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顾凡又翻开了他身上唯一的一本修炼法诀。
本就破烂的旧书因为被他反复观摩，已经快要散成几片。他又想起来那位剑修赵晔说的话，试着重新运行大周天，是要比之前好些，但好得不多，而且很快出现了另一个问题。
他开始头疼了。
那些被控制的灵气，似乎在破碎的经脉中找到了另一条出路，丹田处的真气一路浩浩荡荡闯到灵台，冲击着修士最脆弱的地方。
顾凡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无声无息地昏迷在地上。
此时，持正峰上依旧灯火通明。
赵暄独坐于端明殿中，把那本被他翻得有些凌乱的典籍抬手放回了书案上。他按了按眉角，忽然问：“不知师尊可曾提过什么时候回宗？”
作为持正峰主殿，端明殿有两面高达十丈的水镜，可以和其他峰主对话，但只能由端明殿发起。
水镜泛起涟漪，片刻后露出一张中年男子漠然的面孔：“快了。”
此人正是符修一脉，御灵峰峰主孔玉成，受掌门命令，协助大弟子赵暄暂管上玄宗。
上玄宗共有十来位峰主，如今却几乎都不在宗内。也正是因此，顾氏灭门一案迟迟没有进展。
孔玉成和赵暄并不熟悉，也懒得问他要做些什么事，见赵暄不说话，就慢慢隐去身形，片刻后又是一阵水波荡漾，镜子里的人影消失了。
赵暄坐在那里，低下头去看着那些典籍，又转头瞥了眼放在不远处的传讯灵书。
他好像在思索些什么，但迟迟不能下定决心，殿里点燃的长生烛火光跳跃，照得他瞳孔更加黝黑深沉。
年轻的首席大弟子如同木偶般坐在那里，许久后他才轻轻动了动，像是做好了决定。
他正要站起身来，忽然感知到自己在那块玉佩上下的禁制有了动静。
赵暄的第一反应是，对方在对他的禁制下手。
但是回过神来，他想起早些时候让何诵仙查看对方的身体，的确经脉俱碎，这人的伤并不是装的。
恐怕是出事了。
赵暄捡起自己丢在不远处的传讯法器，发给自己那位二师弟。
“二师弟，外山门里最靠外的那一间屋子，之前我和小师妹去的地方，你去看看住在那里的人怎么了。”
他深吸一口气，没等到赵晔回答他，率先拔地而起，先去医修圣地长春楼找人。
赵晔收到大师兄的消息，他当然知道大师兄说的是哪个地方，抄起剑就往外山门赶。
御剑出了正山门，到他说的房间也没过多久，赵晔还没开门，已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不会死人了吧……”他嘀咕着，一把推开门，“别又出麻烦事啊。”
果然。
赵晔两眼一黑，走上前去观察躺在地上的人，一边施法准备告诉大师兄这个不幸的消息。手才掐诀到一半，赵暄带着长春楼的人来了。
赵晔立即松了口气，缩到赵暄背后：“大师兄，他这是怎么了？”
长春楼来的是个经验丰富的医修，也是何诵仙实质上的师妹。
这位宴知乐师妹被匆匆忙忙叫出来，脾气倒是很好，一言不发就往顾凡那边走，但心里已经给这位倒霉蛋下了半个死刑。
灵气入体游走一圈，果然伤的很重。本就破烂的经脉简直不堪入眼，碎得全身都是窟窿。而且……
“这位公子灵台有损，恐怕伤在这里。”她指了指头部，“这里原本就有暗伤，灵台作为万灵之源，魂体寄居之地，再伤上加伤，我说句不好听的，可以先给他准备一副棺材。”
赵晔悄悄转过脸去，偷看了一眼自家大师兄。
他发现大师兄的脸色相当难看，但说不清是紧张还是什么，这张百年如一日微笑着的面孔居然显得有些冷漠。
良久后，赵暄才说：“这位顾公子有可能是山下灭门案的目击者，晏师妹，有可能的话，还是请你多费心。”
晏知乐把灵力又渡一些给顾凡，确保他这条小命还能暂时吊着，这才站起身：“大师兄，不是小妹不帮你，师姐也看过，她说救不了，那就是救不了。师尊尚未回山，我们这些弟子都还只是学徒，又能做什么？”
她提起裙摆，作势要走，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停住了脚步：“大师兄，灵台受损可不是好玩的。我听说有一种灵药，可以救回魂魄受到重创的伤者。不过这种药生长在极寒之地，又要吸收足够的灵气精华成长。我们南境没有合适的地方，现在应该是找不到了。”
说完，她向两位师兄分别行过礼，就脚步沉重地走了。赵晔瞅着赵暄的脸，后退两步，小心翼翼地问：“大师兄……现在怎么办？”
赵暄静静地看着躺倒在地上的顾凡，起诀把人放到床上，这才转身问：“晏师妹说的是明魂草？”
赵晔没想到他的话题突然跳到这上面，连忙道：“应该是吧？我也不是医修啊……”
他在赵暄的凝视下，声音越来越小，低声道：“大师兄，宗里库存的明魂草一百年前就用光了，咱们南境这边根本找不到啊。你要是去北境，那可是魔修的老巢了。”
赵晔不明白为什么大师兄对这个人如此重视。
他看不出来顾凡有什么过人之处，除了是那件灭门案的证人，还有什么能让赵暄这么担忧？虽然他们上玄宗的原则是能救则救，但总不能为了别人把自己的小命搭上吧？
他不对劲。
赵晔用他朴素的思维思考许久，毫无结果，只好支支吾吾地转移话题：“如果一定要救，还不如去净远宫换，他们可能有剩的呢。”
明魂草十年生根，百年发芽，千年开花。这种植物喜寒，而南境历来春风拂面，少见风霜，并不是明魂草的生长之地，因此南境是很难找到明魂草的，加上保存不易，可以说在南境极为罕见。
净远宫会给吗？有可能，但要用价值相当的东西去换才行，假如这时候需要救命药的是赵暄，上玄宗上下都不会有任何意见，但如果是顾凡……
说句不好听的，很难让人服众。
赵晔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问出口的时候，就是打着让赵暄放弃的心思。
大师兄果然默默看他一眼，隔了一会儿才说：“不错。”
不错什么？赵晔躲得远远的，看见大师兄的目光落在顾凡身上，许久许久，才丢下一句“找个师弟照看好他”。
顾凡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
他爬起来就感觉脸上不太舒服，抬手一擦，蹭下来一大片干涸的血渍。
也不知道昨天是怎么上的床，全身都脏兮兮的。他把外套脱下来，准备出门梳洗一番，刚推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少年，靠在门框上冲他笑。
“你……？”
少年立刻站直了，笑嘻嘻地说：“顾公子，我们前几天见过，我是那天在正山门前讲道那个，奉大师兄的吩咐来照顾你，多多关照！”
他一侧身，身后背着的剑就露出来一小节，剑柄寒光闪烁，在阳光下反射出夺目的光。
顾凡当然知道他是谁，但听了那些外门弟子的话，他也知道这位身份不凡，在上玄宗年轻一辈里可称第二人。这样一个人，跑来照顾他？不太合理吧。
赵晔说：“大师兄说了，顾氏的惨案，是我们监管不力造成的，这么多年来，宗内享受了你们的供奉，当然也要承受相应的职责。正巧，宗里有几位峰主回来，想要见你一面，不知道顾兄方不方便。”
顾凡静静听他说完，脸上露出一点轻微的疑惑，和声细语地说：“当然，还要多谢诸位仙师挂怀。”
上玄宗长老也是昨日才回宗，他们刚到，就分别收到了赵暄送去的讯息，询问灵台受损的疗伤办法，顺便提起了数月前发生在山脚下的那桩灭门惨案。
本来这件事早该结案，但是当时许多长老不在宗里，留守的几位峰主，大多也在闭关之中。
孔玉成虽然还管事，但上玄宗作为天下第一仙门，全仰仗他一个人，实在不太现实，因此这个案子一拖再拖，唯一的线索还是在案发现场发现了浓烈的妖族气味。
赵暄对这个结果不算太意外，他几经思考，觉得还是要把顾凡这条命暂时保住，于是把这两件事一同报了上去。
顾凡被赵晔一路提到端明殿，赵晔站在门外不进去，朝他挥挥手：“顾兄，我就送你到这啦。”
顾凡莫名有些紧张，理了理袖子，推开端明殿的大门。
端明殿很大，宽阔的堂上摆着十数张椅子，两侧则是两面浪涛翻涌的水镜。
椅子没有被坐满，刚到的长老只有七人，有男有女，都端坐在椅子上，只是细看的话，这几人的表情并不都很严肃。
迎着众人视线，顾凡微微俯身，见礼道：“见过几位仙师。”
坐在正中间的是一个中年男子，他率先开口：“不必多礼，你是顾氏族人？我听赵暄提起你，听说当初灭门一事发生时，你也在场？”
“赵仙师是这么告知我的，不过……”顾凡说，“其实我现在没有记忆，无论是身份还是当时的情景，都没有任何印象。”
话音一落，上首的七人交换了一下视线。中年男子道：“你灵台受伤，对记忆有些影响也算正常。嗯，你上来。”
顾凡往前走了几步，跨过青白玉铺就的台阶，被坐在一侧的女子抓着手腕拖了过去。
对方把手搭在他手腕上，顾凡感觉有一道寒气从接触的地方钻了进去，在他身体里转了一圈。他一时猝不及防，感觉一股真气已经涨到心口，顿时又痛又胀。
“咦？你这小子，还有点意思。”那女子把手捏的更紧了些，另一手掐诀成印，缓缓抵在他肩头，“探查一下而已，脾气还挺大。你练的什么法诀，这么暴躁？”
顾凡微微沉思，没有说话。
那女子还是笑着的，但眼神却冷了下来。顾凡正在思考要不要从实招来，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说：“顾公子，你练的法诀我也知道，直说就好。”
顾凡这才发现赵暄也在，他心里有了些头绪，把那本书从袖子里拿出来，递到她手上。
“渊虹上人。”看着她把那本平平无奇的书卷接过，赵暄也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首席弟子的衣袍，向她行了弟子礼，恭敬地说，“请恕弟子无能，顾公子修行法诀，是从我们这里流传出去的。都怪弟子没能阻止何师妹，请上人责罚。”
渊虹把书捏在手上，随手翻了几页，脸色微微变了，她笑着说：“本座弟子干的蠢事，当然是让她自己承担，怎么也说不到你头上，此事与你无关。赵暄，你不用请罪。”
赵暄顺水推舟站直，又往后退了两步，才把目光落回顾凡身上。
他知道渊虹不是好相处的人，但也知道对方极其护短。何诵仙的事情在这里提出来，她就没有心思找顾凡的麻烦了。
顾凡等他们说完话，两人分别落座，渊虹又凑过来给他把了下脉。这回顾凡没有反抗，那道气息在他体内越走越深，把每道经脉都完整地走了一遍。
“听你说，我那弟子说的是他没救了？”
渊虹这句话是对着赵暄说的，顾凡没答话。
“是，宴师妹是这么说的。”
渊虹冷笑一声，移开手指：“回头我会把丹药送来，不过你那师尊恐怕也没有好用的药材吧？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地方，听说前些日子，有人在那边感知到了明魂草的气息。”
顾凡拎着渊虹上人送给他的库存丹药往外走，赵暄从背后追了上来，落在他身后两步的位置。
“你怎么样？”
顾凡站住脚，朝着赵暄笑了笑：“多谢赵仙师刚才为我说话。”
“顾公子不用这么客气。”赵暄也笑，温温和和的样子，“叫我赵暄就好。顾公子的伤，我是想早些治好的，最好看能不能恢复记忆。毕竟山脚也是我们的地界，无论是谁，敢做出灭门的事情，实在不把上玄宗放在眼里。”
顾凡很理解他：“如果能做些什么，那当然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