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栀还要再说点什么,她的助理匆匆地从走廊那头跑了过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谢栀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她拍了拍江浸去月的肩膀:“小月亮,你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我处理点事,很快就回来。”
谢栀跟着助理匆匆离开,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长椅上,又只剩下江浸月一个人。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胸口像是压了一块湿透了的、冰冷的海绵,沉重,窒息。他伸手,用力地按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把那块海绵挤出去,却只是徒劳。
江浸月用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裴照珩还在里面。
我必须……撑下去。
可要怎么撑?他不知道。他的意志力像一根被水浸透的火柴,怎么也点不着。
忽然,一个东西闯入了他的脑海。
那个双肩包。
裴照珩在花圃从后备箱里拎出来的,那个被谢栀嘲笑像是去逃难的、鼓鼓囊囊的双肩包。
事故发生后,那个包和谢栀的手袋一起,被助理送了过来,就放在长椅另一头。
江浸月转过头,看向那个深灰色的帆布包。
他记得裴照珩报出的清单:防晒喷雾,驱蚊水,备用的外套,创可贴……还有一个他当时没太注意,但现在却清晰无比地想起来的词——“一些补充能量的零食”。
不,不对。
他想起来的,不是这个。
而是更早的时候,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家里,裴照珩的掌心中央,静静地躺着的,那几粒小小的、白色和粉色的药片。
粉色的……药片。
江浸月的呼吸一窒。
那个,可以稳定情绪的药,肯定也备在了这个“逃难包”里。
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慢慢地挪过去,伸出手,拉开了那个双肩包的拉链。包里塞得很满,他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半透明的、分格的塑料药盒。
他拿出药盒,打开。
各种颜色的药片和胶囊,安静地躺在各自的小格子里,上面用便签写着各种用途。
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其中一个小格里,上面的标签纸画了个哭泣的小月亮。
那里躺着几片小小的、椭圆形的、粉色的药片。上面印着一行极小的英文,他看不清,但是认出来了。
就是它。
他从药盒里倒了出来,那小小的药片落在他的掌心,几乎没有重量。
谢栀放在座椅边的纸杯还带着点温度,江浸月将那几片药仰头扔进了嘴里,就着温水咽了下去。
他把药盒放回包里,拉好拉链,然后重新坐直了身体。
他又变回了那个一动不动的、安静等待的姿态。
只是这一次,耳边的潮声,好像……变小了一些。
那个恶毒的、不断指责他的声音,也暂时沉默了。
药效不会这么快上来。
这是一种纯粹的心理暗示。
一个他告诉自己“我可以撑下去”的仪式。
他闭上眼,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脑海里,不再是那些血腥的画面,而是裴照珩的脸。是他检查窗户时认真的侧脸,是他因为一句玩笑而慌乱的表情,是他递过来裤子和鞋子时,不敢看自己的、躲闪的眼神。
是把自己推开时,努力露出来的那个僵硬的微笑。
世界退潮了。
那些尖锐的、喧嚣的、指责他的声音,连同海浪的轰鸣,一并悄无声息地退入地平线之下,留下了一片空旷而寂静的滩涂。情绪被一种化学物质强行抚平,变成了平整无波的镜面,映不出悲喜,也映不出伤痕。他的感官被一层薄薄的、柔软的棉絮包裹起来,外界的一切都变得迟钝而遥远。
时间,大约也跟着流逝得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而纷沓的脚步声从走廊的远端传来,由远及近。
江浸月睁开眼睛,看见谢栀去而复返,在她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江浸月认得,是裴照珩的父母。
走在前面的女人穿着一件燕麦色的羊绒大衣,剪裁利落,价格不菲,但长途的飞行与内心的焦灼让衣料起了些微的褶皱。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姣好的面容。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周围,此刻已蒙上了一层无法掩饰的灰败,眼角因强忍着泪意而泛着红,她是林书语,裴照珩的母亲。跟在她身后的男人,身材高大,与裴照珩有几分相似的轮廓。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肩线笔挺,即便是在如此仓促狼狈的境地,依旧保持着上位者惯有的沉稳气度。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紧锁的眉头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思绪,他是裴照珩的父亲,裴明远。
谢栀引着他们走过来,声音低沉而疲惫:“叔叔,阿姨,小月亮在这里。”
林书语的视线,立刻落在了江浸月的身上,她快步走过来,将江浸月揽进了怀里。
“好孩子……没事了,没事了……”林书语的声音哽咽着,她一遍遍地抚摸着江浸月的后背,那动作里全是疼惜和后怕,“吓坏了吧……都过去了,啊……”
她没有一句责备。
她抱着这个几乎害死自己儿子的人,说的第一句话,却是温暖的安抚。
江浸月有些茫然,那被药物强行压制下去的情感,似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最终,他只是低低地、模糊地应了一声:“……嗯。”
站在一旁的裴明远,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他的视线在江浸月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死死地黏在了急救室门口那盏红色的灯牌上。他背在身后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紧握成拳,骨节因为过分用力而泛着白。
林书语终于慢慢松开了江浸月,她捧着他的脸,仔细地端详着,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更是心疼不已。“怎么瘦了这么多……”她喃喃着,转头对谢栀说,“小栀,医生怎么说?给小月亮检查过了吗?他本来身体就不好……”
“阿姨您放心,”谢栀连忙回答,“医生已经来检查过了,小月亮只是受了惊吓,身体没有大碍。我已经让护士给他安排了病房,可以随时过去休息。”
“休息什么,他怎么可能睡得着。”林书语叹了口气,她牵起江浸月冰冷的手,让他重新在长椅上坐下,自己也紧挨着他坐了下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一起等。”
气氛再次陷入了沉默。
谢栀刚想说些什么活跃一下这潭死水,江浸月突然开口。
“……当时,楼顶有人。”
药效让他的大脑不再像一滩烂泥,那退潮的海水终于将那个天台上的人影映了出来。
“小月亮,你说什么?”谢栀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倾身向前,追问道。
“事故发生的时候,”江浸月缓缓地抬起眼,看向谢栀,他的眼神像蒙着一层雾,“我对面那栋楼的楼顶上,有人在看我。”
裴明远放下了手机,林书语把江浸月的手握得更紧了。
“你看清楚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吗?”谢栀问,“或者、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江浸月摇了摇头。“太远了。只看得到一个黑色的影子。”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回忆当时的感觉。药物模糊了他的感官,但也过滤掉了那些多余的恐惧,让他能够更客观地审视那段记忆。
“但是、我觉得他…让我很害怕。就像是我曾经见过他,不、就像是…”江浸月停顿了一下,“就像是,他在遗憾。”
那句未尽的话语,在空旷的走廊里悬停,每个字都沉甸甸的,吸附了所有人的呼吸。
遗憾什么?遗憾没有成功吗?还是……遗憾别的什么?
江浸月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对于那个人的熟悉和恐惧感,就隐藏在失去的记忆里,犹如一团冰冷的、挥之不去的雾气。
裴明远站在原地,眼神中透着一丝探究。
裴明远与江父是多年商业伙伴,几乎是看着江浸月长大的,也亲眼见证过江家的分崩离析,他相信江浸月没有说谎,不会在这个时候说谎。
“遗憾……”裴明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他在齿间咀嚼着这个词,试图分析出它背后所有可能的含义,“……他是在遗憾,没能连你一起解决掉吗?”
林书语倒吸一口气,几乎要出声阻止丈夫这种冷酷的追问,却看到江浸月摇了摇头。
“不是的……”江浸月摇摇头,“我认为、他是在……警告我。”
谋杀的动机往往清晰,而警告,则意味着背后有一盘未下完的棋,一场未落幕的戏。
谢栀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终于明白自己从事故发生起就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
明明已经是在邀请外界参观的试运营,却仍旧有施工队出没,并且,那道拱门本就没有出现在图纸上。
“小月亮,你……”谢栀想问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道该怎么问。她面对的,是一个记忆停留在十年前,连自己是谁都感到困惑的江浸月。
江浸月抬起头,眼睛映着走廊惨白的灯光。他在自己的身体里搜寻着什么,在那片海浪中搜寻着来自那个“27岁的江浸月”的遥远回声。
“我…之前,真的是自杀吗?”
这个问题,从他在裴照珩的床上醒来,看到自己手腕上那道丑陋的伤疤时,就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
十七岁的江浸月,小太阳一样的江浸月,就算输了全国高中篮球联赛的总决赛,也只是抱着篮球在球场上哭了一晚上,第二天照样能和队友勾肩搭背地去吃火锅。他的世界里,没有过不去的坎,没有“死”这个选项。
他想不通。
就算家道中落,就算背负了许多他不了解的苦难,可他身边不是还有裴照珩吗?那个十年如一日,用一种近乎笨拙的执着,小心翼翼地守着他的人。
有那样一个人在,日子再难,也不至于走上绝路吧?
他不相信。
或者说,17岁的他,无法接受“自己”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写主线好开心,距离小裴重新上线还有3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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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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