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是我们园区的员工名册……对对对,包括园丁、保安和清洁工……”
“不不不我们园区没有食堂,员工宿舍也就几间,他们都是自己带饭或者做饭吃……”
“我?我一般情况都不在,这园子是我老爸留下来了,他对枸骨有种特殊的情感,所以才买的这个园子。”
“监控视频?我们荒郊野岭的哪来监控……只有办公室跟大门口有几个,也早就坏了。”
老板哭丧着脸,头顶那一撮红的绿的的杂毛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地耷拉了下来。这年头谁知道开个小破园子也能和命案牵扯到一块。
这边曹波已经在员工带领下去办公室复印了一份员工名册和每日签到登记表。
郗野随手把伞塞给时教授,一边拿过花名册在手里翻看。
这小老板没说谎,这园区看上去规模不大,但员工数量却还不少,经营方式也蛮传统。郗野大致浏览了一遍,装进了文件夹里,看了眼时间,“成,今天就到这里。”
老板期期艾艾,“那个,我就不需要跟你们过去了吧?”
郗野挑眉,“你这话我怎么听的是有点期待?”
“不不不您误会了……”老板巴不得他们赶快走,“那我送你们过去。”
“不用,您忙。”郗野一摆手,随意往旁边一指,“还是请这位小同志帮我们带回去吧。”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刚才就一言不发、着实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园丁。
这会儿那人倒是不耳聋了。他沉默地收了工具,带着众人开始往回折返。
郗野临行前还不忘回头冲老板给了个飞吻,“先前说的还算数哦,等我什么时候有空再过来。”
老板:“……”
一路无言。
园丁把人送到了大门口,转身就要走。郗野盯着他的背影多看了几眼,等到他回过神时,一扭头看见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曹波。
“……”郗野转身,一眼就看见时栖沉的背影一只手撑伞,用另一只手拉开车门。
“干活不好好干,下班下的比谁都快。”郗野冷哼一声,抛下曹波,大步朝车走去,来到车边却径直拉开了后座的门。
时栖沉正坐在车里,正襟危坐,闭目养神。车门打开带来一阵冷风和零星飘进的雨丝,郗野看到青年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像是条件反射。不止如此,就连他一贯流程优美、干净利落的肩颈线条似乎都在一瞬间绷直到有些僵硬的程度。
郗野当做没发现,不动声色地低头钻进车里,大喇喇在旁边坐下。
曹波发动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缓缓开离郊区,朝着市中心驶去。
“头儿,怎么办?”曹波一边开车一边道,“刚拿过来的路上我翻了一下那个排班表,大致锁定了有机会拿到材料的人,大概二十个,排除掉近期没外出过的,只剩下九个,但这些人都没有做案动机,从目前的资料上来看和梁博文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能拿到材料不一定是作案者,但一定和案子有关联。或许不认识受害者,但一定和凶手有过直接或间接的接触。把那九名人员名单发给高原,让他再细筛一遍。”
说完,郗野屈起右手手肘撑在车窗上,饶有兴致地偏头观察着身旁的青年。“怎么说?时教授,您有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新发现或者别出心裁的建议啊?”
时栖沉冷冷睁开眼,“去石滩村。”
“什么?”曹波没听清。
“去沿滩区石滩村,梁博文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时栖沉重复了一遍,说完他就又闭上了眼。他今天一整天似乎都很疲倦,脸色苍白得纸一样,眉心始终微微蹙着。
曹波为难地透过后视镜和郗野对视一眼,郗野微微颔首,那意思是听他的。SUV在路口转了个弯,朝着另一个方向驶去。
“你是不是刚才就注意到了?”郗野的声音很轻。
车里很静,静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时栖沉闭着眼,却仍能感觉到郗野的目光仍然停留在他脸上,那时间很长,像是要将他脸上的每一寸皮肤上的细节都看清楚。他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
紧接着时栖沉的肩膀一沉,郗野的手掌按在了他身上。
“注意到什么?”曹波三心二意,一边开车一边好奇。
郗野抽出一张个人信息表,上面的照片正是他们今天在生态园里见到的那个园丁。
李成元,男,1989-07-06,小学学历,未婚,汝庭市石滩区石滩村人。
“不止这个,你看这个电话号码。”郗野的手指在下方轻轻点了点。
时栖沉盯着那串熟悉的数字,慢慢道,“紧急号码填的一般是与本人关系最为密切的人的联系方式,父母、爱人、兄弟姐妹……”
伴随着他的话音,郗野在手机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那串数字,直到按下最后一个号码,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通话记录,而时间就定格在几个小时前。
郗野唇畔浮现一丝笑意,时栖沉看了一眼那个时间,正是他返回市局的时间点,在这个时间点和郗野联系的,又和石滩村有关系的,只有一个人。
李蓉蓉的父亲。
-
傍晚时分的海边风很大,天色将暗未暗,海的尽头是黑沉沉的墨蓝色。
郗野双手插兜,站在乱石遍布的石滩上。
“石滩行走不便,抛尸地又格外偏僻,如果不是对当地地形格外了解的话,那抛尸于此地的难度系数还挺高。”
时栖沉偏过头,徐徐吐出口气。他的目光悠长,专注地望向那座矗立在乱石中的礁石上。“无论凶手是通过什么方式将尸体带到石滩上的,最后一步从石滩到礁石旁的步骤一定是靠人力。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留下目击证人,这个过程一定是在日出前进行的。”
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画面,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凶手拖行着一具尸体行走在崎岖的石滩上,一步又一步,伴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尚未完全解冻的尸体一颠一颠,摩擦着石头发出瘆人的声响。
“如果能找到当时装载尸体的包裹就好了。”郗野喃喃,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叼在嘴里,低头“咔嚓”一声点燃。
“喂,你说……”他咬着烟,口齿不清地回头,目光却在触及到时栖沉骤然苍白的脸色时不由得一愣。时栖沉已经在他掏出烟的时候往后不自觉地退了两步,漆黑的眼底带着不易觉察的厌恶和惊惶。
郗野迟疑地拿出烟,夹在指间,在他面前晃了晃。
时栖沉一言不发,又后退了两步,用手掩住了鼻子,好半天才淡淡咳了两声,“我讨厌吸二手烟。”
“……不至于吧。”郗野掐灭烟丢掉,忽然,不远处的石滩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时栖沉几乎和他同时看到。他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弯下腰将那东西捡了起来。这是一枚圆形的金属纽扣,被卡在了石缝里,金属面做了抛光处理,折射着冷凌凌的光。
郗野从时栖沉手里接过纽扣,刚想回头喊曹波拿证物袋封起来,就看见曹波刚打完电话,气喘吁吁,深一脚浅一脚地从石滩那头过来。
“头儿,我已经和生态园老板联系过了,上周李成元确实请过两天假,”
“请假理由是什么?”
“家里有事。”曹波说,“他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天气一转凉就经常这样。李成元确实是李蓉蓉的小叔,李蓉蓉的父亲也确实是他的亲哥哥。”
李蓉蓉的父亲名叫李成安,今年三十六岁。他相貌平凡,身材一般,常年的劳作让他的背脊微微佝偻,总而言之,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渔民。
石滩村的村长带着郗野敲开他家房门时,一家人正在准备吃完饭。
“郗警官,您怎么来了?”开门的是李成安的妻子,中年妇女围着围裙,搓了搓手,一脸惊讶总还带着一丝惶恐。
郗野一步跨进大门,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例行复勘现场,有点小细节需要再度确认。李成元,是你们什么人?”
李蓉蓉家和石滩村任何一户渔民家的自建房没有丝毫区别,院子里种着红艳艳的鸡冠花,晾衣服的绳索从院子里横七竖八地盘亘着,院子里停了一辆破旧的电三轮。
时栖沉站在院子里,隔着门能隐约听到里面交谈的声音。
一个陌生的村子,梁博文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过来?当时他在想什么?他是否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时栖沉脑海里不住不断的回想最后一次两人见面时的场景,如果说他早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为什么不求救?
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就在这时,里面传来郗野的声音,“时教授?”
时栖沉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面无表情地循声过去,一进门就被郗野抓住肩膀薅了过去,“楼上是李成元的房间?”话是对着李成安夫妇说的。
李成安夫妇连连答是,李成安的妻子有些不安地双手交叠握在一起,“房间有点乱……”
二楼,李成元的房间。
屋子大概十几平,家具布置很简单,靠窗的位置摆了一张单人床和一张书桌,墙上贴着老旧的海报,桌上堆着杂七杂八的碎纸,地上还有蛇皮袋子装着的空塑料瓶。
时栖沉走到窗边,从桌上捻起一张纸。紧接着他目光一凝。
郗野注意到他的视线,也跟着看过去。
只见那是一张印了编号的号码单,看上去像是来自奶茶店或者餐馆。上面的日期写着的赫然是昨天下午。
“这是衣服干洗店的小票。”郗野从时栖沉背后抽走那张纸片,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时栖沉一向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
郗野打开手机立刻开始检索这周围最近的干洗店,不出所料搜到了一家尚在营业中。郗野打了个电话,然后把这家干洗店的位置连同小票上的编号一起发了过去,没过多久那头就传来了消息。
“干洗店老板说这是他们店里的单子,根据编号他们找到了那件衣服,是一件圣罗兰男士皮衣。”
那件皮衣的照片渐渐加载了出来,挺括柔软的皮革面料、立体到位的裁剪和银光闪闪的纽扣……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它昂贵的身价。
“还是今年新款啊。”郗野喃喃。
“这得不少钱吧?”曹波只知道这个牌子贵,这从精良的做工上就能看出来,但到底贵到什么程度他也不清楚。
“抵你半年工资,哦,算上奖金。”
曹波的脸瞬间木了。这万恶的资本家,这无情的资本世界。
郗野眼底闪烁着兴味盎然的精光,收起那张小票捏在手里。“传唤李成元。”他一边倒退了两步走出房间,一边对着电话慢慢道。
-
复勘现场有了重大发现,车里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僵硬。
回去路上。
曹波没话找话,“郗队,没看出来你对植物还挺有研究,你怎么知道死者身体里填充的是枸骨?”
“我也是随口猜的。”郗野倚靠在座椅靠背上,两条长腿舒舒服服的伸展开来,“见得多了,自然最先想到。”
“你家里有枸骨树?”
“老家有。我小时候家住在鄯阐,枸骨树是那里的市树,几乎每条道路两边都有种。”郗野道,“小时候过圣诞节,我爸爸总用枸骨树枝给我做圣诞花环。”
时栖沉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郗野心头一动,一边悄悄观察着他的神色,一边继续说,“我上次回家看到家里的相册里还有当时拍的照片,我小时候长得还挺帅,你等着,我给你找找看。”
他说着竟然真的解锁手机点开了相册,开始往下滑动着翻看,最后找到了一张。
曹波说:“我开车呢,不看了,给时教授看吧。”
时栖沉刚想拒绝,郗野就把手机递过来了。
“喏。”他不但把手机递过来,整个人也跟着凑了过来。车里略有点冷,暖烘烘的温度一下子贴过来时,时栖沉有些许不适地动了动肩膀。但郗野仿佛毫无觉察一般,专注地向他展示着手机上的照片。
时栖沉有些烦躁。
他随意地瞟了一眼,照片是被从相册上翻拍来的,由于时间久远,照片的边缘已经微微有些泛黄。画面中一棵装饰华丽的圣诞树下站着一个穿格子毛衣和呢绒裤的小男孩,看上去约莫五六岁。虽然年纪尚小,但男孩的五官轮廓已经很清晰深刻,浓密的头发微微卷曲,眼睛又大又透亮,嘴角紧紧抿着。
他头上戴着一顶红绿相间的花环,左手抱着一条雪白的长毛小狗,可能是花环太重害怕歪掉,小男孩还腾出另一只手扶着。他的站姿歪歪斜斜,脚边堆了比他还高的一摞礼物盒,整个人像极了童装广告片里的小模特。
“我小时候长得可好看了,经常有人夸我。”郗野的视线专注地停留在照片上。
时栖沉不自然地转过视线,敷衍地点了点头。
郗野求得了认同,得意洋洋地收起手机,换了个姿势重新舒舒服服地倚靠在车座背上。
“时教授你呢?你是哪儿的人?”
时栖沉看了他一眼,没说话。郗野连他的档案都拿到了,怎么会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在两人彼此心知肚明的对视中,郗野笑了,“你小时候在平江长大,平江那么多旅游景点,你小时候照片应该挺多的吧?有没有什么能分享的?”
时栖沉唇角那一丝客套的笑意敛了起来,他语气平淡,“没有。我小时候没有拍过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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