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前世十三

庄玦本只是冲天火光之中的一道渺小人影,诸绝剑荡出的气息将他掩住,使群鸟之妖近在咫尺,都对他的存在无动于衷。然而他口中刚道出斤伐巨木之言,忽然四周气息丕变,周围盘旋如火柱的群鸟身形乍然都是一滞,似是被无形力气乍然接管了体魄,旋即身形不动,只将头部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纷纷转过,用豆一般的突出眼睛,向庄玦投望而来。

漫天翅膀喧腾之声,在青木之前狭窄地界,骤然一静。

无处不在的、青豆一般的眼,密密麻麻盯了过来,丑恶怪异的像是空间里凸起的斑瘤。金红色的火光仍伴随着飘散的羽毛,在似乎静滞了的空间里,缓缓地垂落,昭显这一方天地世界,其实并未真正静止。

无限高的青木之上,叶片垂条之间,仍不断有烧焦了的噼啪声轻微爆响,青蝗的尸体从树荫间掉落下来,有些就落在庄玦的足面前不远,仍然未死,仍痛苦地扭曲着。

庄玦将目光扫过那残破的昆虫翅翼。半边身体已被烧灼尽无,只剩最后一点腹腔流出青碧黏液的妖虫王族,忽然躯干一僵,终于死得彻彻底底,毫无声息。

庄玦将目光从它的尸体上移开,轻描淡写地向四周盯住他的无数赤野鸟看去。泰然自若地环顾了一圈,竟半分不受这般诡异压力所扰。

他单手提着诸绝之剑,另一手隐在垂落袍袖内,分明动也未动,然而目光所及之处便犹如无形剑锋。剑气从那些直直盯视着他的妖鸟眼中直贯而过,很快就在体内横出割裂剑纹,将妖鸟身躯切割成数段,在掉落至地面之前,身躯就已经被绒羽所化团团烈火包裹,化作灰烬。

无形的交锋中,庄玦所处之环中,妖鸟已然大片大片地死掉和掉落。然而这种诡异的妖群静寂却如同水中的波纹,越传越远,许多外层的鸟族也不再盘旋高飞,接二连三,无论身处何地,也不论是和姿态,都纷纷将头转向他来,哪怕是用一种几乎能将自己脖子拧断的角度。

一种诡异奇怖的气氛弥散开,观察者们及时来自千年之后,在这等记忆之中,仍然与记忆主人一样,真如身临其境。越来越多的鸟的注视带来沉重压力,而在心底,惊悸的心动每一次跳动都比之前更为沉重,牵扯真正的脏器,直令这许多修真如此之久的人,都忽然再一次感受到凡人一般的、来自鲜活肺腑的牵扯感。

修真以练气为最起初之境,用意即在摆脱凡俗沉重躯壳,化炼天地之气为体,从此才可自在周游,不受血肉尘器束缚。

啖肉饮血,以蛮横血肉血气为修养资粮,那是妖魔之举,因为妖魔所凭借与依仗的恰恰是自身血脉。与体魄孱弱,借助天地之灵以求羽化登仙的修真人,截然不同。

血气火雨在空中燃烧和飘散,污浊的血的味道在空中荡去很远。于不可见处,似乎有什么莫名的存在,已然睁开了双眼,正借助不可胜数的普通妖鸟之目,向这方投以怪诞凝望。

所有身在此场景中的,无论人妖兽,都感受到这种奇诡目光,拉扯着他们的心脏肺腑。庄玦站在所有人的目光正中,在巨大青木与无边妖鸟之中,他也只是一道渺小人影。立在巨木之前,身形和草叶几乎等高。

只是,即使不看他的脸,也不会有任何人忽略他的存在。

更何况他如此光耀夺目,在流金火彩中,仍旧无法掩盖他美丽的光辉。纷纷扬扬的羽毛流火自他身侧飘过,诡丽场景至他身前,都边做迷幻光彩,衬托他的出众。

庄玦只是轻嗤,说:“妖族头脑,不仅愚蠢,而且可笑。”

同样是赤野妖鸟,他也仍旧是说愚蠢。相似的情景相似的话语,同样的人,可伯星白清楚无误地知道,他此时此地说话的语调与心态,与当初自己遇见的那个人,那个时候,截然不同。

真是意气风发的骄傲之人,此时是。

可遇到自己的时候,怎么显得已深深倦怠。

伯星白在心里想着这个问题,就像把一块秘密的石头扔进湖底,藏在自己的心间。心湖的表面仍然平静无波,湖面清澄,映照着周围一切景致。

伯星白修通明的剑心,早已学会如何在湖底深埋许多不可解的秘密。毕竟谁能真的掌控天下间所有的一切?这世间不可解、甚至于不可知事都太多……所修道心,仍是在于自身平衡与取舍。在明察事理之前,不至于被当下不可解的思虑困扰。

正如湖底下藏着深深的淤泥与巨石,湖水却仍然可以湛然清澄。

所以他此时才可以如此镇定又平静地,隔着一整个千年甚至更多的时间,观望庄玦。他如此淡然、如此冷静,将庄玦出现的这块巨石搅扰起的水波与情绪淤泥,都一力地抚平下去,将这所有的一切,都与现在的自己,强硬地隔绝开。

因为他实在是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

湖底的最深处,或许已经是一片混乱,淤泥被翻搅起来,无数细小的幽微的情绪像是无形的气体,从心底的最深处翻腾起泡泡。心湖的最深处因突如其来投入的、名为庄玦且携带秘密的巨大石块而扬起一片混乱,新生的气体或许是有毒的,应该是有一些旋涡已经生成,水质也因淤泥翻搅而染污,一片暝暝昏晦,与他的道心所求,何止背道而驰。

伯星白实在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的情绪太多、太复杂、太晦暗,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分辨、也无法处理的地步。湖心震动,好似很多已经幽暗的、变质了、遗存很久甚至伯星白都以为自己遗忘掉的东西,一股脑全部都被冲了出来。

他没有办法现在就处理这些事,因此,只能将它们全部封锁起来,搁置一边。为自己设立一道强硬的屏障,正如这一方记忆之匣就是以千年的时光作为屏障——故事发生在早已结束之前,一切都已经全部写落了终局。

在记忆的幻景中窥探观望,如同隔着时光的琥珀……庄玦无论向他投来多少次的目光,也都看不见伯星白的存在。

因为这一点认知,伯星白于是可以平静地一如既往。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可以看,可以想,可以分析和处理,然后将得来的一切,简单粗暴地进行归类,暂时的置之不理。

遇见庄玦总是一场巨大而异常的震动,他第一次见庄玦的时候是如此,现在算来,是第二次单方面的相遇,仍然如此。时光没有让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反而多重叠加涂抹,将每一次相遇的场景,都描绘到愈发彩绘鲜明。

视线的尽头是一千年再叠加数百年的从前,好似触手可及的近在咫尺。然而——

然而一切都已经全部尘埃落定了。好似一场漫长的地震,震中已然停止声息,成为静寂的死地。它的余波却仍绵延,一直到如今才传递过来,使人知晓,令人惊觉。

正如巨木将要倒下时,所发出的巨大的震颤,大地似乎都要与庞大树干一起,缓缓倾斜,将天地逐渐颠倒成难以想象的半圆球弧。

庄玦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

他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诸绝剑刺入了巨木躯干之中,如此而已。

诸绝长剑森然寂灭。它曾经在人间封印之地,将阵脉地气一力断绝,如今随主人一同来到妖魔横行之地,仍显出其绝灭生机的死寂之力。这样一柄黑色剑锋向木干而来,看起来明明平平无奇,却令所有人都生出一种避无可避之心。

青色巨木虽然只是妖魔巢穴,感知到此剑所蕴之力,骤然如有神识一般,青色枝条席卷抖动,叶声簌簌,所有青红叶片一并在烈火焚风中飞舞,显现出十分的不安与畏惧,好似恳求。

空气中的沉重滞力猛然更是一重,即使是千年之后的人,都感到一阵骤然的呼吸困难。远方,俄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啸呖之音。

这一声嘹亮鸣啼声震四野,响遏流云,竟将青木之上的血色穹空里的厚积血云,都因此一力吹散。这一声啸将无形的空气都震荡出有形的波纹,层层动荡与扭曲的空间里,一切都仿佛在融化和动摇,空间波纹里,烈火扭曲成艳红的颜料色泽,向下如文字滴落。

只是剑锋——

剑锋仍然一往无前。

诸绝的去势不缓不疾,只是无比普通的运出一剑,就好像任何一个拿起剑的人,都会用的那平平一剑而已。

这一剑顺着木之纹理,刺入了青木之中。随即,剑锋下压,缓慢地向下划落,在巨木之中,将它纵向剖开,撕裂出一道竖直的黑色伤口。

这样的伤口看起来狰狞,然而对比如此的参天巨木,实在算得上不值一提。

然而方才还在空中随热风一同舞动的枝条,忽然之间就好像全部丧失了气力,全部垂落下来。青碧巨木之上,枝桠尚有颜色,只是枝叶前段处颜色出现一点枯黄颜色,随即木叶脱垂,枯萎像是一种传染迅疾的病,顺着叶脉经络,疯狂地四处蔓延开。

头顶巨鸟尖啸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疯狂之意也愈来愈浓,几近狂啸。最后在庄玦真的用长剑将巨木劈出一道长长黑洞般的伤痕时,本来无限尖啸层叠的音浪,骤然一息。

这一息的安静,反而比之前所有的尖声威胁与鸣啸,都更为可怕。

旋即,一声至极宏大也至极愤怒的意识,超越了声音,直接在所有人心神之中,霹雳一般地炸响。

那声音……不,那道意识,气急败坏,已尽癫狂。

它一声大叫:“竖子!!!尔敢!!!”

***

早在音波长啸,声声嘶鸣不绝之时,千年之后的旁观者中就已经有些许不堪支撑,面色惨白,感到神魂震荡,等到最后一声悲愤啸呖时,狂怒至极的大妖所发之声,已经无关五感,直袭心神,不少原本尚还能勉强自持之人,纵然有所准备勉力抵抗,仍有不少力有未逮,原本的清醒意识也都化作烟消云散,只如许多修为不济之辈一般,融入了这番记忆之流,只当短暂地睡了过去,等到记忆收拢走到终点,才能再度醒来。

这一方妖鸣直击心魄,动摇神识,如果不是在记忆之中,只怕这些人是会横死当场。即使是妖族也并不好受,谈风宸与三七对视一眼,当即口角流血,双双苦笑起来。

同为妖族,他们所受的大妖气魄压制,反倒比人类还要更重几分。妖魔海本就是蛮荒之地,等序森严,烙印在灵魂里的对力量和大妖血脉的崇拜,让他们天然地多一重自发的顺服与遵从。

当然,这样的大妖,当今早已是没有了。这样直白的心灵压制,今生居然是在此间梦境里第一次毫无防备地直面遭遇。又因为毫无经验,没有立刻调整心灵至心悦诚服的状态,以至于诧异之时,已然多受了几重压服折磨。

幸运,又或者是不幸,同为妖族,他们会因不顺服而多受几重折磨,却仍共同享有一点妖族恩泽,才不至于濒临速死,失了神智,堕入这一方千年前的天地中。

千百年之前,无论妖族还是人族,修行力量都令人骇异非常,几乎令人无法想象究竟是如何习来。倒是反观目下,不知倒退几许,想来真是哭笑不得。

修仙修行,怎么越修越要倒退?

不过……

谈风宸忽然又多起了一点信心,之前因见上古力量而升起的自我怀疑,此时渐渐消退了些许。

因为无论如何,即使上古之时大妖之能通天彻地,他也不愿受之驱使,成为跪倒在地,永生永世甘为奴仆的附庸。古妖血脉自有它的天赋绝伦,力量绝顶,可是——

他们自强盛他们的,烈火烹油,这一切又与他们普通妖族何干?

巨妖:警告,警告,立刻停止,警告——

庄玦:(气定神闲)(拉掉警报器)

巨妖:*T)&*(%&*)%&%)^$

无所谓了,已经都无所谓了,警报器被关了你再怎么喊都没有用了!听不到,就是听不到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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