
“说啊,刻意装扮成这样是做什么?简直不知廉耻!你不会以为能勾引到哪个王子或者贵族娶你吧?”
她伸手扯起乌列尔长裙子上的划破的口子。
爱洛斯记得麦琪夫人的传闻,她曾经和如今的继后,同为先王后的女官。
哪个贵族小姐进宫时心里没惦记过坐上后位呢?
在王后身边侍奉,已经是王后之外,最有可能得到国王青睐的位置了。
谁想到最后,却是身份比她卑微不知多少的女人生下了瑟缇与歌加林,成了下一任王后。而她,却连王室家谱都没能加入。
想想确实高兴不起来。
但她只要再扯动一寸,就会摸到乌列尔裙子里匕首。
爱洛斯不知道乌列尔的表情,但他怀疑他已经蓄起杀意。
麦琪夫人只看到面前的女仆不仅擅长一言不发装可怜,又长得格外招摇,还在衣裙上暗下心机。
她完全忘了自己的礼仪,扬起教鞭就想要抽在“她”腿上。
她狠狠挥出,心想在这样的人身上抽一道红印儿,一定很爽快。
结果那根藤制的教鞭却直直甩到墙上。
她扑了个空,还险些闪到手腕。
是爱洛斯大步走来,将乌列尔拢到身边。
“麦琪夫人,在对我的女仆做什么呀?”
爱洛斯一边问她,手上还揽着乌列尔的腰,低头摆弄了一下乌列尔的棕色头发。
麦琪夫人连忙行礼,“她是…王子从宫外带来的人?那早该交我管教,就不会让她一身破破烂烂跑到其他王子的寝殿来。”
爱洛斯听出麦琪夫人的指控,沉下脸来,一副生气的模样对乌列尔:“这是歌加林的庭院,你来找他做什么?”
乌列尔自然是不能说话的,他的声音太好分辨。
他抬头看爱洛斯,没忍住拧了拧眉头。
麦琪夫人一听爱洛斯不悦,连忙火上浇油,“对啊,莫非是图谋不轨。想要勾引谁?”
“没错,没错。是否和麦琪夫人,乃至她的家族一样,看我的前途不美,急着讨好其他人呢?”
爱洛斯的锐利目光从乌列尔这边移开,落在麦琪夫人脸上。
瑟缇要是当上国王,投靠歌加林绝对是个好主意。
但麦琪夫人人在内廷,可不是什么样的墙头草都能当的,她的家族朝内朝外都还都支持着阿尼亚呢。
“什么?殿下这是在说什么。”她连忙向左右看去,生怕隔墙有耳,“仆人们都属于国王,没有任何必要做这样的事!”
爱洛斯低声笑了笑,“你知道就好。谁也没必要。”
爱洛斯的后一句咬字很清,力求让她明白,污蔑这位“女仆”的话同样不要乱说为好。
他说完转身,还没迈出一步,忽然又起了玩心。爱洛斯停住,环着怀里沉默的乌列尔,朝吓得脸色发白的麦琪夫人道:
“不过他不一样,他属于我。很快,你就会得到我们婚礼的消息。”
爱洛斯开心地欣赏着她因不可思议和愤恨而瞪大双眼,都有点舍不得放开乌列尔腰间的手了。
“对了,为了不让宫中发生‘不知廉耻’的事,还想借一下你的披肩。”
麦琪夫人不知所措地脱下披肩,爱洛斯接过来仔仔细细将它围在乌列尔腰间,盖上了衣料上划破的口子。
“做的不错。”走远后,他对乌列尔说。
乌列尔如梦初醒。
就在刚才,他还在心中隐隐期待着。
因为他真的听王子提及过——“不如我们办一场婚礼吧?”
神知道这有多惊世骇俗。
不要说爱洛斯是万众瞩目的王子。
即便温曼王国的平民百姓,也不可能偷偷与同性恋人结合,那是律令不许的。
可听见的那一刻,他又天真地觉得,只要爱洛斯想,就一定能做到。
在爱洛斯手里,他的奢望也能变成盼望。
尽管回来后爱洛斯对他们的过往只字不提。
但只一句,又让他燃起一丝希望。
可也只有那一句。
“听到了吗?她说我想勾引王子。”乌列尔忽然对爱洛斯说。
“那你怎么不照做?”爱洛斯调笑道。
“可以么?”
四周空气莫名因为这个问题有点黏稠,爱洛斯以为他也戏瘾大发,他思量了一下,认真回答:
“先不了。你装扮得已经很好,不必勉强这些内容。”
他是真的怕乌列尔出错。
爱洛斯不会知道,身边人悬着的心是怎么悄无声息化做灰烬的。
对他来说,乌列尔依旧走在他身边,甚至连跟随的脚步都不曾变化些许。
一直到外面的钟声敲了五下。
黄昏已至,投票的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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