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慈安堂,门檐阶下侯着许多人,主子仆使密密麻麻站了里三层外三层。
日头穿透枝桠在青石板下落出道道斑驳光点。
为首的薛老侯爷侯在门外,已温言细语已劝了许久,可门扉仍旧紧闭,时不常听烦了,更是扔出几句厌弃之言。
“都说了!不见不见!你这不孝子是要逼死我个老婆子吗!”声色极尽沧桑。
言未尽,一道杯裂声紧随着砸下,哐当一声。
薛老侯爷闻之一颤,脚步踉跄了下,声音更是方轻和了些,连连躬了躬身:“母亲息怒息怒,儿子只是.......”
“都给我滚出去!”
屋内,忽而响起一阵急切咳喘,紧接着又是一阵桌椅倾倒声,轰隆传过。
众人听罢,面上皆是一沉,视线着紧地往内探去,却又被门前侍卫叉戟死死拦住。
“给我让开!”薛老侯爷被拦下,冷斥一声。
侍卫却丝毫不避让,眼眸凝凝回视,拱了拱手道:“侯爷莫教属下为难。”
“你若敢硬闯,我便一头撞死在你眼前!”虚乏刺耳的嗓音缓了缓,再次传了出来。
薛老侯爷面上彻底怔了住。
屋内,脚步声匆匆走近,隔着一扇门,又有温和声色传出,她压低声,耐心劝着:“老侯爷恕罪,今日便依了太夫人心意吧。”
说话人是祖母身边侍奉多年的嬷嬷,淮安姑姑。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太夫人往日准您隔着门扇问安已是不易,近日您却带着些旁人气势汹汹地逼门。”
淮安叹了口气,“太夫人素来注重行止仪态,她体面尊贵了一辈子,如今临了临了了却缠病卧榻,莫说您是她嫡亲儿子,只怕是谁人都未必能通晓半分太夫人心底的颓唐惜惶。何况,太夫人年岁已高,又早知自己时日无多,这未尽的日子里,您又何必僵持着教两方都难做……”
薛老侯爷听罢,久久不能言语。
他唇边蠕动两下,良久,缓缓后撤一步,垂下身子拜了拜。
他声色沉顿:“儿子这便退下,母亲,好生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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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院,众人四散开来,面上垂顿皆似打了霜,尤其落在最后的白适,行一步叹一声。
罗宜脚步顿住,无言回首瞧了眼,正对上白适幽怨的眼神,白适将手一负,眉间皱了皱:“郡主不是讲太夫人疼爱晚辈?我怎得半分未能瞧得出来。”
旁侧薛衡听罢,原是留意着罗宜动作,见她面上顿时生出几分局促,难以回应,薛衡视线不经意划过白适,眸色微不可见地沉了沉:“神医这是何意?”
白适眉梢一挑,对他铺面而来的冷意视而不见:“我能有什么意思,这请人上府医治却教人迟迟见不得病患,我竟也不知承恩侯府这是何意?我虽云游四海,可手里时间也不是谁人都白白耽搁起的。”
白适此言落得不轻不重,视线却直直逼上,丝毫不退。
罗宜视线从二人之间轻轻游移,清瞳微漾了漾,她暗暗扯了扯薛衡衣角,侧前一步微微挡了薛衡半边身子,“神医,祖母岁高又病痛缠身,生了离群索居的念头也是不想给族中小辈徒添烦心,这又如何不算关怀?神医请耐下性子,再试几日,左右府中还有位姐姐身子抱恙,未必教您白白耽搁。”
罗宜眼中沉静如水,一字一句将他的质疑尽数还了回去,反倒让白适一时哑口无言,只一味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罗宜。
薛衡立在她身后,眼眸低垂,视线无言落在她发尖。
清风拂过,鼻尖萦绕起缕缕甜腻暖香。
白适一拂袖子,没好气地落向二人一眼:“眼下便也只能如此。”
说罢,错身离开。
罗宜眼瞧着终是将人稳了住,肩头放松地缓缓沉了沉,正欲转身催薛衡去上朝时,视线里却从匆匆转过一人,脚步轻快,面上欢喜又急切,再仔细一瞧不是淮安姑姑又是何人。
待上了前,又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着紧地抬手握上罗宜双手,“还好郡主还未走远,太夫人方才尝了郡主做的点心,忽而转念想再瞧郡主一眼呢,郡主快随老奴去吧。”
罗宜听罢,眼眸顿时浮上惊喜,下意识地回身去寻薛衡,却见对方也怔了几秒,缓缓回过神时,瞧向她的视线又轻又柔,唇角缓缓勾起柔和的弧度,言语间罕见地柔和了些,“去吧。”
薛衡平日肃正冷然,此刻见他周身顿时柔和下来,竟教罗宜微微愣了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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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安堂,卧房。
室内阵阵佛香,又隐约夹杂着些许药香,气味陈杂,闻来很是厚重。
罗宜由淮安引着,脚步轻缓入内,绕过一扇云水绣面屏风,罗宜见到锦绣团簇的床榻间,委顿着一张枯瘦颓败眼窝凹陷的面颊,脚步登时僵在原地。
大婚之日侯夫人阮氏曾同她提起过,彼时她宽慰成亲日急,暗暗将圣旨编排了一顿——圣上面上说着是为冲喜,只怕是防着太夫人病故,侯府须披白守孝,一来二去又得耽搁几年,怕生生脱黄亲事。
又叹说,太夫人向来尊贵富态,一生未受过贫寒困苦,只是临了了却遭病痛缠身,教人惋恸。
可罗宜眼睛打量着,眼见之人竟连半分都对不上.....
淮安上前,俯低身子,轻声道:“老夫人,郡主娘娘来了。”
“时盈见过祖母,”罗宜眸光闪了闪,视线扫及床边小几上盛放着一盘樱草煎,不经意垂下眼,应时福了福身。
“便是罗家那个女郎?竟长这么大了。”
淮安扶着太夫人坐起,听她似自言自语般轻声喟叹。
静静瞧了一会儿,太夫人幽幽吐了口气,“大婚几日,我都未曾露面,你可有怨?”
罗宜摇摇头,她低垂着眼,模样瞧来很是乖顺。
太夫人笑了下,“你便是心有怨怼,我也无能为力。我副身子......”她话没说完,又自顾自摆了摆头。
“祖母.....”罗宜瞧了,心有不忍,“祖母何故如此消沉,望川神医就在府上,便教神医诊一诊可好?”
“罢了,我也没几个岁寿,又何必日日尽饮那数盏苦汁。”
罗宜眉心轻皱了一下,迟缓了片刻,道:“若汤药不苦,祖母可愿一试?”
太夫人笑了笑,似觉得无稽:“你这孩子,药哪有不苦的,针灸火炙哪一项是教人好受的,我知道你们有孝心,可我这老婆子也只是想走得舒服些,莫再折腾了。”
罗宜眸光暗暗浮动,未有应声。
太夫人静静瞧她一眼,良久,缓缓道:“成婚几日,在侯府可还安宁?与衡儿相处如何?”
罗宜心中已有盘算,随声点头,应道:“都好。薛衡待我很好。”
太夫人瞧着她,似想起什么趣事,眉眼弯了弯,“这便好。”她又似想起什么,“不过也不可过分乖顺。若太守规矩,只怕反教他不喜。”
她想了想,又开口道,只是言语中多了几分嫌弃:“衡儿打小被养在他外祖身边,他外祖学问深做人却是迂腐得很,几年下来,将衡儿教得死板无趣。”
“不过还好,他到底是姓薛,心底里还是向往狂放不拘束,若如不然也不会同你兄长结成手足兄弟。”
她言罢,抬起眼,“可记得了?”
罗宜心底思忖着诊疗方案,乍然听得一问,眼底懵懂回望过去,却见太夫人瘪了瘪嘴瞧着她,只好求助地看向淮安姑姑。
淮安姑姑笑着打趣,“太夫人是说,郡主同小侯爷要和和美美,早日生个大胖小子才是。”
罗宜愣了愣,耳尖顿时染上红晕,可见太夫人听了这话眉眼也瞬间舒展了开,一时语塞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太夫人抚了抚心口,有些乏力拍了淮安的手,“罢了,我房中还有些补品,左右我也用不上,统统教人送去衡儿院子。”她转眼看向罗宜,“你的手艺不错,点心甜而不腻酥脆可口,这份心意我领下了。只是,日后莫再在我身上费心思,你与衡儿新婚燕尔,正是情谊浓时,早早生个养儿女才是正事。”
罗宜听出这是要逐客,可越听下去,反而听出些最后一面的凄楚,心底瞬间慌乱,“祖母。”
眼见太夫人摆了摆手,随即淮安姑姑也将她半搀半扶着送出门外。
罗宜心有不忍,步步回望,却仍是被撵了出来。
她立在门外,静思了片刻,转身脚步匆匆赶去白适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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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星点微光。
督察院,衙署。
“这才大婚几日便忙得脚不沾地的,你也不怕荣熙郡主心有不满?”
杜晟随意倚在案边,手中把玩着犀角紫豪,调侃地瞧着垂首案牍的薛衡。
薛衡缓缓抬起头,瞧了他一眼,又默默落下:“已派人知会去府里。”
杜晟啧啧摇头:“郡主可真是好脾气,怎得便许给你这个木头。”
薛衡笔墨微微顿住,声色冷了些:“你心中也清楚,这场婚事本是权宜,日后莫再打趣了。”
杜晟稀罕地瞧了他一眼,嘶了一声:“我知不知道是一码事,可郡主容貌无双,你日日相对,便半点不动心,一点感觉没有?”
薛衡眼前恍然快速掠过一双灵动明媚的眼。
他眉心皱了皱,搁笔在山,“你今日真是呱噪。”
杜晟完全不在意,面上反而浮现笑意,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看样子你如今已是无力抵抗了啊。”
薛衡沉沉阖上眼,抬手按了按眉心,鼻尖却仿似又浮上一抹甜腻软香,将人平白生出些旖旎幻想,修长白皙的脖颈,嫣水色的一抹系带,松松垮垮的环在肩头,好似轻轻晃动,那抹仅仅又巴掌宽窄的小衣便会......
他无意识地,喉间滚了滚,嘴上却道。
“我并未逾矩”
杜晟见状,眼底却是狠狠惊了一惊,随后哈哈大笑:“往常见你在女子面前,清高孤傲得跟尊佛似的,竟也又有你这一日。”
薛衡错开眼,“我只是与寻常男子无异,难逃软香罢了。”
杜晟抱臂,一副看好戏的神情,薛衡愿装,他便也不拆穿。随即正了正脸色,道:“周君度的案子有了些眉目,今夜须去一趟花朝楼探探。”
花朝楼是京城脚下出了名了酒肆花坊,清倌雅妓无数,便是官场浮沉的贵胄时而也会赏光留恋。
瞧着薛衡面上淡淡,一派从容的样子,杜晟心中又起了些坏心思。
他眼底含笑,凉凉道:“竟不知倘若换处软香玉枕,你逃不逃得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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