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满楼二楼的上等雅间里,几位年轻的公子寒暄着落了坐。
“陆公子是第一次来苏州吗?”其中一个男子问向一位朗眉星目,却气度沉稳有如春松般的男子。
“是的,但我祖籍就是这江南一带,只是自幼离开,在北地长大。”
“是从哪里来?也来做生意吗?”又一位心直口快的问道。
“我来给大家介绍吧”坐在东道主座位上的男子说“陆公子是咱们江南锦记李掌柜的亲戚,早些年一直在徽州,这次是跟着押货过来的,而且以后就留在江南了。”
“看样子是家族要把你放出来历练啊,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你就是挑大梁的人了,各位兄台,我们敬陆兄,以后南来北往的货物,生意场上的合作,还要陆兄能多照应几分。”
说着,众人忙都端起了酒杯。
这份敬意并不仅仅是酒桌上的客套,还有几分攀附的味道,不是因为这个刚打照面的年轻人,而是他背后的名号。
说到锦记,商场上无人敢不敬。这是一个极其与众不同的商号,一个看似平常,实则神秘的商号,一个生意遍布四方,财富无可估量的商号。据说,这世上没有锦记不敢做的生意,没有锦记到不了的地方,也没有锦记不敢得罪的人。市井间流传的关于锦记的各种传闻太多,真假难辨。但人家的商号铺子就在那街面上一溜儿开着,生意红红火火,那可是真金白银都看得见的。更难得的是,锦记招牌大,名号响,但掌柜精明,说话热情,从不仗势欺人,口碑也极好。所以若能跟锦记合伙做生意,那可是搭上大船了,小商户们都知道,锦记松松手指缝,就足够他们吃的。
来作陪的那几个人也没想到,竟然能结识锦记掌柜的亲戚,不由得顿时就十二分地热络起来。
“不敢当几位兄台抬爱,对于生意场,我一直未曾真正地涉足,只是随伯父耳濡目染了一点点,只因在家一事无成,这才不得不被赶出来磨砺。这次从徽州出来,我先到了北平,然后向西到西安,又到了川蜀,再沿长江而下,前两天刚到苏州,跟着送货的船来的。说真的,出来走走看看,才发现自己就像井底之蛙,什么都不会,况且一路上只顾着游山玩水,看了一路风光,吃了一肚子美食,正经事却都没学。家父说江南富足,人文气雅,让我来这边待一段时间多长长见识,日后就要常住江南了,所以还望各位兄台多多照顾多多指教。”
江南锦记只是锦记在江南的一个分号,李掌柜也只是锦记聘请的大掌柜,但他执掌江南锦记多年,其分量在锦记总号里没几个人比得上,故而他的这个亲戚陆北辰,虽然没有细说到底是怎么个远近的亲戚,但照样够这生意场上的人给足面子。
陆北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身的公子,好在没有什么公子哥的傲慢习气,他谦逊有礼,笑容诚恳,让人愿意相信,也愿意结交。
说着,陆北辰叫随从把砚台端了上来,“这是徽州歙砚,各位兄长莫要嫌弃。”众人忙连连称谢,又招呼着喝酒吃菜,气氛融洽轻快。
回到林府,林潇月直接去了夫人的院子,林夫人午休刚刚起来。
“母亲,我回来啦!”潇月一进院子就连跑带喊,话音没落,人已进了屋。
“你这孩子,大呼小叫连蹦带跳,怎么就不能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呢,你听听哪家深闺小姐这样,传出去媒婆都不敢上门。”林夫人嗔怪地呵斥着她,一边喊牡丹拿热毛巾给潇月擦手擦脸,海棠也把茶水端了上来。
“娘,我这不是在您跟前嘛,出去有外人我肯定不这样啊。”潇月靠着林夫人撒娇,见茶水上来了,又一下子从罗汉床上跳了起来,“娘,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连云快拿过来,有松花饼,马蹄糕,玲珑巧果,还有千层酥。一对老夫妻在深巷子里开的小门脸,说是家传的手艺,每天也不多做,又精巧又干净,我知道娘不喜欢太甜太腻的,这些我都尝过了,娘若喜欢吃,以后我再去给娘买。”
“你呀,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到处乱逛从不顾忌,犄角旮旯的小吃铺子你都能找着,都是你爹惯的。再有两天就是你的及笄礼了,往后我得约束你严一些,要不然请个女先生来家里专门教你礼仪,也免得我头疼。”
“别啊母亲,道理我都懂,规矩我也明白,什么礼仪啊分寸啊我也都会,你就放心吧,不会给你和爹丢脸的。”
“不止是我和你爹的脸面,你的一举一动传出去,若让人说不懂规矩,行为不端,你哥哥姐姐们的婚事都会受影响,你还小,我不想跟你讲太多,但你得多注意啊。”林夫人端端正正地坐着,依旧是苦口婆心。
“我会的,母亲你看。”三天两头地听这些唠叨,嘴上应承着,真会往心里去才怪。潇月把秋水手里的一枝桃花接了过来,递给林夫人,“这是我从桃花坞带回来的,那里的桃花一片一片的,都看不到头,好像仙境一样,城里可没有这样的景。我挑了最好看的一支给娘带回来,细心呵护了一路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当年的她,也是人面桃花,爱其娇艳灿烂,春风里亮丽无双,一转眼春去春回,二十多年过去了,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春天的桃花,好像远离了她。
林夫人接过来,眼里漾满柔情,微笑着端详桃花,“还是那么好看。”
要说她这个小女儿虽然是调皮了些,又贪玩,但确实是把父母兄姐都放在心上的,最会讨父母欢心,也难怪她胆大妄为,满府的人都宠着她,她都没什么怕的。
“对了娘,我今天在街上救了一个姑娘,她祖母去世没钱安葬,她无奈卖身,却因孤身一人被泼皮欺负,我买下她了,请母亲同意让她进府。”
像这种拿点银子救人的事都是些微小事,但要把人带进府就得慎重了,必须得当家主母同意才行,否则像今天这般,那被救的女孩也可以打发到绸缎庄或绣坊做工。
林夫人看了秋水一眼。
“回夫人,那女孩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很是可怜,却是个懂事的,身着重孝怕冲撞了小姐一个劲儿地保持距离,模样倒也干净秀气,我已经让阿衡去村里暗中打听了,等有了回信我再来回夫人,小姐也是好心。”
“即是好心,那我自然要成全了,确定没什么问题就跟着你吧,等人来了带到大小姐那去,听她吩咐。”
“是,夫人。”
“行了,快点回去换换衣服吧,你爹前厅有事,忙完又该见你了。”
潇月走了,林夫人把桃花插在了素白的净水瓶里,静静地出了会神儿。
潇月回去换了身衣服,躺在软榻上休息了一会儿,听闻父亲回来了,急忙起身,抱着觉尘师父给她的墨宝兴冲冲地跑去父亲的书房。
林正阳从栖影寺回来有一阵了,他来回骑马,比潇月坐车要快得多。
“父亲你看,觉尘师父送了我什么。”潇月得意洋洋地把《松风寻隐图》打开,放在桌案上与父亲一起欣赏。
“不错,我跟觉尘师父相交十数年,他也只送过我一副扇面,害得我都不敢用,只能供着。”林老爷笑呵呵地说。
“二哥知道了肯定也羡慕我,不知道会酸成什么样。”潇月的目光仍然欣赏着这幅青绿山水,“我跟觉尘师父说他这幅画的笔法有南宋赵伯驹的影子,他还夸我了。”
“赵伯驹曾经在余杭的径山寺住过大半年,期间有人跟随学习,传下他的技巧也是有可能的,觉尘师父也是从那边过来的,没准儿就有过接触。”
“觉尘师父是余杭过来的?我怎么记得从有印象起他就在栖影寺呢?也没听说他离开过,像住了一辈子似的。”潇月歪着头问父亲,一脸的好奇,“觉尘师父是什么时候出家的?他为什么出家?”
林老爷板了板脸:“你母亲总怪我对你太过松泛,没个约束,怪我给你讲的东西太杂,这涉猎广我觉得不是坏事,但别人的私事可不能多打听,以后我还真得注意了。”
“还有啊,觉尘李叔叔师父出家前的事向来闭口不谈,为父我与他相交数十载,也从未听他提起过,如今他修行有成,对于俗家之事想必早已淡忘,日后你免不了还要见到觉尘师父,可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张口就问。”
“好好好不问了不问了,咱接着看画,我很喜欢青绿山水,尤其是小青绿,温蕴俊秀,像咱们江南的婉约。大青绿热烈归热烈,但对颜色的要求更甚,弄不好就会显得死板,甚至有暮气。青绿嘛,我总觉得该是存着生机的,看不到生机就是不好的。”
“嗯,你有自己的见解很好,但是要记住,以后所遇万事万物,皆不能单纯地以你的喜好和眼光为准则,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的看法和感受,你不必说服别人和你一样,也不必委屈自己去和别人一样,这样你会少很多烦恼。”
林老爷慈爱地看着潇月:“下者,对异者愤愤难平,至喋喋不休;中者,与异者各执一角,互不退让;上者,用异者的思维开拓自己的境界,让自己的思想更加丰富,可想更深,可观更远。”
潇月瞪大眼睛若有所思。
林老爷:“不懂?没关系,你还小。”
潇月父女说说笑笑的声音透过半开的窗棂传到了院子里,林夫人正穿过回廊走进来,听见声音,她放慢了脚步,后来干脆停在了芭蕉树前,看着碧绿扩展的芭蕉叶映在白墙上,就好似一幅岁月静好的画卷。
有这般热闹而和睦的家庭,丈夫体贴,儿女孝顺,其他富贵之家的嘈杂事她这里一概没有,想着想着,她不禁微微笑起来,脚步轻快地朝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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