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辞旧迎新,百忙之中更添一忙,新皇帝要纳后。
太后谢素蕊揉着眉心,皇帝登基纳后本也合乎祖制,但他纳的偏偏是孟姜,这就要再三斟酌。
那日她已下了杀心,可最后一击被刘安拦下来,看在他这佛面上饶了孟姜一命,这次入宫大约是要卷土重来,果然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她淡淡道:“她似与先帝有旧?”
元乾荒躬身而立,也淡淡回道:“纯属谬言,阿姜她是为儿臣而来,若母后不信,可修书一封给北夷中山王。”
谢素蕊的眉头又皱了几分,道:“对了,好似与中山王也是旧识?”
元乾荒点点头:“有过救命之恩,不过中山王倒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非但没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反而倒打一耙落井下石。”
话虽这么说,但谢素蕊心里有谱,事实恰恰相反,若不是中山王出手,孟姜哪还能活到今日。
元乾荒又坐回位上,忽的咳嗽一声,谢素蕊循声望去,只见元乾荒以袖掩面,微露出淡红薄晕的耳垂,小声道:“咳咳咳,她已有身孕了......朕可不能做负心郎。”
这消息不啻于有人告诉谢素蕊先帝的棺材板诈尸了,她眸中闪过惊涛骇浪的惊骇,瞬间幻化成狠毒的杀意,终消失在算计精明的凤眸中,她的手一下一下敲击在茶盏上,一长一短。
按大陈朝的祖制,长子即为嫡子,长子之母即为皇后,如今孟姜若生下长子,不管谢素蕊愿不愿意,她的皇后之位无可指摘,但若是位公主......
谢素蕊赌的就是这种可能,她一生筹谋登基称帝,如今看来最大的拦路虎是元乾荒,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就是孟姜,怎能轻易再横生变故!
元乾荒在心中冷笑一声,哽咽道:“既然如此,朕还是舍了这位子,方能不辜负她的深情。”说完撩袍跪在了地上。
退位,谢素蕊求之不得,可此时,绝非最佳,尤其元乾荒身后还有执棋的刘安。
“胡闹!”谢素蕊将茶盏中的热茶一下子泼到元乾荒的脸上,热茶的热气氤氲着元乾荒的发红的面容,瞬间脸上针扎似的疼痛钻入心窝,痛感竟让他眼底一酸,原来先帝就是这样护了他纨绔风流的前半生。
谢素蕊继续道:“你这幅要死的样子做甚,哀家说不行了吗?罢了罢了,随皇上的意思去吧。”
“我说,你是不是哭了?”
孟姜将元乾荒脸上的茶叶捏下来,茶叶黏在他烫鼓起上的水泡上,水泡一拉里面的黄浓流出来,疼的他噢噢噢噢地叫起来,听到她这句猛地收口。
“没有!”
元乾荒声音嘹亮,比方才噢噢噢噢的叫声还高几度,冷不防的吓得孟姜手一抖,随手就抽了出去,一记响亮的耳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孟姜失手的耳光就是无人护的那伤心处,然后.......元乾荒哭了,嚎啕大哭,哇哇哇的哭声比方才那声“没有”更高更响。
委屈极了,待哭到抽抽嗒嗒时,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可比外面的天色更黑的是,孟姜锅底黑的脸色。
元乾荒忙坐直身体,轻咳两声,正色道:“太后同意了,到那日,我们就依计划行事。”
这一年,注定不凡,年初北疆虎视眈眈,不足半年直逼京都长安,九月宗武帝暴毙,十月新帝登基,陈郡谢氏一族遣出长安,太后安居深宫,大有放权之势,临近年末传出帝后大婚,当真是热闹极了。
辞旧迎新,大婚的日子定在新年日,意为天时人和。
坊间传言,皇后出身汝南孟氏,虽名门望族,却也敌不过长安世家,茶余饭后竟出了几出风月话本戏,无外乎帝后少年相识情深义重临危不负情深义重修成正果,竟一时口口相传洛阳纸贵。
入夜,承乾殿灯烛如昼,入目满是囍字红帘,本是洞房花烛夜,可元乾荒的脸上竟无半点喜色,只淡淡扫了眼龙榻上一本正经端坐的新娘,道:“你自己扯下盖头来。”
红盖头一掀,竟露出张男人的脸,这男人俊得阴柔,女子的描眉抹脂并不突兀,倒显他俊美无比,他朝元乾荒抛了个媚眼,娇嗔的埋怨:“皇上~~~”
这一声,元乾荒直接一脚踹过去,那男人身上繁重的凤服,身型灵巧的很,一侧身就躲过去。
“王若之,你还敢躲!”
王若之如鹘子翻身躲过元乾荒招呼来的几招,安然地坐在喜桌前,从托盘中拿起酒壶,仰脖直直灌了下去,赞叹一句好酒,才安慰元乾荒道:“皇上莫急,承乾殿与别苑甚远,皇后又从池子脱身,怕是耽误了些时辰。”
今日大婚洞房花烛夜,也是他们复仇刺杀太后的吉日,按照他们的计划,明处元乾荒与王若之行婚礼,暗处趁别苑防备削弱刺杀,正可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再说王若之,琅琊王氏一族长房嫡长孙,曾是先帝元乾渊的伴读,元乾荒册封琅琊王,元乾渊将他作为元乾荒的心腹培养,两人暗地里干了几架,元乾荒连战连胜,直接打服了王若之,再也不提回琅琊之事。
不回琅琊,只能跟着元乾荒,回了琅琊,作为琅琊王的元乾荒还是他的第一把主子,很快王若之就看开了,彻底成了元乾荒煽风点火走猫逗狗的狗腿子,他俩从对手变成帮手又变成狐朋狗友。
对于元乾荒这狐朋狗友盛传的绝世爱情,王若之好奇极了,于是听说有事求他入宫,他想都没有多想直接入宫,然后他堂堂七尺男儿,风度翩翩佳公子,竟要装女郎!
女郎也就罢了,他还要成亲,成亲也认了,可新郎就是自己的狐朋狗友元乾荒,新郎是自己的狐朋狗友也罢了,为什么还有洞房花烛夜!
于是他就恶心了元乾荒一把,他见识过孟姜的武艺,别苑守备本就不强,今日又抽掉不少,应不会出现变故,所以他淡定的喝酒,但元乾荒如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走来走去。
亥时已过,孟姜没有回来。
元乾荒彻底坐不住了,王若之也收起嬉笑之色,他想到了一种可能--引君入瓮,他还未来得及深思,殿外传来宫人的声音。
“皇上,太后有请。”
更深夜重,从承乾宫到别苑,一路行来,心越来越荒凉,甚至步伐凌乱,行至殿前,冷汗已然湿透了后背。
“皇上,你来了。”
淡淡的声音,却好似暗夜发现猎物的猛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谢素蕊坐在堂前,似已等候多时,冷眼望着行礼的元乾荒,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夜哀家这里来了位客人,瞧着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想让皇上来掌掌眼。来人,带上来。”
只见血糊糊的只有一团被拖出来,无力的脚上的镣铐叮叮当当,双脚拖在地上画出条血迹,或许她还有口气,也或许已经断了气。
元乾荒的瞳孔骤然一缩,张了张嘴,竟心慌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不说,谢素蕊就替他说:“看来是皇上的故人。”
他不能认,也不该认,这是一场权力博弈,谢素蕊已拿出了筹码,而他一败涂地,可他不能不认,只需一个不字,世上将再也没有孟姜。
他......妥协了。
没有半点犹豫,他道:“她是朕的人。”
亦没有半点转圜,谢素蕊道:“既是皇上的人,哀家就不追究了,不过帝后元鲽情深,也不可废了朝政。”
废了朝政,那是让他交权于她吧,用孟姜的命换他手中仅有的皇权,换就换,皇权于他又算什么东西!
元乾荒打横抱起孟姜:“有太后在,自然不会废了朝政。”
别苑的烛光清冷的照在元乾荒趔趄的背后,也温和的照亮从暗处昂扬走出的谢元朗,陈郡谢氏的新一任家主。
“孟姜......你不能死.....听到没有......你坚持住......不要睡......”
孟姜窝在元乾荒的颈窝毫无知觉,元乾荒声音已惊恐地变了调,王若之更是心焦换身太监服追上来,见到王若之如抓到海中浮木,元乾荒一把扯住他的领口:“救救她,求你救救她......”
王若之为之大骇,但随即镇定心神,双手扣在元乾荒的肩头,眸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道:“皇上,若您信我,就交给我吧。”
元乾荒孤立在那里,曾以为人定胜天年少轻狂无不可为,原来,到头来竟是错的,人终有穷尽,什么也留不住。
本以为帝后大婚亲政,竟没想到新帝缠绵后宫,甘愿爱美人不爱江山,自此不再早朝,太后谢素蕊再次垂帘听政,再一次成为大陈真正的掌权者。
迁出长安的陈郡谢氏一族也已返回,谢元导的胞弟谢元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谢家的门槛日渐高升,京中各世家唯谢家一家独大,敢怒不敢言。
帝后大婚后第三日,皇后的叔父孟钰将军进宫面圣,不知在宫中发生什么,出宫后竟与皇后断绝叔侄关系,将长安孟家老宅彻底迁出,率军回了汝南。
这日长安终于下雪了,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大极了,几乎下了一天一夜,元乾荒在院中堆了个大大的雪人,雪人丑极了,看上去就是两个叠在一起的凹凸不平的大雪球,但他还是让人抬进了殿内,只不过孟姜还未看一眼就化成了一滩水。
元乾荒望着那摊谁,喃喃自语道:“你.....什么时候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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