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号发出后,第一个赶到轩辕楼的是一名桃山女弟子,名叫公仪敏。她看见江玦和李灵溪坐在一棵白桦树下,心中惊喜,当即就要走过去与他们会合。
临了,她想起方才目睹的可怖情景,又停下了脚步。
妖蛇让所有人变得可疑。公仪敏亲眼看见同门相残,一人把另一个人杀死后发现他不是蛇妖,崩溃至极,但已无力回天。为了掩盖杀人事实,他又继续把目击者杀了。
还有那个梁因,他似乎不管对方是蛇还是人,只管乱杀一通。
公仪敏怕了,躲在树丛里默默观察他们。
江玦和沈烟烟坐得很近,近到公仪敏看了都脸红心跳。修界传说江玦像天桑雪顶,远看镀了暖金日光,近了才晓得有多冷。
今日一见,江玦任由沈烟烟拿自己的云水发带缠在手上玩,脸上看不出什么生气或被冒犯的神色。
倒也……不是那么冷嘛。
公仪敏看入迷了,不觉间放松警惕,一不小心碰到身旁垂枝,发出声响。
接着马上听到江玦的喝问:“谁在那里?”
公仪敏怕被误伤,赶忙现身道:“是我,凤箫桃山公仪敏。”
江玦睨她一眼,“公仪仙子为何不直接出来相见?”
公仪敏说:“我怕,江公子你不知道,方才在密林里死了多少人。那蛇妖迷惑人的神智,导致我们见了同门以为是蛇妖,见了蛇妖以为是同门……时间一长,心志软弱的同门就被逼疯了,不论来者是人是妖,一律用剑刺死。”
公仪敏说到这里,忍不住抽泣。沈烟烟慢慢走近,递给她一枚帕子,那帕子不加绣饰,有淡淡兰香气。
这是人才能有的真切气息。公仪敏接过帕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李灵溪正要进一步询问林中的情况,左侧树枝忽然晃动几下,一片鹅黄裙摆跳出,红衣少年紧随其后。
燕辞秋愠怒道:“我也遇到了。刚才梁因要杀我,不管我怎么解释他都不听。”
公仪敏惊愕一瞬,眼中渐渐溢出泪水:“梁因怎么样了?”
燕辞秋又气又伤心地说:“他死了,自杀的。”
公仪敏眼中划过一丝不信任,燕辞秋扬声道:“真是自杀的,难不成你怀疑我也被蛇妖蒙蔽不成?”
繆妙说:“梁因确是自尽的。”
有繆妙作证,公仪敏心头的紧张和疑惧总算消除了些。
繆妙走回江玦身边,看见他手上缠了白纱,心里一痛,问道:“师兄,你的手怎么了?”
江玦把手收回袖里:“擦伤而已。”
这时轩辕楼猛地摇晃起来,里头困住的奇相很快就要破界而出。
繆妙一怵,转头看向轩辕楼问:“什么东西?”
李灵溪说:“是个蛇女。”
众人身后响起一道急促但不失稳重的声线:“是奇相。”
玄色披风掀开低垂的树枝,裴允从幽绿树影后出现。他手中握一个小小物件,与江玦对上眼神,那物件就在风中画了个弧,稳稳当当飞到江玦眼前。
江玦目不斜视,一扬手即精准接到目标。
裴允说:“蛇仙已被奇相杀害,临死时告知我,震蒙山中为非作歹的妖物实为帝女奇相,也就是江水之神。另外,蛇仙从奇相那里得了一块石头,上书仓颉字,还请阿玦和阿妙解读。”
燕辞秋大感惊奇道:“既然是江水之神,怎么会害人呢?”
公仪敏嘀咕道:“神怎么就不会害人了?”
繆妙也好奇:“震蒙山位于河水流域,江水之神怎会来这里?”
李灵溪一边施法加固结界,一边回答繆妙:“奇相是黄帝近臣,很可能有轩辕血统。她窃玄珠被黄帝沉江而死,因此怨恨黄帝,也算情有可原。”
江玦本想与繆妙共读石块古字,听完沈烟烟不假思索说出的这句话,当即心思一转,把那石头递给她。
“上古仓颉字,烟烟能看懂吗?”
他对她的称呼,从沈姑娘变成了沈烟烟。
李灵溪暗自欢喜,回想着自己塑造的“长生门道净之徒”的形象,思索:我该看懂,还是看不懂?
不等她回答,轩辕楼突然剧烈摇晃,有坍塌之势。魔气如同决堤的河水,顿时奔涌而出。江玦和李灵溪同时想到,可能是奇相把魔核吞了。
既然奇相是魔化的神,那么捉妖阵便对她失了效力。
裴允张弓搭箭,对准轩辕楼破裂之处,余光瞄向江玦说:“阿玦,石块上的字可能是度化奇相的关键。”
江玦颔首说:“知道。”
裴允随即命令后赶到的凤箫弟子列净寐阵,话音一落,两道结界同时被破,轩辕楼骤然崩塌,碎裂的瓦片梁木向四处砸去。
奇相从残垣断壁中出现的瞬间,江玦踏剑飞身,单手甩出一枚御灵符。山林中忽然传出幽雅的箜篌声,繆妙忍住看见蛇身的恐惧,拨响了雅柯。
燕辞秋“嗖嗖”射出凤羽箭,青筋暴起道:“掩护江师兄和繆师妹!”
奇相中了御灵符后,行动明显迟缓起来,她在原地疯狂摆动蛇尾,把轩辕楼碎成灰烬。
李灵溪问:“石头上到底写了什么?”
江玦勉力控住奇相,分神看了一眼石头上的字,推测道:“第二个字是沄水的沄。”
从天桑山发端的江水名为“沄”,这是云水门名字的来源,所以江玦轻而易举地认了出来。
李灵溪取走那石头,放在手心仔细观察,感觉第一个字相当眼熟,但短时间内还真认不出来。
凝神之际,江玦突然说:“烟烟小心!”
李灵溪一抬眼,只见奇相正朝自己扑腾而来。巨大的蛇尾宛如雷神之鞭,但凡被抽上一下,就要小命不保。
箜篌声铮然大动,肃杀之气比六床七弦琴合奏更甚。奇相一下又被御灵控制,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李灵溪躲在江玦身后,抓紧时间看石块上的字。
左女,右什么?
烟罗魔宗教给她的全是杀人法,这等上流仙修才学的古文字,她见是见过,但早就忘了。
左边是女字,她认得出来,因为长生门和云水门一样爱好收养孤儿,那些无名无姓的孤女上了玉苍山,通常会取从女字。比如姒容,比如媱光、柳姵、舒妗……
妗,妗字?
李灵溪越看第一个字越像妗。
妗沄,像个人名。
奇相果然吞了魔非的魔核,魔气熏得在场修士浑身难受,只有李灵溪还保持清醒。
“江玦,我知道这第一个字是什么。”
李灵溪拽了拽江玦的衣袖,江玦回头一看她那表情,立时明白过来,她又要谈条件了。
“我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眼见江玦眉梢挑起,李灵溪知趣地说:“我知道,双修免谈,其他的都可以,是吗?”
奇相好像知道了控制她行动的人是谁,既然江玦这边久攻不下,那就杀去解决繆妙。江玦见繆妙独力难支,心里担忧,答应道:“除了双修都可以。”
李灵溪得了允诺,立刻跃身上前,吸引奇相的注意力。
“奇相,看我!”
李灵溪手无佩剑,只有一块刻了字的破石头。那神女看见石头,绿眼睛倏地一亮,向李灵溪扑来。
“妗沄——”
李灵溪念出这两个字,旁人听了觉得是前言不搭后语。
燕辞秋急道:“她在找死啊?”
神奇的是,奇相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李灵溪抬高音量说:“妗沄,这是你的名字,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御灵控心,万千御灵符和摄魂曲,比不过真正的穿心裂肺之语。
奇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蛇尾停止了摆动,幽幽发光的眼睛也黯淡下来。
李灵溪继续道:“你怨恨黄帝,所以毁他帝庙,害他主祭,但轩辕遗民是无辜的,他们——”
许多年了,李灵溪从未这样好言好语地劝过一个敌人。若不是修士们在看,她早就召出惊蛰与奇相拼杀,今日她和奇相至少得死一个。
度化?奇相杀人的时候怎么不想着自己是神呢。
李灵溪心里极嫌麻烦,但为着江玦的目光,她还是这样做了。
没曾想,烟罗圣女迂回至此,奇相还是不给面子。她听到“轩辕”两个字,又发起狂来,蛇尾向李灵溪狠狠扫去。
李灵溪闪身躲开,心里暗骂“不识好歹”。第二次扫尾再度袭来,李灵溪左躲右闪,暴戾魔气从心口流出,渐渐压抑不住。
再不结束这闹剧,只怕沈烟烟会当着一众修士的面魔核暴动,杀个血流成河。
惹不起还不能躲么。
李灵溪怕自己冲动行事,干脆躲在江玦身后,再也不回击了。江玦接过那块要命的妗沄石,出了最后一枚御灵符。
此时凤箫弟子列好净寐阵,等江玦和裴允加注最后一道灵力。
江玦低声对沈烟烟说:“躲好了。”
李灵溪不明所以,但乖巧点头。
震蒙山上魔气成障,村民们日日遥望黑雾,忧心不已。那守山人把修士们送进山后,时时刻刻烧香拜神,乞求帝君保护他们。不知过了多久,守山人见修士还没下山,不禁忧心如焚。就在他将要绝望时,山上的魔障突然破了个口子,五色仙光捅破禁锢,向天上遥遥直递。
净寐阵成了,但莫非的魔核加上奇相的神力,依然强悍到恐怖。
李灵溪暗地里施法吸收奇相的魔气,撕扯她的魔核,让她对融合不全的莫非魔核失去控制。
这番仙魔合力之下,奇相才勉强被制服,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把眼睛缓缓闭起。
凤箫门弟子欢欣鼓舞,喜道:“还是大师兄和江公子厉害!一出手,连神也能打败!”
唯有江玦知道沈烟烟也在出力。他把沈烟烟的手包回手掌,接着控横云裂飞过去,迅速剖了莫非魔核,徒手捏成齑粉。
李灵溪目瞪口呆,气得发抖。
江玦说:“够了,再吸就要走火入魔了。”
李灵溪敢怒不敢言,心里忿忿不平:我就是魔,还走火入什么魔。
江玦的手掌温暖有力,李灵溪一气之下挣脱了他,但很快想起自己的计划,又巴巴地送回去给他牵。
公仪敏看见这一幕,对身旁之人说道:“那位云水女仙莫不是江公子的心上人罢?他们可真配啊。”
转脸一看,身旁之人竟然是湘灵仙子。只见繆妙脸色铁青,握剑助阵的手都颤了一颤。
公仪敏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瞎说的,江公子体恤同门师妹,果然是首徒风范。”
繆妙说:“她不是云水弟子。”
公仪敏“啊”了一声,更不敢说话了。江玦何时对外人这么亲近过,那位仙子的身份定不简单。
奇相被剖魔核后,心口流了一会儿血,很快就痊愈了。
燕辞秋羡慕道:“不愧是神,自愈能力这么强。换个魔修来剖魔核,非得昏迷三天三夜不可。”
李灵溪打了个冷颤,江玦自然也感觉到了。
凤箫弟子们把奇相包围起来,繆妙弹箜篌安抚着她。
净寐阵还在扫荡魔气,震蒙山上空的黑雾渐渐淡去,中魔的蛇失了魔性,纷纷躲回阴暗处。
待奇相再睁开双眼,瞳中凌冽妖冶的杀气已消失不见。她似是迷茫,似是幽怨,视线向江玦手里的石块投去。
江玦把石头放在蛇尾前的地上,奇相垂眸看了一眼,声如悠琴道:
“吾名妗沄——”
她拾起石块,置于自己心口,倏而潸然泪下。
“我竟然,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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