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落雨,已足足七七四十九日,水汽氤氲,好似遮蔽了整座城。
城西原是横着一条护城河,如今却是一片汪洋,临时搭的土堆摇摇欲坠,河岸边乌泱泱挤满了人,数以百计的河工喊着号子,冒着风暴,抢修河堤。
运石子的车辙刚碾过黄土,雨水溅起的泥点子沾了车夫一身,也染在了一匹青骢马上。
车夫勉强睁了眼,便瞧着一辆马车停了下来,车帷掀起一个角,隐约露出来一双白玉般的手,一个银铃似清冷的声音传了出来。
“老伯,请问那叶知叶大人现在何处?”
“老伯”眯着眼,轻轻额首,视线模糊中依旧瞧不清马车里那人的脸,他指了指前方:“叶大人在河堤上,戴蓑帽穿蓑衣的就是。”
“多谢老伯。”
青骢马拉着那姑娘走了,“老伯”拽着缰绳,向护城河下游去了。
护城河上游,是堤坝溃烂处,下游却还算□□。
“小姐,那老伯长得好生不俗。”
“确实气质不凡,想来年轻时应当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只是我总觉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来了。”
“小姐瞧谁都眼熟得紧。”
这倒是实话,毕竟她也不是第一次活在这个世界了。
马车行了半刻钟,这才瞧见那草台班子似的河堤。
“小姐,这些人都穿蓑衣戴蓑帽,哪个才是叶大人?”
丫鬟撑着伞,伞下那女子穿着湖蓝色的锦衣,头戴珠钗,正蹙着眉,瞧着前头。
“闭月,你和钟伯先驾着马车去不起眼处等着,切莫露头,我去去就回。”
“小姐,这太危险了!”闭月慌张地拉住了她主子。
“无妨,我心里有数,蓑衣给我。”
女子取下珠钗,将脚下碍事的衣裙绑在腿部,穿着闭月递来的蓑衣蓑帽,便踏着步子,走进了坑坑洼洼的河堤。
叶知原是城楼守军首领,十日前被调到此处,负责河堤修复,已是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可他们没日没夜地修,也不过是亡羊补牢。
“我们这样真的有用吗?”
“总该是有用的吧……”
“没用的。”
陌生的声音响起,叶知迷糊地转过身,瞧见了一张隐于蓑帽下的脸。
“你是?”
“叶大人。”
女子微微额首,浅色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光,宛若晨曦划破厚重的云,曙光落了下来。
大雨倾盆,叶知看不清她的脸,可唯独那双眼,记得分明。
“我是来献计的。”
“献祭?”叶知吓了一跳。
女子浅浅笑着:“是计策的计。”
叶知松了口气,只是不知这宰相嫡女来献计做什么?
“云小姐还是赶紧走吧,这不是小姐该来的地方。”他一句话便道破云九晞身份。
云九晞也不觉得意外:“叶大人若是不信,我们可以打个赌。”
“赌什么?”
云九晞指了指天:“赌一刻钟后,雨就会停了。”
抬头瞧了眼胡乱怕打的雨,雨势依旧急促,怎么都不像是会雨过天晴的样子。
“云小姐,您还是赶紧走吧,您这千金之躯,怎好与我等粗人待在一处。”
他打发着云九晞离开,谁知这姑娘倔得很,为了待着,竟帮着河夫搬起了沙土袋子。
叶知惊了,黝黑的眼里皆是不可思议,心道这宰相的千金莫不是被夺舍了?怎得莫名其妙来找他,还做起了苦力?不仅做苦力,这力气好似还蛮大……
云之陌最疼这个小女儿,若她在这出了差池,叶知有十条命都不够陪的。
他忙揽过云九晞手上的小土包,轻轻一甩,丢在了河里。
“云小姐莫再为难下官,还是速速回去吧,来人,护送小姐回府……”
“雨停了!雨停了!”
欢呼雀跃声响彻了整个河堤,叶知近乎诧异地抬头,果真没瞧见半点暴雨的影子。
“我说对了,这下叶大人可以听我一言了吗?”
叶知心惊得紧,眼低却生出一丝敬佩:“云小姐请说。”
云九晞自怀里掏出一块布,随后又掏出一封信。
“叶大人,这是河堤修缮图纸,我依据旧址改良所画,按照此法,一日内便可解水患之危……还有这封信,麻烦大人替我送给一个人。”
“何人?”叶知问。
“凌王世子宋闻璟……”
“宋闻璟?”
叶知神色诧异间露出一丝闪躲,目光不自觉的往下游方向望了望。
“叶大人在瞧什么?”
“哦,没什么,只是在想那一车石子运到了没。”
那位出城了没……
“应当是运到了,那老伯方才为我指路时已经在中游了。”
云九晞也不确定,可去往下游的路并不远,那“老伯”瞧着脚程又快。
“小姐认识世子殿下?”叶知狐疑地问。
“算认识吧,但不熟……”
“哦哦,难怪相见不相识。”
“什么?”
叶知刚要说话,岸边忽得响了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气势汹汹的官差正朝这边赶着。
“刑部的人怎么来了?”叶知蹙眉,神色慌张,若有所思。
“来抓我的。”云九晞语气淡漠,却有些无奈。
“什么?”叶知惊呆了。
“叶大人,我得走了,记得我的信,另外,千万别说见过我。”
她不过交代了一句,那刑部官差就提着刀,朝河堤上来了。
天突然又落了雨,云九晞看着那群凶神恶煞之人离她越来越近。
“真是阴魂不散。”
她低声咒骂了一句,等叶知回过味来时,倏忽间听到了“嘭”的一声。
只是顷刻功夫,一个身影便坠入了湍急的河流,彻底消失在了混沌之中。
叶知趴在河堤上,目之所及除了河水,就是那一点一点滴在水面的涟漪。
“完了,这次死到临头了。”看着那被水流卷走的身影,他的心噗通噗通直跳。
……
第五十日,瓢泼暴雨总算落了幕,只是那老天爷依旧阴霾,迟迟不见甲光向日。
护城河的缺口堵住了,前几日修河堤的守城将士却依旧不得闲,只因这城楼破了,他们不得不上房补瓦。
急促的马蹄声从城外响起,不过一溜烟的功夫,一匹白色骏马就进了城,马蹄声阵阵,踩碎了落在地上的旧瓦片。
“靠!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敢纵马直闯我京都城门!”
叶知从瓦片间抬起头来,只来得及瞧见那人的背影。
“我去!还真回来了。”满脑子的怒火在认出那人后,刹那间偃旗息鼓,乖乖低着头补起了城墙。
凌王世子一路纵马,马蹄踏在街上,雨水飞溅,足有半人高,挥鞭直朝那西市狂奔。
西市今日有件大事,一件抄家灭族,手起刀落的大事。
宰相府通敌叛国,一门十口人,八口在逃,唯独幺女云九晞被捕,陛下震怒,下令于今日午时三刻处死云九晞,以儆效尤。
至于这云大小姐是怎么被捕的,众人皆道她是被八个哥哥抛弃,成了替死鬼。
可谁又知道,她是自己从河里爬出来,回宰相府等着被捕的。
京都的雨又下大了……
昔日热闹的西市,如今却是空无一人,倒是最西边的行刑台上围了一圈人。
那跪在刑场上的女子,浑身**的,脸上青紫交加,额间赫然是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那双腿,好像也断了。
明明是京中最矜贵的女娘,宰相府的嫡女,未来的太子妃,一夜之间,跌落云泥,成了这般落魄模样。
可即使死到临头,云九晞眼中也无半分慌张,她的眼神很冷静,冷静的甚至有些麻木。
“云九晞,你可还有遗言?”
负责行刑的是刑部侍郎朱一首,曾经也是宰相门生,如今宰相府败落,他若顾着明哲保身也就算了,可偏偏改投永王门庭,带头诬告宰相府通敌叛国。
这种墙头草般的白眼狼,云九晞现在收拾不了他,可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云九晞腿断了,几个官差便架着她,将她丢在了朱一首面前。
膝盖磕得生疼,浑身的伤口因这一丢再度破了血,血迹浸透白色的囚衣,又脏又乱。
本就血色全无的脸,此刻更是白得像鬼一样。
真狼狈呀云九晞。
她心中自叹,微微额首,镇静的目光里透过一丝寒意,静静地看着见风使舵的朱一首。
对上那双凛冽的眼,朱一首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云九晞却是冷笑,不急不缓地说道:“朱大人,今后出门可要小心着水,别被淹死了,特别是养了荷花的池塘,最容易出人命了。”
朱一首脸都黑了:“大胆!你在诅咒本官?”
云九晞抬眸轻瞥了他一眼:“朱大人,我这不是诅咒,是提醒,毕竟你也知道,我有个师父是个道士,这能掐会算的本事还是有的。”
云九晞有很多老师,朱一首是宰相门生,自然也知晓一二,可他虽有些害怕,也依旧觉得云九晞是在诓他。
“云小姐,你既然这么能算,怎么就没算到宰相府会倒?自己会身陷囹圄大难临头?”
“我知道呀。”
女子清亮的声音不大,可在嘈杂的雨声中却格外明显。
朱一首猛然错愕,蹙着眉看她。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不和你那八个哥哥一起跑?”
“因为我不会死,至少不是现在死,我给自己算过一卦,命不该绝。”
云九晞越说越邪乎,朱一首依旧不信。
“朱大人还是不太信我,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等下会有人来救我,就在,一刻钟后。”
一刻钟后,正是午时三刻。
云家早已败落,昔日交好之人无不明哲保身,就连那与云家有婚约的太子殿下,也未曾露过一面,眼下,又有谁会来救这么一个罪臣之女?
朱一首愈发觉得这个云大小姐是疯了。
“罢了,你从前好歹也叫我一声叔叔,如今这样疯疯癫癫也着实凄惨,我且答应你,你死后替你收尸。”
他还真是好心啊,说得冠冕堂皇,怕是连自己都感动了吧?
云九晞只懒懒地看了眼朱一首,便垂眸不语。
最近天气不好,雨水多,刑部的人便在行刑台搭了个亭子,护着那计时的日冕。
待到了午时三刻,朱一首迫不及待地就把签子丢了出去,尖锐地喊着:行刑!
那声音真刺耳,钻到云九晞耳朵里都快把她震吐了。
刽子手举着大刀,直挺挺地离她头顶不过三寸,云九晞低首垂眸,安静的像是已经死了,唯有那粘了血的薄唇,轻声呢喃着什么。
“三,二,一……”
啪!
染了无数亡魂鲜血的砍刀骤然掉落,肥肉横长的刽子手猛地朝身后倒了下去。
“刀下留人!”
急促的声音响起,透过漫天的雨,一字不落地传到了云九晞耳朵里。
她努力睁开了眼,眯着条缝,看清了那立于马上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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