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沈氏一族拥有上百年历史,府内宅子甚至比大辰还要久远。
宅子里花鸟树木茂盛得很,尤其是花园内,亭台水榭应有尽有,比起那宫里的御花园都毫不逊色。
沈月宁从前不懂,以父亲微薄的俸禄,如何能养得起如此庞大的家业?直到今日,她好像明白了,她爹是个贪官。
躲在假山后头的她,瞧见那自诩清廉的好父亲,正收下了一个黑衣人给的三根金条。
她离得远,听不太清二人交谈,只见着父亲突然变了脸色,二人争吵了几句,便不欢而散。
沈月宁无意再多管闲事,打算就此离去,谁料刚转身,竟撞上了一个人,偏就那么一下,她便觉着一阵头晕目眩,脚步子虚浮,怎么都稳不住身形,更是瞧不清眼前之人的脸。
只觉得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黑衣,比她高上了一个头,失去意识之前,正被那男子一把打横抱起,走了好一段路。
再醒来时,便是身处熊熊烈火之中,而她父亲,正坐在书房椅子上,垂着脑袋,右手紧握着一块布,早已没了生气。
沈月宁说不出自己有多冷血,只知道确定父亲已死的那一刻,心里依旧刺痛了一瞬,可也只有那么一瞬,悲伤退却,被无尽的空冷所取代。
她来不及伤怀,大火已然蔓延了半个书房,再不走就得烧成灰了。急匆匆取走了那块布,方要翻窗逃命,不料被冲进来救火的侍卫撞了个正着。
那侍卫眼生得紧,连她的脸都未看清,便喊道:“是大小姐,是大小姐杀了老爷!”
侍卫的大嗓门简直绝无仅有,连嘈杂救火声都压不住,一字不落地传到了所有人耳朵里。
一时间外头人云亦云,直到沈烟宁的一句:“胡说八道些什么,怎么可能是姐姐杀了父亲,还不快救人!”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安静了下来,一桶一桶的水往里泼……
一个时辰后,大火终于灭了,而沈月宁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京兆府一口咬定是沈月宁弑父,通缉令上达天听,陛下亲自下得旨,全城抓捕。
一时之间,沈家大小姐本就不好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从沈府逃出后,沈月宁一路上都被官府的人追着,原本识得她样貌的人不多,那逮捕的画像一帖,满雍都都认识她了。
“这就是沈家小姐吗?果真同传闻中般貌若天仙!”
“就说是大美人吧,这样的美人要是嫁给我,我做梦都能笑醒!”
“你们这群男人就是肤浅,她弑父啊,能是什么好东西?小心把你们都杀了!”
“算了算了,我可不想死!”
追捕告示前头密密麻麻围满了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但却无一敢揭。
除了一个人。
“这人谁啊,这么胆大,这可是盖了皇戳的通缉令,赏银虽多,揭了告示抓不到人,可是会被治罪关进京兆府的!”
“都让一让,别挡着我们爷!”
凌轩在前面开路,姜日晨就那样揭了告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告示没了,热闹瞧不上了,人群也就散了。
姜日晨并未走远,而是坐在一个早点铺子,点了两份馄饨,目光只盯着一名戴帷帽的女子,直到她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子深处。
“世子,姜小姐走了,追吗?”
“追。”
馄饨一口未吃,姜日晨大步流星地追人去了,凌轩丢下几枚铜钱急忙跟了上去。
今早天方破晓,沈月宁便独自一人回了趟沈府,取了些东西,路过西市时,瞧好遇见逮捕自己的告示,原打算直接走的,却不想匆匆一瞥,便停了下来,只因那画像的画风实在是太熟悉不过。
直到瞧见姜日晨揭了告示,人群散了,她便也匆匆离开准备去同灵犀竹月会和,不料四处都是排查的官兵。
“站住!”说倒霉也倒霉,一队官兵叫住了她,眼见着就要来查询。
跑是跑不掉了,实在不行只能动手……正这样想着,一辆马车忽然间在她身旁停下,紧接着便传来一个声音。
“让你去西市买东西,怎么在此偷懒?东西呢?”
是姜日晨,沈月宁心一沉,恭恭敬敬道:“婢子知错,婢子刚打算去西市,就被几位官爷叫住了。”
凌轩掀开帘子走了出来,眼神一一扫过京兆府的官兵:“这是世子爷的马车,你们也敢拦?”
这雍都哪里有什么世子爷,除了那个刚从西北回来的姜世子。
官兵也是个欺软怕硬的主,这么偌大个权贵站在眼前,气焰立马消了,带头那位更是笑得一脸谄媚。
“原是世子爷!快让开快让开!别冲撞了世子爷!”
一群人齐刷刷让了路,沈月宁虽不知他为何替自己解围,但顺势而为才是明智之举。
她忙道:“婢子误了差事,这就去西市重新采买。”
“站住。”她说着便回头要走,却不料被叫住了。
沈月宁皱着眉道:“世子有何吩咐。”
只听得那姜日晨用再纨绔不过的语气道:“给爷上来。”
“……”沈月宁虽不知他要做什么,生怕进一步虎穴,退一步狼窝,可今日这狼窝,她是必须得进了,更何况,她也正好以此机会接近姜日晨。
“喏。”
“世子殿下。”
沈月宁刚要踏入那狼窝,远远就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转过头一瞧,便看见沈烟宁一袭白衣,款款而来。
也不知沈烟宁是否认出她来,只那目光上下打量了会儿,忽然冒了句话:“这位姐姐瞧着眼熟,不知是?”
若讲话,定会被沈烟宁听出,若不发声,依她那多疑的心机,也定是会怀疑的。沈月宁正思索着要不要换个声音说话,虽说会有破绽……
“沈二小姐可是有事?”姜日晨掀开车帘,走了下来,挡在了沈月宁面前,微笑着眼,瞧着沈烟宁。
沈烟宁笑盈盈道:“烟宁是想来问问,世子殿下可寻到姐姐了?”她话音未落,目光便又是落在姜日晨背后那人身上。
沈月宁太懂她的眼神了,看来已有八分确定。
姜日晨身子又偏了偏,说道:“你姐姐的踪迹本世子又如何得知?若沈二小姐有消息,可一定要通知本世子。”
沈烟宁浅笑道:“自然,烟宁若有线索,一定禀明世子殿下。”
“那自然是好,沈二小姐若是无事,本世子就先行告辞了。”
姜日晨要走,又有谁能拦得住,沈烟宁也只能是恭敬地目送他们离去。
马车上,姜日晨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之人,纵使沈月宁始终冷淡无比,他也依旧乐在其中。
“世子有何用意,不妨直说?”目光落在那张通缉令上,终是沈月宁率先开了口。
姜日晨笑盈盈道:“本世子好歹也救了月儿一命,月儿打算如何报答本世子?”
沈月宁眼皮一跳,问他:“世子要我如何回报?”
姜日晨沉凝片刻,忽然神情严肃:“不如你帮我杀了太子?”
“……”沈月宁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不同,“你为何要杀太子?你也知我是太子的人,就不怕我告诉太子殿下?”
姜日晨又恢复了那副散漫模样,笑着道:“开个玩笑而已,月宁不必当真,不过本世子救你也不是白救的,救命之恩,自当是要以身相许……”
“那世子不如把我杀了。”
“…… ”拒绝的如此果断,姜日晨忽觉有些面子挂不住。
沈月宁又道:“这张通缉令,是沈烟宁画的,我昏迷前,也是因为吃了她的面,世子爷觉得,这是我妹妹想害我,还是世子你想害我?”
姜日晨没想到她会问得如此直接,遂道:“月儿的意思本世子清楚,那碗面是经过我手的,下毒最大的嫌疑人除了做面之人就是我,但本世子可以对着战场上死去的兄弟发誓,那毒绝对不是我下的,至于是不是沈烟宁,可能需要月儿自己去求证了……”
话音未落,姜日晨忽得一脸警觉,放低了音量:“有人在跟踪我们。”
“是沈烟宁的人。”沈月宁道。
“没想到她还有些本事,此等高手都听命于她。”
“她若知你如此夸她,应当高兴坏了。”姜日晨刚要辩驳几句,沈月宁却丝毫未给他机会,接着道:“她这些年养了不少厉害的人,如今怀疑我的身份,怕是有些难缠。”
“那就回世子府吧,凌轩,回府……”
“不能回去。”沈月宁灵机一动,“我有一计,能让她彻底打消猜测。”
姜日晨眉头一皱,总有种不详之感,还未来得及细问,沈月宁便嘱咐凌轩驾车去了他处。
马车在雍都城七拐八拐,转了许多圈,终于一个时辰后,停在了一处青楼门口。
“琉月楼?”姜日晨惊了,“你居然带着未来夫君来逛青楼?”
“世子慎言,你可不是我未来夫君。”
“呀呀呀,这位公子瞧着眼生,不知是来找哪位姑娘?”
“给我准备一间上好的房间。”姜日晨丢了枚金叶子过去,“我要和我的心肝好好玩玩。”
沈月宁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心道姜日晨这模样,可不像第一次逛窑子的人。
老鸨开门做生意,自然是什么人都见过,对这种带自家姑娘上门的客人已是见怪不怪了,更何况是出手如此阔绰的客人。
“懂懂懂!这位客官一看就是内行人,我们这什么刺激都能玩,保证让您和您的心肝玩得尽兴!来人,请这两位客官去甲字号厢房!”
小厮欢欢喜喜地将二人迎上了楼,他二人刚走,后脚就跟进来一名魁梧男子。
老鸨又是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不曾想那男子一个姑娘都不要,只要去甲字号附近的厢房喝酒。
这等客人也不是没有,老鸨并未在意,盯着手上那颗金豆子笑开了花,吩咐小厮将人带去了乙字号包厢。
男子一进入包厢,就遣散了所有伺候之人,锁上房门后,偷偷在那一墙之隔开了个不大不小的洞,正正巧巧能瞧见甲字号包厢内一半的床。
在他目光所及之处,床上躺着的一男一女,衣裳凌乱,娇嗔声断断续续,好似正上演着活色生香的画面。
男子瞧得口干舌燥,难以自持,但他却不知,屋内二人只是侧躺着在闲聊罢了。
姜日晨总问些有得没得,比如爱吃什么,爱做什么,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沈月宁也只是敷衍地回个一两句后,就没了声响。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一闭眼也就睡了过去,姜日晨瞧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道她竟如此信任自己,也不怕他有孟浪之举。
上一世,他从未正眼瞧过自己的妻子,像如今这般亲密的相处,还是两世以来的头一次。
“若你当真不是杀我之人,我一定好好待你。”姜日晨心里想着,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沈月宁的眉眼,心底亦是从未有过的安心,更是丝毫未曾察觉,自己满脑子都是对日后生活的憧憬,脸上笑意不值钱的犹如一个傻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月宁都睡醒了,可乙字号房间的男子依旧死死盯着他们。
“还没走吗?”
“还没。”
“沈烟宁带出来的人就这么有耐心?”
“看着确实如此,那我们还继续吗?”
二人之间虽只是借了个位,演了个戏,但姜日晨这话说得,委实有些令人浮想联翩。
沈月宁脸一红,说道:“得让他看到我的脸,你替我挡挡,我那外衣有一张人皮面具。”
姜日晨听后,扯过地上的外衣,披在了她身上,而后挡住了那直勾勾的目光,给了沈月宁带面具的机会。
他二人此刻的姿势,委实有些奇怪,沈月宁低着头,好似趴在了姜日晨跟前,而姜日晨仰着头,双腿跨开,一只手搭在沈月宁腰上,另一只手撑在床沿上,从背面瞧去,真真是不对劲,也怪不得那偷窥之人看得眼睛都充了血,像是□□中烧。
“好了吗?”姜日晨脸色泛红,直咽口水,只觉得在如此下去,怕是真要出事了。
沈月宁并未察觉他的异样,只道:“好了,你让一让。”
姜日晨自是明白她的意思,是想让那偷窥之人看清她的脸。
可他忽得就冒出了个想法,竟也真的就那样去做了。
姜日晨突然间抱着沈月宁下了床,扶着她坐在了梳妆镜前,像是个爱惨了妻子的丈夫,仔仔细细地替她描眉……
沈月宁都要吓傻了,心想这人是中邪了吗?还是演上了瘾?
好在那偷窥之人看清了她的脸,终于收起了目光……只是,不过片刻,乙字号包厢里竟响起了不小的动静,女子娇弱的声音都传到了甲字号包厢内。
二人顿觉气氛微妙,四目相对,猝不及防,沈月宁尴尬得移开眼:“我们该走了。”
“啊,好。”
二人手挽手走出了琉月楼,上了马车,朝世子府方向去了。
马车上,姜日晨一言不发,沈月宁却开了口解释:“沈烟宁生性多疑,即使我一开始就易容给她看,她也会派人查探,所以不如演一场戏。”
话音未落,沈月宁抬眸看了眼姜日晨,哪知对方依旧心不在焉,随又解释:“她是多疑,但生性自负,在她眼里,我是矜贵自持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出入烟花之地,和男子行苟且之事。”
提到“苟且之事”时,姜日晨眼睛倏得一下亮了,好似在期待什么。
沈月宁见了却是一阵头疼,他二人虽未做什么出格之事,但今日到底是有些暧昧了,若非那偷窥狂一直瞧着,也不用装那么久。然而她急需摆脱沈烟宁,所以才出此下策。
“吁”得一声,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站着一个女子。
凌轩回头朝马车内说道:“世子,是竹月姑娘。”
沈月宁道:“世子,我先走了。”
她说着就掀开了帘子,直到跳下了马车,姜日晨依旧一言不发。
凌轩掀开马车帘子,往里头喊了一句世子,姜日晨这才有了反应。
“走吧,回府。”
回到府内,姜日晨在前世与沈月宁成亲的婚房内呆了整整一夜,这一夜,他想起了许多事。
好像,他与她并非有名无实,他们好像有过洞房花烛……那场景忽然就刻骨铭心般冲进了他的脑子里,比今日演得戏真切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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