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屋内仅有的炭火已经燃尽,沈妙宜蹑手蹑脚地起床。
小屋内温度极低,她裹着棉衣坐在小轩窗前,手持绣花针无声地忙碌起来。
昨夜春夏回来时已是后半夜了,迷迷糊糊和她说了几句,便匆忙睡去,此时还未醒。
院中薄雾弥散,静谧无声。
沈妙宜忙着手上的活计,一坐定就是半晌,直到旭日初升,晨曦驱散了院中的薄雾,视线渐渐明朗起来。
她稍稍坐直,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其他针脚皆已完工,唯独这苍青色难寻。
她皱着眉,盯着尚未完成的那处残缺,正在思考该如何替代?
小门被推开,一抹纤秀的身影侧身而入。
沈妙宜与来人对视一眼,指了指小床上贪睡的春夏,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楚楚便从善如流地放缓脚步。
她凑到沈妙宜身旁边,低头从自己袖筒里掏出一卷手帕。
沈妙宜接过来摊开一瞧,不禁喜从天降。
“是苍青色的绣线!”
她惊喜地望着楚楚:“你从哪里寻来的?”
楚楚笑着坐定,语气轻快道:“我托张云郎公子从芙苏的绣坊里寻来的。”
“正是你要的吧?”
“正是,正是。”
沈妙宜举着绣线,仔细比对了一番,确定正是自己需要的眼色,心中无比欣喜。
“楚楚,我正为此事发愁呢,你可真是我的救星。”
语落,她又补上一句:“谢谢你,也多谢张公子。”
有了苍青色的绣线,叁叁的裙子她今日便能补好。
“昨夜刘府宴客,他正好也在,便顺手给我了。”
楚楚眼瞧着阿妙重新上好绷子,穿针引线十指飞快地开始缝补起来,心中不禁感慨她的手艺真是厉害。
那纤细的绣花针如有神助,在洁白的布料勾勒出栩栩如生地云纹,沈妙宜一边忙碌着,一边忍不住语气轻快地调侃道:“楚楚,这位张公子对你很是上心呀。”
楚楚下意识地冷哼一声:“你该不会以为他钟情于我吧?"
“难道不是吗?”
沈妙宜疑惑反问。
她常听春夏在耳边念叨,这位张公子家境殷实,年轻俊朗,每次来都深情款款地望着楚楚,听她抚琴,礼数周到。春夏直言,若是楚楚别这么高冷,如叁叁一般对人家温柔小意一番,说不定张公子就替她赎身娶回家了。
“才不是呢!”
楚楚努了努嘴,手里摆弄着竹筐子里的绣线。
“他不过当我是讨好贵人的玩意儿罢了。”
她抬头见阿妙一脸疑惑,便将长久以来的愤懑倾泻而出:“这些公子哥,怎么可能真心待我,日常光顾不过是找我解闷儿。”
“看似待我以礼,实际上还是拿我去讨那些官老爷的欢心,当他的垫脚石罢了。”
沈妙宜闻言长睫垂落,心中酸涩不知该如何安慰楚楚。
“时逢昨日那种宴席,各个都巴结芙苏来的郎官,将我往人怀里推就········”说道此处,楚楚语态悲戚,更令沈妙宜心疼不已。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握住楚楚冰凉的手,心中悲戚,这世间为何女子总是不易?
“楚楚···”她欲出口安慰,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
“罢了罢了,好在昨日这位织造署的主事郎官是个有色心没色胆的主儿。”
楚楚哂笑一句,反倒出言安慰阿妙。
沈妙宜听罢,捏着绣花针的手却是微微一顿。
“你说,昨晚刘府宴请的是?”
织造署主事郎官,这个官职,沈妙宜甚是熟悉,因为苏祈在天临便是任此职位。
她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疑惑。
莫不是?
苏祈外放做官,不曾时常写信回来,所以她也不太清楚他的行踪。
如今自己落水失踪,他可曾知晓?又当作何反应?
“芙苏织造署的郎官。”
楚楚见阿妙久久不语,边自顾自的回答。转念一想,阿妙也是芙苏人,便追问道:“你可知晓,芙苏织造署要在泽阳设立刺绣官署,这对咱们这小镇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想起昨日他们在席间的言谈,楚楚便多说了几句。
沈妙宜闻言,默默的摇了摇头。
应当不是他。
他远在天临,不可能无故到这里来,可是又听楚楚说,泽阳要设立刺绣官署,她心中又隐隐觉得不妥。
长久以来困扰她的问题,始终是要浮上水面的。
“阿妙?”
“好端端怎么发愣?”
楚楚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转而笑道:“还不赶紧把这裙子补好,免得耽误了白叁叁迎接贵客。”
沈妙宜闻言回过神来,努力将心中的忧虑抛之脑后,当务之急是将这衣裳补好,努力赚够一百两银子。
待恢复了自由身,再想其他。
*
“二少爷。已经按您的吩咐,着人将彩绣送到潭拓寺为二少夫人祈福去了。”
东宝瞧着海棠苑里枯坐的苏祈,那单薄的背影着实令人心疼。
那一日彩绣犯了错,牵扯出府中旧事,二少爷责问完账房,便怒气冲冲去了上房。
果然,不一会儿房中便传来夫人与少爷的争执声。
府中上下噤若寒蝉,二少爷一向与夫人亲厚,可那一日却吵得天翻地覆。
如今夫人再度卧床养病。
“我吩咐收拾行囊,可妥当了?”苏祈对着海棠树枯坐了半日,此时手脚都有些麻木了,可惜,心中仍有无数心绪无法解开。
他转头,看着沉默的东宝。
“还没收拾?”
东宝一愣,赶忙回道:“少爷,今日都腊月二十八了···”眼瞅着就该过节了,哪有人这个时候离家?
苏祈缓了缓神,心中感叹居然都已经到了年关,阖家团圆的时候,可是他放眼看去这国公府中哪里有一点家的味道?
忽而间,他想起了久不归家的父亲与哥哥。
仿佛忽然理解了,或许这就是他们义无反顾的离开这里的原因吧?
这座幽深的府邸,庄重,寂寥,如同一个吃人的牢笼····
想到此他不由得脊背发凉,心中犹如泥石入海般难过。
他从前一直鄙夷,他认为他的父亲,他的哥哥都是没有担当的男子,他们愧对国公府。
可是今日,他却如他们一般,心中竟也想逃离这座府院。他不想承认自己和他们一样。
苏祈从来都认为自己和他们俩不一样,他金榜题名,入仕为官,他一心成为母亲的倚靠,撑起整个国公府的门楣。
可是换来的结果呢?
他外放为官,妻子却在府中被苛待,他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却莫名其妙成为鳏夫。
他一直以来与母亲亲厚,可是她却始终不懂他的苦心。
难道,她从小到大对自己的关爱都是虚情假意吗?
如果她真的疼爱自己,又为何要苛待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呢?
苏祈不明白她的母亲,他真的不明白。
他忽然懂了,原来他和他的父亲哥哥都一样。
都是个懦弱苏家男人。
他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整个苏家,他以为他的命运,他的婚姻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明白自己错了。
父亲说的对,他娶了沈妙宜,却无法护她周全。
他们之间出现了问题,而他却只会逃避。
说到底,他也是苏家的男人,逃不过苏家男人的劣根。
“二少爷。”
苏母身边的刘嬷嬷忽而出现在海棠苑。
她是夫人的陪嫁侍女,伺候了几十年,苏祈面对她,也少不了几分敬重。
“夫人不肯服药,直言愧对二少爷的托付。”
苏祈垂眸,并不言语。
刘嬷嬷见状越发焦灼,这对母子,难道也要反目成仇?
“二少爷历来都是与母亲最亲厚的,今日权当是老奴唐突,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
刘嬷嬷双膝跪地,眼眶通红地伏在苏祈脚边:
“夫人固然有错处,可是她也是个可怜人。”
“夫人自幼天之骄女,嫁入国公府本想琴瑟和鸣,奈何国公爷心有所属,夫人苦苦熬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国公爷回心转意,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困了这么些年,实属可怜。”
“二少爷自幼与母亲亲厚,不仅容貌与夫人相似,才情更是无双,夫人对您寄予厚望,不惜违背传长不传幼的规矩,也力争让您世袭爵位。”
“我从未想过要与哥哥争夺爵位,这本就该是他的。”苏祈闻言立刻反驳道,他从来不稀罕什么爵位。
刘嬷嬷抬头,保持着跪地的姿态微微颔首:
“是,二少爷您确实不是自私之人,全是因为夫人明白两位少爷脾性实在截然不同,夫人想着一日嫁做苏家妇,便终身为夫家着想,才力排众议要您袭爵,夫人说,大少爷心性凉薄,不谙仕途,唯有二少爷您才可以带着苏家延续荣光。”
苏祈无奈,刘嬷嬷句句都在维护母亲,可是他却无从辩驳。
“既然母亲一心想着苏家,那为何要苛待沈氏?”
言到此处,苏祈不免痛心疾首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们为何慢待她?就因为她出身寻常?”
刘嬷嬷闻言忙再此叩首:“二少爷言重,夫人怕少夫人年轻不懂持家之道,便在月例上严谨了些,但是绝对不是故意。”
苏祈闻言,眸中闪过一丝冷然:“不是故意?”
他沉默,昨日与母亲争吵,她口口声声不是故意苛待沈妙宜,若是在以前,他会相信。
因他始终觉得母亲出身世家大族,心胸格局自然不会如市井妇人那般狭小,即便沈妙宜不符合她心中理想儿媳的标准,但既然他将人娶了回来,母亲也不会苛待她,最起码,吃穿用度上,不会令她窘迫。
可是······
“冬日令她集雪烹茶,夏日唤她拂扇驱虫······这些都不算故意?”
刘嬷嬷闻言一惊,竟不知二少爷对府中之事了解的如此仔细,心中暗暗责备,彩绣这个丫头,还真是嘴长,
然而到底是府中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人,苏祈的质问与刘嬷嬷而言,不难化解。
只见她轻叹了口气,无奈反问:
“二少爷,您放眼瞧瞧城里哪家公爵主母不给儿媳妇立规矩?”
更何况,二少夫人确实寒门出身,夫人对她已经算是不错了。
只是后半句话,她没敢说出口。
“好好好。”苏祈无言以对,气急反笑。
“你们都没有错,想来错的应当是我。”
“东宝。”他转身唤了一句:“收拾东西。这个家,怕是再无立锥之地。”
此言一出,刘嬷嬷如临大敌,直言道:“二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她本是来劝慰二少爷的。
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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