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言回府后请来了大夫,其实早在回家的路上宋时音便已忘掉马场里发生的事,又恢复成平日里活泼好动的模样。
但为了稳妥起见,宋时言还是叫来大夫。
所幸大夫检查后一切无恙,宋时言这才彻底放心。又叫来嬷嬷女婢,仔细叮嘱一番后,才起身向前院行去。
这个点跑马赛已经结束,想必女郎们早已回来了。
哪知到了前院,却发现侍从下人们站了一排,个个严阵以待,颇为小心的样子。
“大女郎,太子殿下来了。”斜旁有个小僮儿低声道。
宋时言回头,认出了他,正是青霜的弟弟青芜,这几日他被安排迎宾,在前院里已见过多次。
青芜嘻嘻一笑,又低下头。
只宋时言心中颇为惊讶。
太子刚回到望都,竟然亲自到府为祖父祝寿!
国公府虽是功勋之家,但祖父早已隐退多年,虽然看上去和往日并无不同,但到底不能和在位时相比,如今太子亲下府中祝寿,这一举动着实让人不能不深思。
宋时言只思量一瞬,便压下心中惊诧,随众人一道出府恭迎。
太子韩彻着绛色长袍,头带紫金冠,年近而立,气质儒雅高邈。
魏国公宋秉携众人躬身行礼,韩彻抬手,让众人免礼,又走到宋秉面前,托起他手,两人相携跨步进了府。
太子驾临,众人立即拘谨不少,韩彻在主位坐定后,望满室玲琅,便笑道:“魏国公老当益壮,府中子弟个个风姿卓绝,的确令人羡慕。”
宋秉朗声一笑:“殿下在幼时便以一曲震惊四夷来使,论风姿,在殿下面前,我等是瓦砾遇珠玉,相形见绌了。”
嘉崇三年,今上刚刚继位不久,北狄西戎及南方随、滇四国曾派使团来朝庆贺,当时尚为秦王的韩彻曾在使团面前表演过古曲《大韶》,传闻演奏完毕之时,东方立现凤凰鸾鸣,四国使者见之,当即跪拜叩首,无人不臣服。
而正是因为这次出色的表现,才有了后面陛下确定立韩彻为太子之心。可以说,这场古曲演奏是平庸的太子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高光,是他引以为傲的所在,所以当宋秉提起时,韩彻颇为受用的点点头。
宋秉眼见太子露出真心的笑意,又顺势不着痕迹地称颂一番,只心底却微微一哂。
这么多年了,太子也只有这一件事可以拿来颂赞。
偏偏他舅家式微,没有强有力的外族支持,而庄氏又日益强盛,几个弟弟文武兼备,个个都比他更得皇帝宠爱。这个形势下,太子亲自来府为他祝寿,其拉拢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宋秉为开国元勋,能历两朝而安然致仕自有其深谙的官场之道,他时常告诫长子,在朝为官,首先便是不站队,不偏向任何一个皇子。
所以在宴席之后的时间里,宋秉也秉持这一原则,对太子递来的任何试探之语都既不否认也不肯定,反正俱是打太极绕过去了。
太子也很郁闷。
今日他是听从幕僚建议,才亲自来国公府祝寿。不想魏国公看着挺端厚,为人却着实油滑。他已经再三暗示,却还是没有得到一个肯定答复。
韩彻又瞥了眼端坐下首,与魏国公同样做派的宋觉,心中又是一阵气闷。这两人连说辞都一模一样,不亏是亲父子俩。
眼见说了半天还是毫无进展,太子不由将目光放到宴席中其他郎君身上。这一看,眼睛不禁一亮。
时值春夏之交,望都城内牡丹竞相开放。宋氏风雅,特意将宴席设在花圃园内,于是放眼望去,深红浅白处,玉树琼枝映照,端成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
宋氏子弟多风流,太子之语并不全然是客套。
“不知府中可有一个姓薛的书生?”韩彻忽想起昨日詹事府少詹事郑藉提过的话,遂换了个话题。
“殿下问的可是今次院试案首?”宋觉眸光一动。
姓薛的书生很多,因薛氏是老夫人本家,所以有不少薛姓子弟来族学中就读,但宋觉知道,能入太子之眼的恐怕只有那一人。
果然,韩彻点头:“正是本次院试夺得第一的那个。”
宋觉于是挥手,让下人将薛雨生带来。
不稍片刻,下人回禀,道薛雨生已至。众人扭头望去,便见绿萼红花中,缓缓走来一个素白的身影。
薛雨生过了院试,已成为众人眼中的秀才,是有体面身份的人了,便是曾经厌恶他的人,譬如薛见吉之流,也只能口头上骂一两句,是断不能再聚众打人了,不光如此,因这缘故,本次寿宴最后一日,宋府里也特意给他安排了位置,是以先前的跑马赛宋氏兄弟才拉他一同前去。
不过在望都,莫说秀才,便是三甲及第者都多如牛毛,薛雨生自知身份,并不往前蹿,只安静坐在宴席之末。但他便是不说话,一张脸也格外招人,旁人见他坐在最末,又一身素衫,只道是谁家的庶子,眼神中就带了点轻视。
只是这会,忽听得太子宣人,又见他从座位上站起,才面露惊诧,纷纷打听他是谁家郎君。
薛雨生迎着众人的目光,从花枝深处走了出来。
韩彻微微一愣,不过转眼间便笑道:“魏国公,方才我还道你府上郎君个个姿容不凡,没想到便是族学里的学子也是这等风度,敢情整个望都的美男子都在你府上了。”
宋秉抚了抚颌下长髯,只含笑不语。
薛雨生上前,躬身行礼。
韩彻道:“我见过你文章,是有想法的,不知以后有什么打算?”
薛雨生垂眸,只缓缓道:“如今正在准备本次秋闱,不敢过多奢望。”
太子府中幕僚众多,他见惯了太多吹嘘自己的士人,只眼下这个少年年纪轻轻却不急不躁,听到夸奖也并不志得意满,的确让人心生好感。
于是韩彻对他的兴趣便多了一分,又继续提了几个问题,薛雨生都回答得不错。
太子满意点头,挥了挥手,让他先行下去。
得到太子肯定,于一个即将参加乡试的士子来说无疑是莫大鼓励,而且众人皆知,太子爱才,但凡他看上眼的,都招揽至手下。
于是人群心思各异,只望向薛雨生的目光不再有一开始的轻视了。
宋氏兄弟坐在宋觉下手,自然是将方才太子与他的对话纳入耳中,宋晖值端盏沉思,而宋晖远却望着已经走远的那人身影,眉头再次深深皱起来。
*
寿宴分席,所以男子那边的情况,宋时言是不知晓的。
等将女郎们依次送出府,宋时言总算松懈下来,这一次寿宴持续三日,她也紧绷了三日,除却一些小纰漏,大体算是圆满结束了。
回到院子,青霜过来了,见女郎困乏地坐在妆台边,斟酌片刻,低声道:“今日宴席上太子召见了薛夫子。”
青霜并不知道女郎曾将薛雨生那份遗漏的文稿给了郑夫子,自然也不清楚太子为何会召见薛雨生。只她觉得,女郎如此关心薛雨生的事,那么对于太子召见他一事,是有必要汇报的。
但这一次,女郎听完,却没有太大的反应,只颔首,淡淡道:“我知道了。”
青霜微微蹙起眉。她是宋时言身边的贴身侍女,自然很清楚女郎语气变化所表达的心境。她立即觉察到这一声“知道了”似乎隐含着某种不高兴,正思量间,却见女郎凝眸望来,青霜一凛,这才放下茶果点心,退出屋外。
宋时言的确有些不高兴。
不过,倒不是因为侍女揣摩她的心思,她不高兴是因为自己真的对那人太过关注了,以至于连婢子们都察觉到了。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宋时言素来就知道,她未来的夫君必然是某个同她一样出身名门的世族子弟,她会与他相敬如宾地过完一生,为他生儿育女,便如望都其他世族宗妇一样。
她不能也不该有其他想法的。
可是——
明明知道不应该这样,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去想那个人,忍不住偷偷关心他。
即便只是一眼,都能让她心跳加速。
如今更是为太子召见了他而心生欢喜。
宋时言垂下眸,将头埋进手臂里,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
宋府外院,宋氏兄弟随父亲也送完了最后一波祝寿的人。
轰轰烈烈的寿宴结束,便是如宋觉这般精力充沛的人也罕见露出一缕疲色,于是也不去书房,径直回了后院。
宋晖值目送父亲远去,一回头却见二弟已绕过回廊,看样子并不像要回院子。方才宴席上他就见他有些心不在焉,对于这个弟弟,宋晖值一向捉摸不透他的想法,眼下只好道:“你去哪,天快黑了。”
宋晖远边走边回头道:“在宴席上没吃饱,我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剩的东西。大哥你先回吧,不用等我了。”
宋晖值无语摇头。
宴席上就属他一个人在那吃,居然还没吃饱?!
不过宋晖值也累了,也不管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去厨房找吃的,自己自往另一侧走了。
且说宋晖远与大哥分开后,的确先去了厨房,他在厨房转了一圈,倒把几个还在清理的下人吓了一跳。
宋晖远随手拿起一串枇杷,笑呵呵让他们继续,自己啃了几口,突听门口有人唤:“二郎君。”
宋晖远一看来人,双手一拍,忙将枇杷核吐出,揽了那人肩走出屋外。
“僮儿,你爹呢?”
青芜眨眨眼。
下午宴席上二郎君就偷偷给他递话,让他宴席结束后去厨房等,他还纳闷是何事,没想到是要找他爹。
青芜的爹看管库房,在府中下人里也颇有威望。不过二郎君要找什么打发人过来要就好了,为什么还要特意过来问?
青芜这般想着,又问:“您那是缺了什么吗?”
“不是我要。”宋晖远挠了挠头,似乎想解释什么,顿了顿也只道,“是想问你爹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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