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终于气喘吁吁地跑到ICU门口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玻璃窗前的裴明远。

裴明远的表情依旧严肃，但紧锁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

透过那扇玻璃探视窗，江浸月看到了里面的医生正在给裴照珩检查。

ICU的门开着一道缝，一名护士探出头来，对着他们比了一个“安静”的手势。

“病人刚苏醒，意识还不是很清楚，情绪不能太激动。张教授正在里面做检查。家属可以进去一个人，但请务必保持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江浸月的身上。

连刚刚还情绪失控的林书语，此刻也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把最前面的位置让给了他。

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一个事实：裴照珩醒来，最想见的人是谁。

江浸月被这些目光看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推到了一个聚光灯下，而他是那个还没有准备好台词的演员。

“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让阿姨先进去？或者让裴叔叔？这似乎都更合乎情理。

“去吧。”

裴明远开口了，他拍了拍江浸月的肩膀，那只宽厚的手掌很重很暖。

“他想看到你。”

江浸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走廊里所有冰冷的空气都吸进肺里，以此来让自己更加冷静。然后，他迈开脚步，走进了那扇决定生死的玻璃门。

ICU病房里比外面更安静，只有各种精密仪器运作时发出的、规律的“滴滴”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张景明教授和两名护士正围在病床边，低声交谈着什么。看到江浸月进来，张景明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带着护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了他们。

江浸月一步一步地，朝着病床走去。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

裴照珩躺在那里，脸上的氧气面罩已经拿掉了，但鼻腔里还插着细细的氧气管。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那双总是深邃沉静的黑眸，此刻显得有些涣散，没有焦点，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

他似乎是在看着天花板，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直到江浸月的身影更靠近了一点，他的视线才从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一点点地下移，最终落在了江浸月的脸上。

那层笼罩在他眼里的雾气，被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嘶哑的音节。

江浸月下意识地俯下身，把耳朵凑近了一些。

“……什么？”

那声音很轻，很沙哑，像一阵风。

江浸月的手撑在病床的边缘，被裴照珩还扎着输液的针头的手轻轻勾住小指，江浸月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握住了他。

裴照珩的手指，在他的掌心里，非常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要回握住他，却没有力气。

江浸月听清了。

他说的是：“……别……怕……”

在花圃里，那个钢筋拱门砸下来的瞬间，他把自己推开被淹没在碎石之中。在漫天的烟尘和刺目的血色中，在自己因为恐惧和创伤而剧烈干呕的时候，他就是用这样一种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别怕……我没事……”

现在，他醒过来了。

在经历了心脏骤停、大型手术之后，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告诉他，别怕。

江浸月以为自己会哭。

17岁的江浸月，在被感动的瞬间，是会毫不掩饰地掉眼泪的。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又酸又胀，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眼眶热得发烫，视线也变得模糊，但他一滴眼泪都没能掉下来。

27岁的身体里似乎连流泪的本能，都已经被磨损掉了。

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紧裴照珩的手，重复着说：“……嗯。”

“……我不怕。”

“你醒了，我就不怕了。”

裴照珩似乎是听懂了他的话。

他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往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

然后，他的眼皮就像是支撑不住那微不足道的重量，缓缓地合上了。

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他似乎又睡着了。

江浸月就这么保持着俯身的姿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一动不动。

直到张景明教授带着护士再次走进来。

“好了，江先生，”张教授轻声说，“他需要休息。你先出去吧。”

江浸月这才缓缓地直起身。

他小心翼翼地把裴照珩的手放回被子里，替他掖了掖被角。

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了ICU。

门外所有人都围了上来。

“怎么样？他怎么样？”林书语急切地问。

“阿姨，”江浸月的声音很低，“他没事，和我说了几句话，就睡着了。”

林书语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混杂着后怕和庆幸。

江浸月在裴明远面前站定。他比裴明远要矮一些，但此刻，他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裴明远的胸口。

“裴叔叔。”

“嗯。”裴明远应了一声。

江浸月沉默了几秒。他似乎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给自己积攒勇气。

“您之前说，事情可能不是意外。”江浸月终于抬起头，直视着裴明远的眼睛，“我想知道，您查到了什么。”

走廊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提到的那个‘杜姓女孩’，”裴明远终于开口“我让小栀去查了。”

“十年前G国那起绑架案的卷宗，她拿到了电子版。”

“当时一共八名幸存者，除了你之外，还有五名男性，两名女性。其中一名女性，叫杜若兰。”

杜若兰。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江浸月记忆里那扇生锈的、紧锁的大门。

门后传来“咯吱”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他想起来了。

那个总是把食物和水分给他一半的、很爱笑的姐姐。

那个在深夜的时候，还会用气声给他们讲笑话的姐姐。

那个……被拖进船仓角落，再也不能发出声音的姐姐。

血色……又是那种刺目的、黏稠的血色。

江浸月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扶住了墙壁，脸色几乎和墙一样白，他的胃里又开始翻搅。

林书语担忧地望向他，江浸月却没有理会身体的不适，只顾着追问。

“……我记得她、然后呢…”

裴明远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很薄的、金属质感的平板电脑，解锁，调出一个加密的文档。他没有把平板递给江浸月，而是自己拿着，调整了一个角度，让江浸月刚好能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那是一份很简洁的档案。

照片上的女孩很年轻，大概和江浸月差不多的年纪，留着齐耳的短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江浸月的目光牢牢地黏在那张黑白照片上。

他记不起来了。

他对这张脸没有任何印象。但他的心脏却传来一阵阵细密的、针扎似的疼。

他又听到了金属链条拖地的声音，闻到了那股混杂着霉菌和血的腥气。

他听到了金属链条拖地的声音，闻到了那股混杂着霉菌和血的腥气。

他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迫使自己的视线往下看去。

裴明远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了一下，页面跳转。

出现的是一份医疗报告的摘要。

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伤情鉴定：……舌体大部分缺损，判定为锐器切割伤，不可修复。声带完好，但已造成永久性失语……”

江浸月感觉自己的呼吸停滞了。

他想起了自己之前那个剧烈头痛时闪过的片段——“有人用英文和他们电话沟通，要求他们…对一个杜姓的…女孩……”

要求他们做什么？

现在，答案就摆在他面前。

割掉她的舌头。

裴明远的再次滑动屏幕。

最后一份文件，是一篇来自报纸的社会新闻报道影印件。

标题很刺眼。

《绑架案幸存少女为何选择绝路？畸形的同情与流言猛于虎》

报道的内容很长，用词也极尽煽情。

文章里说，杜若兰被救出来之后，虽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但她的家人对她关怀备至，社会各界也给予了大量的同情和捐助。但是，渐渐地，一些流言开始出现。

有人说，为什么诸多人质里，她一个女孩能活了下来？

有人说，她是不是……为了活命，和绑匪做了什么交易？

还有人说得更难听，他们猜测，在那不见天日的21天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会遭遇什么……

这些流言像病毒一样，从阴暗的角落里滋生，通过网络和好事者的嘴，迅速蔓延。

它们伪装成“合理的猜测”、“善意的提醒”，一点点地，啃食着这个女孩最后的精神支柱。

曾经的“幸存者”，变成了“不洁者”。社会投向她的目光，从同情，变成了好奇、猜忌，和混杂着怜悯的鄙夷。

文章的最后，是一行简短的结语。

“在被解救后的第312天，杜若兰于家中卧室，用一条丝巾，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岁的生命。”

下面配了一张图，是葬礼上，她父母悲痛欲绝的侧脸。

“砰。”

江浸月茫然的看着报道里满是恶意的词句，药物带来的那层平静的隔膜，在这一刻，被这篇浸满了恶意的文字彻底撕得粉碎。

绑匪给了她一刀。

而那些所谓的“好心人”，用无数根看不见的舌头，给了她第二刀。

他慢慢地抬起头，对上了裴明远的视线。

“所以……”

“和杜若兰一样。”

“有人想让我死于‘创伤后遗症’。”

原设其实这些是小江的遭遇来着……真的很讨厌这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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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