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时栖沉倏忽抬起头。
他的目光盯着屏幕,抿了抿唇。
为什么是枸木?
汝庭市地处北方,气候较为寒冷干燥,作为景观作物大范围种植的是银杏、垂柳等乔木,枸骨树作为一种常绿乔木,更适合江南温和潮湿的气候。
为什么偏偏是枸骨树?它既不常见又不特殊的植物,却偏偏成为了凶手“作品”中的一部分。
“有问题。”开口的是郗野。他观察着屏幕,慢慢开口,“为什么是枸骨?”
众人一愣,是啊,为什么是枸骨?
郗野摩挲着下巴,道:“凶手想要把尸体立在石滩上,因此需要质地坚硬、粗细适宜的木材来完成他的作品,但类似的、比枸骨树更为常见的树木多如牛毛,是以枸骨背后一定还有别的不为人知的含义。”
“古人云:此木肌白,如狗之骨,故名狗骨,后通假为枸骨。枸骨树木质坚硬,适合当做‘人偶’的支架来保证尸体呈现直立状态不假,但它背后通‘狗之骨’的含义应当是凶手之所以选择枸骨的原因,他想要通过枸骨树对死者进行羞辱。”
时栖沉说话很慢,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十分清晰,音量不大却能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只是,枸骨树种类繁多,请问从死者腹腔内取出的,究竟是哪一种?”
小赵法医赶紧回答:“细刺枸骨,和我们平时看到的灌木不一样,是冬青科冬青属植物,一般高度为四到十米,是常绿乔木,产自西南地区,我们这儿很少种植。”
“很少种植,意思是还是有人种植的。”郗野问,“汝庭市哪里种植了这种枸骨?”
一旁的刑警张了张嘴,刚要回答,一道声音代替他回答了出来。
“高新区,汝山南麓,有个汝山枸骨生态园。”时栖沉抬起头,手机上是刚刚检索出的结果。
两人对视了一秒,时栖沉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郗野刷地起身,“曹波开车,我现在过去。陈年儿,去医院、药店,找最近一星期内盐酸阿米替林的购买记录,排查一切可疑人员。这个工作量比较大,多找点人跟你一块过去。”
他的双手按在桌面上,“都打起精神来,快速行动!”
伴随着他这句话,会议室里迅速清空。郗野刚要朝外走,余光却看见还有一个人正坐在位置上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郗野心头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跨过去,揪着那人的衣领将人从座位上硬生生地揪了起来。
“你,跟我一起。”郗野居高临下地命令。
他的手掌力道宛如铁铸,死死地卡着时栖沉的衣领,将原本笔直规整的领口拽得乱七八糟,连带着最上方的一颗纽扣都崩开了。
时栖沉一动不动,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任由他把自己提了起来,直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郗野却仍没有松开手的意思。
“啪”地一声,郗野手腕一凉,青年苍白的几根手指扣住了他的手腕——他在趔趄中站直了身体。时栖沉漆黑的眼珠宛如无机质的玻璃珠,盯着郗野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然后调整了下呼吸,绕开他朝着会议室外走去,“……知道了。”
郗野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他盯着时栖沉的背影,长长地呼出口气,一路跟着他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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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汝山枸骨生态园是汝庭市最大的枸骨种植基地,只有那里种植有细刺枸骨,大约都在四年龄以上。”
曹波一边开车一边道。
高新区位于汝庭市北,开车要半个多小时,行至半途,窗外又下起了蒙蒙细雨,车里的光线更加晦暗。
郗野坐在副驾驶,一声不吭。时栖沉闭目养神,更是一言不发。曹波感受到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也闭上了嘴。
汝庭市枸骨生态园位于汝山南麓,占地面积820亩,纷纷扬扬的雨雾中无数枸骨树汇聚成绵延的绿色海洋,蔚为壮观。
大门口,曹波一路小跑着从后备箱里拿出两把伞,颇有些为难。
郗野看了他一眼,伸手从他手里拿了一把,撑开,随即率先朝里走去。曹波赶紧打开另一把伞,朝向时栖沉,“时教授,来,我们一块。”
时栖沉刚才在车上眯了一会儿,脸上的倦意尚未消散,他摆了摆手,径直走进了雨雾中。
今天是周五,但由于天气原因,生态园里的人非常少,大铁门虚掩着,旁边保安室的大爷远远看到有人过来,摘了眼镜,站在门廊下等着。
“三位老板这是?”来种植园的大多是各个花卉市场的摊贩,一般开货车过来一批一批地运货回去,但他看这三人身后什么也没有,一时间有点拿不准来人身份。
“来谈生意。”郗野从口袋里摸出墨镜戴上,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你们老板人呢?”
“请问您有预约吗?”大爷有些迟疑。
“预约?”郗野不可思议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左右看了看,十分惊奇似的,“不是我说,你们这儿破……咳,还需要预约?”
“……”
郗野冷笑一声,“老子这笔生意要是谈下来,够把你这破园子给买下来了,识趣点快点给你们老板打个电话。”
大爷也是个见过世面的,还愣是被郗野这副装逼架势给唬住了,伸手一指不远处那栋白色小楼,“哟,您来的可真巧,我们老板一周里只有周五下午在,喏,前面那栋小楼,我们老板没事的时候就在那里面。老板下午五点下班,我带你们过去。”
几人沿着砂石铺成的小路一路向里走,两边的枸骨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郗野顺手扯过一枝,见上面点缀着颗颗如玛瑙般鲜红剔透的果子,忍不住摘了一小簇,搓掉上面的灰尘,一边捏在指间把玩一边跟大爷搭话。
“这是什么树种啊?枸骨?是,我知道是枸骨,是什么品种的枸骨?”
“无刺枸骨?啧,怪不得这么矮……”
“哎,听说你们这儿酿的枸骨酒味道不错,怎么预订啊?找你行吗?我想买几箱回去屯着喝。”
“现在不是枸骨观赏的旺季吗?你们这儿平日里生意也这么差?”
生态园老板赶过来时,郗野还在拉着大爷侃东侃西,大爷被他糊弄得晕头转向,看见老板犹如看见救星。
“来得正好。”郗野眼睛一亮,立刻抛下大爷扑向新目标。他一把揽过老板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姿势,指着跟前的那棵树,道,“假如说——我是说假如,我想要这棵树,需要掏多少钱?具体如何操作?”
曹波:“……”
时栖沉:“……”
老板一脸懵逼,看样子他也没见识过这种人。想了想,他谨慎道:“您是想整棵运走还是扦插?”
“当然是整棵。”
“这样啊。”老板咳了咳,扳着手指头开始盘算,“为了保证成活,首先你得先登记个人信息,然后准备一些必需品,然后……”
“等会儿,谁跟你说我要活的?”郗野不耐烦地打断他。
老板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到地上,“这这这……”
“怎么?这生意不做?”
“做不了。”老板哭丧着脸,“我这棵树已经十好几年了,别说砍了,就是断根枝条我都得心疼死。”
“这么说你这儿的树要卖的话都是囫囵个儿卖的?”
“那当然。枸骨一身都是宝,既能观赏又能入药,我们的收益主要来源于卖观赏门票和枸骨果,轻易也不卖整棵树。”
“原来如此。”郗野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刚才你说这树断根枝条你都心疼,那你这园子里这么多棵树,要是这断一根,哪断一根,你怎么发现呢?”
“不可能,园区里只有我和员工,我们是绝对不会做伤害树的事情。”老板断然否定。
“这么肯定?”
“当然。”老板胸有成竹。
刷地一声,郗野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几张照片,“既然你对你们这儿树的感情那么深,看看,能认出来这是那棵枸骨树上的不?”
“……”
老板颤颤巍巍地低下头,映入眼帘的是几根约二三十厘米长、两三厘米粗的树枝。
“这般粗细,至少是六年龄的枸骨树。”老板仔细辨认着。“我们这儿细刺枸骨约莫七百多棵,大多都是近年来栽种的,能达到这种要求的只有那边一片种着的老枸骨。”
老板朝东边伸手一指,“那里有大约两百棵不到的细刺枸骨,树龄从六年到十几年都有。”
“行。”郗野大力拍了拍老板的肩膀,用充满赞赏的语气道,“恭喜你通过了我的第一轮考验,接下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说的那两百棵老枸骨吧。”
老板:“……”
在五脏六腑都差点被郗野一巴掌给拍出来后,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小心斟酌地开口,“请问这位老板,您说的大生意是?”
“哦,这个啊。”郗野摘下墨镜,镜片后面露出的眉眼深邃,瞳孔深处闪过一丝精光,但语气态度却诚恳万分,“是这样的,我是一个泛灵论者,坚信世间万物皆有情感,找您就是想充分了解园区里树木的生活状况,顺便,不值一提的,以捐赠或者购买的方式认领一批跟我有缘的树。”
他谦逊地欠了欠身,伸手比了个数字,“初步设想的是这个。”
老板眼睛都直了,立刻郑重其事地伸出双手握住了郗野的手,宛如握住了那金光闪闪的七位数人民币。“钱不钱的不重要,主要是我也是泛灵论者,知己难求,知己难求啊。”
郗野笑而不语。
老板领着一行人朝东边走。越往深处走,雾气渐深,拐了一道弯,前方忽然出现一道佝偻的身影,把几人吓了一跳。
那人戴着一顶斗笠,正在用铁锹给一旁的枸骨树树根培土。
看门大爷说:“这是我们这儿的一个园丁,平时就住在园子里。”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那人走去,“小李,你过来一下。”
那园丁置若罔闻,一直到大爷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人才如梦初醒地停下手里的工作,转过身。
他刚一转身,曹波就小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见这人脸上横亘着一条蜈蚣似的大疤痕,从左边额头到右边嘴角,导致他的五官都因为这道疤痕而扭曲错位了。
郗野神情未变,只是朝他走了两步,“你是这儿的园丁?”
那人木讷着,没什么反应。大爷凑到郗野旁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啧啧道,“这孩子脑子不太好,智力障碍。”
”智力障碍?”郗野咀嚼着着两个字,脑子里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余光忽然瞟到一边的青年。
时栖沉站在一棵枸骨树下,正微微扬起头观察茂密的树冠,一只手按在粗糙的树干上。细碎的雨滴在叶片上聚集,坠成一大颗,忽地掉进了他的衬衫衣领,顺着他白皙如玉的脖颈皮肤滑了进去。
时栖沉的思绪被打断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郗野“啧”了一声,朝他走了两步,把伞罩在了他头上,“看出什么门道了吗?时教授?”
时栖沉看了他一眼,伸手把他的伞往旁边拨了拨,好叫伞面不再遮挡他向上看的视线。
“看那里。”他一只手指着树冠。
“哪里?”郗野一头雾水,向上看只能看到沉甸甸的树冠。
“过来一点。”时栖沉让出一点自己的位置,郗野凑过去,通过他刚才的角度向上看,果然看到了时栖沉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树上残留着枝叶被修剪过的痕迹,断面切割十分整齐,似乎是刚刚修剪过没多久。
时栖沉:“我们都错估了凶手对制造这具‘人偶’的精细程度,在‘骨架’的选择上,他不仅使用了细刺枸骨,对于枝干的粗细、长短也有要求。”
“想要拿到符合他要求的枝干并不容易,除非有专门的工具。”郗野接上他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时栖沉刚要说话,老板凑了过来。
“这儿就是我们生态园里六年龄以上的老枸骨了,大约两百棵。”老板嘿嘿笑着,“您看看可还满意?”
“满意,满意。”郗野敷衍地挥挥手,“您先忙吧,我们自己看就行……哦对了。”
他抓了抓头发,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这儿树都健康不?平均多久打一次药,多久修一下树枝儿?可别回头让我认了个病秧子,白糟心。”
老板心领神会,忙道:“您千万放心,我们生态园虽然规模不大,但园丁数量和素质都很高,像您看到的树龄六年以上的枸骨树都是有专人负责的,为了观赏美观、调节树木生长,咱们每年六七月份夏季和九十月份秋季都会一棵棵修剪,枯枝、过密枝、徒长枝都要修剪掉,营养剂更是不少打,驱虫也做的很好,这些年一次病虫害都没爆发过。”
“九月十月会修剪枝叶,也就是说,这个月刚修剪过?”郗野转过身,直直地看着他。
“对啊,准确来说是上周周末,两百棵老枸骨彻底修剪完。”
一瞬间,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老板身上。
“修剪下来的枝叶会怎么处理?”
“一般会收集起来,有专门的清洁工会统一拉到后山处理了。”老板奇怪地回过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郗野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
“负责修剪这两百棵老枸骨的园丁和处理枝叶的清洁工分别是谁?”
老板警惕起来,“你们到底是谁?想干什么?”
郗野不答话,要笑不笑地朝曹波使了个眼色。
“别吵。”曹波从口袋里摸出证件在老板面前晃了晃,“警察。”
货真价实的证件只是在空气里停留了那么几秒,在老板的视线里却宛如慢动作,慢到让他足以看清楚上面的一行大字。
市局刑侦支队。
老板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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