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楠做了一晚上梦。
她梦见了爬树的书兰阿婆,正在学读书写字的外婆,当然还有那个陈少爷。
梦里所有人都是S 电视剧服化道的水准,陈少爷等小未婚妻长大,两人一起留洋了。
醒来之后的向楠不得不得承认外婆说的对,她确实被电视剧教庸俗了哈。
洗漱完打开门,外婆在院子里晒太阳,二舅妈和小舅妈寸步不离守在外婆身边。
昨天晚里几个人一直商量到后半夜,这会男的还没起床,一家女人倒都早早起来了。
外婆看见向楠就冲她招手:“走,吃羊肉面去。”
沈家珍一清早去买了豆浆饭团回来,听到婆婆要带向楠出去吃,笑着对她们说:“妈,早饭我已经买回来了,就在家里吃吧。”
吃早饭的时候再好好劝劝老太太,把房子卖断。
向阿婆摇头:“我跟楠楠出去吃。”
向楠飞快围上她的小狗围巾,很狗腿的跟在外婆身后出了门,把战场留给勇者妈妈。
沈家珍看着婆婆的背影,心口一阵阵发闷,忍不住想真是个潇洒老太,她要是早上吃一碗羊肉汤面,那一整个白天都不饿,消化不动了。
明明前两年跳广场舞的时候还能吃能睡,人啊,就不能差这两三岁。
向楠跟着外婆去桥边人家吃羊肉面,要了一碗白汤大碗,一碗红汤小碗。
大碗的是向楠的,小碗的是外婆的,两人并排坐在临水的窄桌上,冬天的太阳把河水晒得像玻璃糖纸似的闪着光。
等面上桌的功夫,向楠把自己的梦告诉外婆,向阿婆越听越笑:“你这又是从哪个电视剧里看来的。”
汤面上了桌,向楠哈哈乐着啃了口羊肉骨头,还没等她承认自己俗气,就听外婆说:“怪不得要拍这种电视剧,真要是那样……也挺好的。”
向楠听出外婆语气中的遗憾,轻轻碰碰外婆:“后来呢?后来书兰阿婆去学堂了吗?”
“去了!先去女小读了四年书,又去考了省城女中。”
这都是陈少爷写信回来特意要求的,当时镇上人家都说陈家真是不得了,到底是娶媳妇还是选女状元?
“那你呢?”大小姐去读书,小大姐阿婆怎么办?
向阿婆脸上的皱纹像河上的水波似的漾开:“我跟去了,书兰姐教我读书识字,还给我改了名。”
从松、楠、华许多好字里选了荣,说以后的日子要欣欣向荣。
“要是我也能通过女中的入学考试,她用私房钱替我出学费。”
“你一定通过了吧?”向楠急问,又从外婆的笑容里读出了答案。
向荣通过了省城女校的入学考试,小大姐跟大小姐当同学。省城女中的女学生服是细白布的上衣,黑洋纱的裙子,穿上谁也看不出来她是女佣出身。
“我们还去省城的照机馆拍了照片。”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拍照片。
拍完相片,照相馆的师傅还会给相片写上字,向阿婆用手帕慢慢擦嘴:“书兰姐选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啊?”
“金兰同契。”
“照片呢?我能不能看。”向楠翻过外婆的相册,有外婆参加工作拿了表彰的单人照,也有女职工们一起去疗养拍的大合照。
几张之后,是外婆外公穿着朴素衣装,胸口戴大红花的结婚照。
再后面的就是家庭照,先是舅舅们的,然后是妈妈,最后几张是小辈们的,哥哥姐姐们结婚时的家族合照。
但她没见过那张最年轻的,外婆十几岁时的女学生照。
向楠问完,久久都没听到外婆回答。
河道间荡过几艘挂红灯的乌蓬船,船上坐满了元旦假期出来旅行放松的游客,向阿婆望着船上红黄灯笼:“没拿到。”
日本人投降之前把省城炸掉大半,照相馆炸没了,那张照片也烧没了。
向楠捏筷子的手顿住,省城被炸了,外婆没能去读书。怪不得外婆相册的第一页,是空着的。
外婆就只穿上过一次那套女学生服。
祖孙俩默默吃完了面,向阿婆按住外孙女抢单的手,自己扫码付款,然后伸着腿说要绕几座桥走走消消食。
不走小路,只走主街的桥,绕一圈也得五六千步。外婆这个年纪天天这个运动量,怪不得九十岁还腿脚有力呢。
二人走过水街时,向阿婆才又开口:“省城炸了,陈家就想干脆把婚事办了,免得……”免得儿子出去闹事。
陈家一封信,说老祖母病危,把陈文藻从上海骗了回来。
为了让他不出去,想着给他喂点烟膏,这件事当然要跟亲家提前商量。
陈掌柜夫人一边哭一边说:“我们老爷打听过了,外头好些人家都这样,不妨害的……不说上海了,省城都炸过一轮,他在身边,我们才能安心,你们也才能安心不是?”
十六岁的谢书兰躲在隔扇后全听见了,她知道烟膏子是什么,省城里有大烟馆,进去的是人,出来的是鬼。
她写了一封“情书”,让向荣送给陈少爷,约陈少爷在镇外那棵大银杏下见面。
这些年两人虽然是未婚夫妻,却还恪守旧礼,除了谢书兰爬在树上的那一次,陈文藻再没见过她。
陈文藻本就想跟小未婚妻说清楚,当年她还没长大,贸然退亲,她一个女孩在镇上哪还有活路。
就算远嫁到外地也得一辈子背着退过亲的名声,于是他想了个办法。
对父母说:“她嫁给我就是伺候我,我要不喜欢,娶她作什么?就按我的条件来。”
摆出陈家媳妇必须以夫为天的规矩来,先说他不喜欢脚上畸形的妻子,又说希望未来妻子能读新式学堂。
如今谢书兰十六岁,他回来既是探望快病死的祖母,也是来跟谢书兰退亲。
“谢小姐,当时你尚年幼,必不能明白我为何退亲,如今以你的学识眼界,应当知道退亲才对你我都有好处。”陈文藻循循说道,“人生当有自由,有爱人的自由,有不爱人的自由,有为心中大义奋斗的自由……”
谢书兰急得直跺脚:“这些我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快没有自由了!”
谢书兰不懂事时也讨厌过这个未婚夫,每次来信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仿佛他陈家少爷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要求这个要求那个。
谢家简直是按陈文藻的要求造了个模子出来,再将她按模具打造。
可等她上了学读了书,去省城见过世面,便开始渐渐怀疑陈文藻也许根本不像他信上所说,“娶小脚妇怕在同窗面前失了颜面”才让她放脚读书。
她等不及陈文藻说话,把陈家决定将他关起来,喂他吸食大烟膏的事告诉他:“你赶紧跑吧!”
陈文藻有片刻双目失色,他万万没想到至亲为了让他“听话”,竟然不惜给他喂烟膏。
谢书兰早已经把金表金手镯和金项链塞满了一个小荷包,塞进他怀中:“你千万不能回去,他们东西都准备好了,我叫了一只船,你赶紧走吧!”
陈文藻的双眼重又亮起,他把荷包又塞了回去:“你比我更需要这些。”
向楠屏住呼吸,外婆却这时候插了一嘴提外话:“你小舅说的金银财宝,就是那一包东西。”
“啊?”向楠哪还记得小舅说了什么,更不关心什么金银财宝,她急着问,“陈文藻走了没有?”
学校里年年禁毒宣传,陈文藻如果被至亲家人毁了那也太惨了!
“走了。”向阿婆说,“他不光走了,还约定会来接我们。”
陈文藻跳上船后说:“我突然离开,你更无出路,不如你们跟我走,省城的女中没了,上海也有女中。”
二人约定,到了上海就以兄妹相称,等一切安顿再写信回家,到时陈家谢家鞭长莫及。
向楠牢牢勾住外婆的胳膊,生怕外婆把这个故事讲成一千零一夜,她以往最爱逛镇子上的小吃店,现在对街边一切梅花海棠糕视而不见:“后来呢?”
向阿婆却时不时的停下脚,这个称一点,那个买一点。
回到小院门前时,二人手里已经提满了点心袋,向阿婆对儿子媳妇们说:“我买了点点心,一家一袋,分完你们就回去吧。”
所有人脸色都不好看,在向楠她们回来之前,已经吵过一架。
向楠很有义气的留下给妈妈撑腰,走到桌边给自己和外婆倒了杯茶。
茶是淡褐色的,有点甜还有点辛凉。
一口喝下去,感觉嗓子从没这么舒服过。
茶壶边放着八仙果的纸包,不知是谁把八仙果泡了茶,屋里每个人都喝了一杯。
小妹向志英说:“二哥三哥回去再商量吧,想好了就直接跟我联系,大哥那边已经全权委托我办了。”
向志军和向志明从来都是等着老婆冲锋陷阵,这次手里的杯子还没放下就迫不及待开口。
向志军说:“妈,房子卖断,你人跟老三走,大哥小妹两个凭什么分钱?钱我们两家各一半!”
话一出口,屋里人人脸色都有些微妙。
特别是老二媳妇沈家珍,丈夫一辈子都在装孝子,怎么突然这么不客气?
向志军继续道:“妈,也不是我不想照顾你,你来也是家珍动手,她愿意干,我又不用出力,但老三要你,你就去老三家吧。”
沈家珍骤然愣住,她看向丈夫。
老三向志明接过话头:“妈,你看吧,除了我谁还要你?你把你那些金子都收拾收拾跟我走。我给你养老,金子得归我。”
老二盯住老三:“什么金子?”
老三的舌头也一样刹不住车:“妈有个箱子,箱子里面满满的小金条。”
向志英皱起眉头,这些话昨天商量的时候他们一句也没说过。
徐娇满脸厌烦:“金子金子金子,念了三十年,结婚前就用金子骗我,说你结婚你妈肯定会拿根金条出来给我打戒指项链,这么多年,我连一根金子的毛也没看见。”
“我干脆说了吧,钱两边分,人也两边分。”徐娇早想好了后手,拿到钱照顾三个月,然后把人往老二家送!
沈家珍喉咙里挤着千言万语,八仙果茶顺着舌根淌进喉咙,半天她只挤出一句:“我不管了。”
她出不了力,连钱也不要了。
他们的户口早就迁走了,跟这个房子到底有什么关系?就算真的分到钱,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能花那一半里的多少?
老二老三后院着火,不光兄弟俩吵,还要跟妻子吵。
“向楠为什么要改姓向?老四你打什么主意你当我不知道?”
向楠没想到小舅连她也骂进去,原来小舅当着小舅妈说的话跟他心里想的不一样!
她不等妈妈保护她,站出来保护妈妈:“我们没打什么主意,我就愿意姓向!”
向阿婆不允许战火烧到外孙女身上,她走回房间,捧了一个小箱子出来。
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里面没有金子只有一本帐本。
“老三是小时候偷看到的吧?不是金条,是一块金表,两只金手镯,一串金项圈,就这几件东西。”外婆说着把本子拿出来翻开读,“你们自己看吧。”
纸上记着每一笔额外花销,没有婚丧嫁娶之类的事,只有病痛和上学的费用。
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向阿婆才动用这些东西。
几个孩子慢慢长大,东西也渐渐卖空。
老三一笔一笔看,他梦了几十年的金子飞了,突然暴声:“你要我们养老那就卖断房子,不卖断以后我们不管你!”
“行。”向阿婆点点头,看了小女儿一眼,“把第二份拿出来吧。”
向志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第二份协议,依旧白纸黑字。
向老三气血上头,原来亲妈早有准备,看到放弃继承就不用再赡养老母,立刻签字,摔笔离开。
第二个上前签字的是沈家珍。
她不管丈夫怎么想怎么说,签完名还拎上了婆婆买的点心,跟向阿婆打招呼:“妈,我签字是表明心意,每月该给的我们还会给,请保姆的钱我们还是平摊。”
平时这种话根本轮不到她说,丈夫早已经说在前面了。沈家珍也就一直觉得自己的丈夫是个好儿子,是个好男人。
可这回向老二说的是:“我不签,金子本来就没有,但卖断房子有钱,老三放弃了,我可没放弃,妈你跟我们走,家珍照顾你。”
沈家珍冷笑,拎起皮包出了院门。
她以为她这么多年辛苦,丈夫是知道的是感谢的,今天才明白,他知道,但他不当回事,觉得是她该的。
老头子,儿子,两个孙子……这辈子看不到头,又看得到头。
向志军看老婆走了,一边说这事没完,一边追出门去,走在路上也觉得奇怪,怎么今天的舌头就是不听话呢?
屋里只剩向家三代女人,向志英看了眼时间:“妈,我晚上的机票,我先去收拾一下东西,等会儿咱们出去吃午饭。”
向阿婆点头,妈妈刚走,向楠就凑到外婆身边:“后来呢?”求求外婆一口气把故事讲完吧!
向阿婆冲她笑了:“你来。”
很神秘的样子,向楠咽了口口水,外婆不会真有金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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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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