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帝失其诺

眼前的庞然大物慢慢缩小,变成与常人一致的身量。她旁若无人地用手指梳起长发,然后左看右看,不知在找些什么。

繆妙虽怕蛇,但还是忍着恶心上前,递了自己的云水发带给她。

妗沄盘起发髻,余下两缕青丝似江水流动。

繆妙原本松挽单髻,垂着云水发带,露出光洁后颈。现在她把头发全散下来,稚气消去不少,有了青年女仙的优雅。

燕辞秋悄不作声地瞥她一眼,忍不住又瞥了好几眼,直到裴允说:“辞秋,斜着眼睛看人不礼貌。”

燕辞秋登时窘迫不已,故作恼怒道:“谁看她了。”

还好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妗沄身上,没什么人注意到燕辞秋的别扭。

江玦原以为,需御灵才能得知奇相的怨气出处。现在看来,妗沄眼神清明,已经不需要御灵讯问了。

妗沄盘好头发后,拖着长长的蛇尾走向李灵溪。

“是你,”她的声线空灵清澈,恍如琴音在幽谷回响,“是你帮我找回了名字。”

李灵溪指了指江玦:“是他,帮你找回了另一半名字。”

又指向裴允说:“还有他。”

妗沄慈爱地微笑,丑脸都显得不那么惹人嫌恶了。

燕辞秋忍怒问:“妗沄神上,你好好的江神不做,为何要来这里害人?”

李灵溪挑了重点问:“你吞了莫非魔核,魔核怎么会到你手上?”

仙门弟子听到“莫非”两个字,莫不心头一凉。这江神如此魔怔,原来是因为受前任魔宗圣主魔核的影响。

莫非死都死了,竟还能为祸人间。只是魔核怎么会到江神手上?众人都好奇起来。

妗沄似是不理解:“莫非?那是何人,从未听过。”

“我怎么会到这里来?让我想想……我是江水之神,本该安守长江。”

妗沄抬头望天,魔障消除后,有一小片天空露了出来。

“不对,我本不是江神,而是帝女妗沄。与九重天外的初神一样,有往来天地间的神通。”

“你们可知,神与神之间,亦有天差地别……”

妗沄,史记为震蒙氏之女。黄帝的神职之一是雷神,有人传说,震蒙氏为黄帝属臣,也有人认为,震蒙不过是雷神黄帝在人间的化名。

根据妗沄自述,她偷窃玄珠,确实是为了辅佐大禹治水。窃息壤的鲧受到黄帝惩罚,妗沄也不例外。只是黄帝怒而将妗沄投江时,并不知道她偷窃玄珠的目的。事后知晓了,后悔对妗沄的处罚过重,于是将玄珠投入江水,换妗沄回魂。

彼时,妗沄的下半身已被水里的鱼虾吃尽了。她接到玄珠,新长出来的下半身是蛇尾,无论怎么努力修行,都没法恢复完整的人身。而在沉江之前,她是有能力自由变换人身与蛇尾的。

黄帝对她说,窃珠罪过太重,即便动机是为了治水,也不可轻易饶恕。是以,她要在江水中庇护沿江万民,积攒修为,才能重新回到天上。

妗沄听了黄帝的话十分感动,当真安安分分地守在江水里,不让江水肆虐,供养沿江生灵。

然而到了玄帝时代,颛顼为了“绝地神通”,命重黎二神撑开了天地,撞断了天梯,从此天地之间再无通路。妗沄即便修行百万年,也只能去到九重天,无法继续上升了。

妗沄说:“帝君忘了我,就像他忘了为她赢得涿鹿之战的女妭一样。要我心无芥蒂地留守江水,实在是强人所难……即便如此,千万年来,我作为江神也尽职尽责了。”

说到这里,妗沄停顿须臾,眸里闪过一丝渴求,接着道:“直到三个月前,江渎祠里来了一位拜祭者,他为我奉上‘神珠’,说这枚珠子能加快我的修炼,甚至能带我突破九重天,去到天外天……”

“那也许就是你们说的莫非魔核罢。我犹豫良久,终究还是选择接受供奉。魔核勾出我深藏心底的怨恨,我浑浑噩噩地回到轩辕村,正好遇到村民们上山祭祖……帝君早就忘了我们,就像他忘了女妭一样!为何村民还要尊敬他、祭祀他,为什么?!”

妗沄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和缓了神色,垂下睫毛,愧疚难当道:“轩辕民是无辜的……因一己仇怨残害如此多的生灵,我自知罪该万死。”

裴允问:“那位给你供奉魔核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

妗沄努力思索一阵,遗憾地说:“他未现真容,我只知他身高八尺有余,声音浑厚,是个男人。”

燕辞秋厉声说:“不是罗青冥就是路平原呗!除了烟罗山的人,还有谁能取得莫非的魔核?”

李灵溪也想到了路平原,但路平原不可能轻易让出莫非的魔核,只为了屠杀一个村子的人。至于她的师尊罗青冥,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繆妙问沈烟烟:“烟烟,你道是谁?”

李灵溪胡诌一通:“路平原罢,他是莫非的亲传弟子,取得莫非的魔核是情理之中。”

燕辞秋怒气冲冲道:“又是他,作恶多端的魔头!”

轩辕楼的残垣断壁下,隐约露出一只青白的人手。

繆妙于心不忍,问道:“妗沄神上,你已醒悟,不知有何方法,能救这枉死的村民和修士?”

妗沄张开大口,从喉间取出一枚黑色的珠子。

“黄帝玄珠,可助轩辕后裔招魂返生,至于其他人,恕我无力回天……”

妗沄一说完,燕辞秋即刻拔出赤练剑,大吼道:“什么?!我瞿师姐他们难道就白白死了,你这邪神,不如说是魔王!”

裴允拦道:“辞秋,不要冲动。”

妗沄吐出玄珠,身上只剩沉江万年修来的神力,无法在陆地久待。

她俯首于燕辞秋身前,卑微道:“妗沄不欲苟活,但江水不可终日无神。我在此造下杀孽无数,自有神罚降至,消解我之神力。请君允我回到长江,依旧为江水之神。待天定的下一位江神到来,妗沄愿以身躯化鱼虾之养分,哺育苍生,身尽而止。此乃神誓,不可违逆。”

燕辞秋余怒未消,质疑道:“黄帝老头对你说的话不也是神誓,他可遵守了?”

这回,裴允再未出言制止,要求燕辞秋礼敬神明。

妗沄眼中本就黯淡的神光又沉了一沉,苦涩道:“他并未立誓,即便如此,我还是相信他。”

玄珠从妗沄掌心飘向空中,散发出明亮光彩。渐渐地,震蒙山最后一点魔气也被祛除了。惨死的人们从树梢飘向地面,在玄珠光辉照耀下,洗净了血污。

妗沄用最后一丝力气道:“招魂非一日之事,有玄珠在,必不会叫轩辕民的身体被野兽伤害,诸君尽可放心离去。”

凤箫弟子们嚷嚷:“放心什么?我们的同门呢,你倒是救一救!”

妗沄已听不见他们说话,她的身体化作一粒粒尘埃,随着神光闪烁,借风飘飘荡荡,向长江飞去。

燕辞秋执剑纵身去追,双手在风中抓握,只抓到虚空的一片。

江玦说:“妗沄未到陨落时,弑神会遭天谴。”

公仪敏气道:“何为天谴,难道是天意叫她来残害村民的吗?”

江玦平日绝没有无理可辩的时候,如今面对凤箫人此起彼伏的“神就可以杀人不偿命吗”质疑,他丧失了反驳的意愿。

神之寿数由天定,众神之下,却有多少人、妖的寿数由神定。这便是天地间最大的不公,在修道者,乃至仙人力量可及之外。

李灵溪看着妗沄飞走,与燕辞秋一样心有不甘。她知道天谴真实存在,甚至,她可能是在场所有人里唯一一个见过天谴的人。但,若有天神害了她至亲的性命,她是宁可遭受天谴,也不愿认命的。

不知江玦怎么想。

李灵溪看向江玦,果不其然,江玦的神色并不比桃山弟子轻松多少。他右手紧握横云裂,那剑柄轻轻颤动,显示着主人的心境在隐隐不安。

“江玦,”李灵溪扯动他的袖子,轻声唤他,“我们下山罢?”

他顺着声音看过来,淡淡“嗯”了一声,自然而然地走向李灵溪。

下山前,裴允清点人数,确认凤箫门弟子死伤过半。据公仪敏所说,有不少师兄弟是互相残杀而死的。

燕辞秋强忍了泪水给同门收尸,下山路上骂骂咧咧的,从轩辕骂到妗沄,最后又骂回轩辕。

“都是黄帝老头的错,若不是他先失信于妗沄,妗沄怎会积怨在心,让魔修一挑拨就上钩了。”

旋即脑筋一转,又去骂魔修:“路平原个歹毒的魔头,让本少主抓住你,定要将你关进九寒洞天,折磨到死!”

一路骂到了轩辕村,燕辞秋终于累了,跟在裴允背后一言不发。

轩辕村的百姓早已夹道相迎,备了热饭热菜和瓜果美酒,在他们与守山人分别的地方跪满一地。看到惨死的修士们,欢声低了,哭泣声渐渐而起。

裴允向村民传达妗沄的话,村民们争抢恐后地跑上山去,想亲自守护等待招魂醒来的亲人。

连续几日消耗,饶是灵力再深厚的人,也有疲惫的感觉。轩辕村民盛情邀请他们到家里暂歇,几番婉拒不下,江玦和裴允同意了。

村里有处大院子,是主祭之人的家。他们全家十三口人都在震蒙山丧生,因此院子暂时空了下来。修士们被村民簇拥着进去,始终不肯用无主厢房,只在院里安营扎寨。

人之悲喜,总难相同。

对于轩辕村村民而言,盘旋在震蒙山的魔障被除去,逝去的亲人又有了返祖还生之法,自然要大摆筵席,载歌载舞。

然而,燕辞秋满脑子想着梁因死前说的那几句话,坐立不安,终于忍无可忍,去跟裴允说了这件事。正好江玦来把帛书给裴允,三人坐在檐下阶梯,细细研究了半晌。

燕辞秋念着:“凤皇覆上,大合鬼神。玄乎其玄的,瞿师姐到底想说什么?”

裴允摩挲那帛书,察觉角落处凹凸不平,他用指腹抚摸,隐约摸出了一个字的轮廓。

允。

裴允一愣,心里已经明白,这八个字是独写给他一个人看的。“允”字笔画最简单,所以瞿盈川选了它做提示。

江玦瞧见裴允脸色,大致猜到了帛书与他自身有关。但裴允不想多说,江玦也就没多问,拍了拍他的肩便起身离去。

院墙外响起丝竹声,奏的是上古流传的喜乐。院墙内停着桃山弟子的尸体,全都拦腰而断,让人不敢细看。

李灵溪坐在院与院之间的门槛上,望着天星,不知在想些什么。江玦走来坐在她身边,过了许久也不说话。

院中,繆妙正在为死者贴净寐和安魂符。

对面檐下,燕辞秋还在絮叨“凤皇覆上,大合鬼神”。

李灵溪回拢神思,呢喃自语道:“……虎狼在前,鬼神在后,腾蛇伏地,凤皇覆上,大合鬼神。”

几乎是异口同声,李灵溪和江玦重复了其中一句。

“虎狼在前,鬼神在后。”

念完这八个字,李灵溪说:“瞿盈川想告诉某人,或某些人,危险潜藏在他的身边,而不仅仅在震蒙山上。”

江玦看向裴允和燕辞秋。

院外换了下一首曲子,比方才那段还欢快。

李灵溪说:“我很久很久,没听过这么有人味的曲子了。”

江玦默了少顷,“你是想说,有烟火气。”

李灵溪笑道:“是一个意思。”

江玦问:“你从前在长生门喜欢听什么曲子?”

李灵溪想了想,摇头道:“忘记了。”

江玦似乎迫切想知道答案,挨个列举道:“长生调,希吾神乐,封魔结阵曲……”

李灵溪打断他,“江玦,你是不是忘了?我从长生门大火死里逃生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怎会爱听这种曲子?”

江玦怔住,复又沉默下去。沈烟烟没有细说自己是怎么死里逃生的,但她每次提及长生门,都有一种让人全盘信任的熟悉感。

烟罗魔女与长生遗孤,竟然真的是同一人。她从魔火中死里逃生,却不知自己将要堕入魔窟,遭遇另一种劫难。

江玦想起写着妗沄名字的那块石头,顺势问:“烟烟,你如何得知,奇相石块上的第一个字是‘妗’字?”

“长生门有位长老,名为舒妗。我幼时见过她用仓颉字写的自己的姓名,今日与妗沄对峙,我也是半蒙半猜而已。”

在江玦的记忆中,长生门确有一名长老名叫舒妗,且舒妗对仓颉字的造诣,比苏无涯还略高一筹。可惜这般难得的英杰,已经与她苦心孤诣解读了半辈子的古文,一起消失在那场滔天魔火里。

喜乐奏到**篇,刚过子时。

院外丝竹忽而转为哀声,合着琴瑟与洞箫,奏出催人泪下的一段乐曲。

子时之前迎新生,子时过了送恩人。之后一连七七四十九日,轩辕民都只能披麻布,吃粗食,每到夜半齐奏哀乐,哭新坟。

李灵溪不知民间还有这种习俗,以至于子时前听着喜乐,心里还冷笑了一下。现在耳边环绕的全是痛哭声与哀乐声,她浑身像有虫子爬过,不由得攥紧了江玦的衣袖,仰起头,抬着眸,眼神询问这音乐怎么回事,看在江玦眼里却是可怜巴巴的求救。

“别紧张,”江玦温声说,“丧乐都是这样的。”

李灵溪长睫一垂,低声道:“长生门故旧去时,修界可有人唱挽歌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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