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又有几个药企代表过来，找孙主任问好。孙主任眼笑眉舒，与他们挨个握手，场面如火如荼。

其中一个穿着蓝色衬衫的胖男人，表现得尤其殷切。他的肚子很大，衬衫边角从腰带撑出来，而眼睛很小，冒着精明的光。

他一直往孙主任身边靠，企图找机会搭上话。

“孙主任啊，我们的药对辅助化疗非常有用。仁信医院的门槛儿一向奇高，这次能给小药企留机会，真是深感荣幸！”

“哪里的话。”孙主任拍了拍他的手，“刘总跑前跑后，忙了大半年，我都看在眼里，当然还得帮上一把。”

刘总语气激动：“我这几年在外面到处碰灰，要是没有您雪中送炭，我这小药企差点就得倒闭了！”

孙主任笑呵呵：“晦气话，以后合作机会还很多。”

刘总趁机问道：“您独具慧眼，我们介绍的新药，有没有让您亲自提单的机会？”

“这个药，医院里确实很短缺。”孙主任抬手指了一下远处，“不过啊，你看来的人都不少，院长最后要批准哪家的药进来，也得好好考虑不是？”

刘总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这次是抱着决心来的，一定让您和院长都满意。”

刘总的话还没说完，又过来一个人，穿着深色西装，头发稀疏，瞧着年纪不小。

孙主任见他过来，打个招呼，还让出位置，看起来是老熟人。

那人熟稔问道：“老孙，呼吸机质量怎么样，绝对没有毛病吧？”

孙主任：“那几批货是真不错，院长私下跟我提过，下次还得找你们。”

“咱们和仁信也都是老搭档了，后面还打算从国外进口一批新型号的呼吸机……”

嘈杂混乱的对话，充斥在整个礼堂里。

从大概情况来看，仁信医院要采购的这些药品，要由科室主任提单，上报给院长，再由院长特批入院。主任和院长虽然没有对药品的百分百决定权，但是只要他们摇头，外面的药就一定无法进入医院。

因此，他们身边就成了围堵和行贿的重灾区。

江潮忽然想到一个比喻，仁信医院就像是一棵植物。如果植物从根儿就开始烂，旁人看见枝叶发黄，想要修剪，那么绞尽脑汁也是无济于事的。

交流会临近结束，走动的人渐渐少了，后面的话音又响起来。

“孙主任，那个药企介绍的就是保健药，成分都不明确，对化疗没有什么帮助。”

那话音清润，温和，又有些飘渺，缓缓轻落。

孙主任的不悦已经很明显，压着声音：“你明白，还是我明白？”

高顾清就像没听出对方的不快。

他的语气平稳：“那一台呼吸机，比市场价贵了足足三倍。”

孙主任更加不快：“高顾清！”

“……”

“你手里的那点儿工资……”孙主任话锋一转，“够给你那残疾的父亲养老吗？”

高顾清不说话了，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时起时停。

“你做人清高，不管家里的生活，那其他人呢？”孙主任告诫道，“别拿你自以为是的念头，连累了所有朝夕相处的同事。”

高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半晌才道：“……对不起，我刚才说错了话，主任您见谅。”

处方权同样是一种权利，医生开一盒药就给反点，大家只要提前商量好，以现金的形式塞给科室，或者直接给对应的人，也算是“有钱大家挣”。

如果有人破坏这个模式，就是利益相关者眼里的钉子。如果利益相关者的数量足够多呢，那就不止是一枚钉子那样简单了。

“到底什么是好药？”孙主任嗤笑一声，“我在医院呆了这么长时间，用不着你来教我。”

高顾清：“……”

孙主任：“下次的交流会，你不用来了。”

李洗河两手抱肩，嗤笑出声：“我猜孙主任嘴里的好药，是那种一吃就好，一不吃就坏的药。”

江潮道：“与其说是好药，不如说是好商品。”

他想起仁信医院后来的事。

2010年冬天，仁信医院被关停。

当时他正好在上大一，看到这个新闻上了各个媒体。不过，那条新闻报道很简洁，寥寥几句话，引起过诸多猜测，却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

仁信医院及其周围，后来被圈起来开发成了一块楼盘，叫英才富洋，是个花园小区，今年刚好开售。

江潮猜测道：“当年仁信医院关停，说不定就是贪污受贿被查。”

李洗河好奇问：“仁信医院是在什么时候被关停的？”

“2010年。”李洗河很久没回善川，不知道这件事也是正常，“那件事以后，这一片地被开发成房地产了，叫英才富洋。”

李洗河重复了一遍，像是怔住：“于英才？”

于英才底下的企业和地产，大多都以这个老总的本人命名，善川人都知道。

江潮问：“怎么了？”

李洗河：“……没事，名字有些耳熟。”

渐渐。

一阵寒意从身边蔓延，比刚才要冷了许多，像是刚一踏进礼堂时那么冷。

他们的后面，已经安静了有段时间。

李洗河蓦一抬头，向后看去，身后的两个座位都空空如也。那个平放下来的椅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收了回去。

“江潮。”李洗河道，“他们不见了。”

礼堂里还是充满了人，却感觉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江潮看向周围，忽道：“在那。”

他指了一下礼堂斜前方的位置，坐在那里听宣讲的，正是刚才坐在后面的孙在升。

对方的神情平稳，看似专注，目不转睛地瞧着演讲台。

这个人怎么可能一下就瞬移过去？

李洗河的视线掠过孙在升，注意到旁边的黑板上，白色的黑板字补上了，不再残缺不全。

上面写着：善川市医药研究交流会

这几个字的下面还跟着一行字：力安医药赞助

但是在李洗河的印象里，几分钟之前这上面写的还是：欢迎各大新进药企莅临

他立即把目光转向墙上的电子万年历，红色数字跳动着，显示：2001年，12月，23日

这是他们进来医院的第二天。

也就是昨天。

江潮道：“礼堂里的人变多了，这不是刚才那场介绍会。”

“万年历的时间也变了，现在是昨天。”李洗河道，“我刚进礼堂的时候，看到过黑板上没擦完的字，就是这几个字没错。”

他又问：“那高顾清呢？”

江潮道：“没有看到。”

他们四处看了一圈，没有见到痕迹，对方本来就肉眼不可见，这样在座位中就更加难看到了。

台上的人讲话滔滔不绝，一派学术氛围浓厚的样子。

礼堂的人比刚才多了二分之一，有许多陌生的样貌出现，也有一些让人眼熟的，比如刚才几个与孙主任谈话的药企老总，此时就也坐在席位之中。

孙主任坐在第一排，右上区域，挨着一条过道。

江潮看到他的脚总是挪动，好像有些焦虑，似乎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淡定。

过了几分钟，台上邀请院长上来讲话。

第一排的中间位置站起来一个人，有些秃顶，稳稳地走上台去。

院长是国字脸，鬓角有银发，看上去才四十多岁，面貌很有精神，目光炯炯，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给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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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好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