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初绽,京城里便已经热闹起来,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场宴会刚歇,下一场的帖子又紧跟着递上门来。
“这赏花宴究竟还要开到什么时候?”沈穗岁恹恹地坐在马车里,莹白的小脸上愁云密布。
青黛将靠枕轻轻垫在她身后,掰着手指道:“杏花、桃花、海棠,依奴婢看,在这些花开尽前,少说还得个六七场呢。”
沈穗岁一听这话,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下车。
她本在云栖观修行得好好儿的,晨钟暮鼓,清净自在,眼见到了要下山历练的时间,母亲却一纸家书寄来,说什么“劫数已过”,硬要召她回府。
沈国公与夫人成亲十几载才有了沈穗岁这么一个孩子,怎料沈夫人有孕八个多月的时候传来了沈国公战场负伤的消息,一时情急,竟早产了。
沈穗岁生来便有些先天不足之症,连哭声都比别家婴孩弱上三分,一岁以前更是一直小病不断。老国公爷给她取名穗岁,取一个岁岁平安、长命百岁的好兆头,盼她能身体健康,平安长大。
沈穗岁抓周那日,恰逢云栖观的栖云子道长途经国公府,他掐指一算便变了脸色。
“此女……”老道长面色沉重,“十四岁时怕有一劫。 ”
沈夫人当场就跪倒在地,抱着孩子泪如雨下,求道长救命。
到底是将门之家,沈国公当机立断,让女儿拜在栖云子门下做俗家弟子,沾些道门清气,以求庇佑。自此,小岁岁便似只候鸟,十天半月在云栖观修行,初一十五回府小住两日,如此平平安安长到了及笄之年。
如今眼看她已安然度过十四岁,又出落得亭亭玉立,自然没有让她再继续住在道观的道理,于是沈国公在奔赴边关前寄来一纸家书。
师父倒是会省事,沈穗岁在心中暗诽,说什么京城亦是红尘道场,一句话便决定了她的去向。
如今师兄师姐皆已奔赴天南海北,偏生她一人,被拘在了京城。
真不知道这京城有什么好值得历练的?
每日不是在家学习规矩就是出门参加宴会,三天一小宴,五天一大宴,回京不过半月,这已经是参加的第三场赏花宴了。
母亲说她离京太久,正好趁此机会跟京中各家闺秀多加往来,熟悉熟悉,此话一出更是断了她拒绝的念头。
沈穗岁一会儿端坐,一会儿斜靠在靠枕上,在换了好几个坐姿之后,马车终于慢悠悠地到了永宁侯府门口。
她人还未下马车,便听得身后传有人喊:“岁岁!”
待回头看清来人,沈穗岁眼睛里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只见顾明瑶提着裙裾从另一辆马车上跃下,急急忙忙地朝这边奔来,发间的珠钗晃得叮当作响。
顾明瑶乃鲁国公嫡女,也是沈穗岁的嫡亲表姐,两人年岁相仿,自沈穗岁进云栖观修行后,每逢初一十五,她都必定在府中等她归家。
“慢些跑。”沈穗岁伸手扶住她踉跄的身形。
“我刚到国公府门口,便听小厮说你们一炷香前就出了门。”顾明瑶喘了口气,接着道:“急得我这一路都没敢停。”
说罢她又张头往马车里望了望:“怎么不见姑母?”
沈穗岁伸手替她将散乱的鬓发挽至耳后,“母亲说今天这宴会都是姑娘家家的,她就不来了,免得大家拘束。”
“也是,有我陪你就够了。”顾明瑶挽住沈穗岁的手臂,俩人亲亲热热地往侯府门口走去。
永宁侯府今日这场赏花宴,乃是为府中大小姐在众人面前露面而精心筹备的。
这位大小姐名唤周令仪,与沈穗岁恰是同年所生,听说她自小便被送到了江南外祖家将养,直到年初才接回京城。
大家都想瞧瞧这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姑娘,是否真当得“钟灵毓秀”这四个字。
是以,今日永宁侯府外车马络绎不绝。
-
侯府后花园里的杏花开得正盛,沈穗岁随着引路的丫鬟穿过回廊,往水榭方向走去。
隐约听到有男子谈笑的声音传来。
“竟还有外男在此?”顾明瑶侧过头,看向旁边的引路丫鬟。
丫鬟闻言躬身回道:“姑娘莫慌,男宾席在假山的另一面,只是这声音通过山石之间传了过来。”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假山。
丫鬟的手还未落下,忽然听到假山那面传来“扑通”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丫鬟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有人落水了!”
接着又是一声“扑通”,似乎是有人跳下水去救人了。
隔着假山看不到对面发生了什么,负责引路的丫鬟脸上也掠过一丝急色,将她们安置在回廊中间的凉亭后,便匆匆离去。
二人对视一眼,顾明瑶先开了口:“不知道落水的是谁?救人的又是谁?”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男子还好办,落水的若是姑娘家,恐怕……”
沈穗岁明白她的意思,假山那头尽是前来赴宴的男子,无论今日是被哪一位所救,只怕这名女子的清白名声便再难保全。
顾明瑶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对着沈穗岁说道:“今日可起过卦了?”
沈穗岁在云栖观这十几年,别的不说,这推衍卜卦,料福祸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出门前她倒是起了一卦,六爻安静无冲克,卦象显示诸事平平,不好也不坏。
莫非是生了什么变故?
沈夫人禁止沈穗岁在外显露出会卜卦的本事,沈穗岁拿出卦盘后,青黛立马会意,退至在不远处望风,接着她又掏出来三枚铜钱,往空中一抛,低头推算起来。
待铜钱落到卦盘上,沈穗岁眉头微微一皱。
见她一脸严肃顾明瑶也不敢打扰,等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怎么样?”
静卦突然出现变爻,不是什么好事。
沈穗岁刚要开口,忽然听见青黛轻咳一声,回廊那头有人走了过来,她瞬间将手中的卦盘塞回了衣袋。
来的是先前引路的丫鬟:“两位小姐恕罪,”她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府里突然生了些变故,麻烦二位先移步到花厅稍候片刻,自会有人安排。”
花厅内早已人头攒动,各府女眷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免不了谈论刚刚发生的事情。
“你们听说了吗?方才落水的是永宁侯府的二小姐!”
“当真?”
“永宁侯府的二小姐又怎么会跑到男子诗会的地方去?”
“还能为什么?你们想想,如今这嫡出的大小姐回来了,这二小姐,还不是要为自己争个前程……”
剩下的无需多言,众人心里皆已了然。
闹了这么一出,赏花宴自然而然是没法再继续下去,回程的时候顾明瑶上了沈家的马车。
两人至今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青黛取出马车内提前备好的点心,顾明瑶随手拈起一块桂花糕,还未等细嚼慢咽,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今日卦象可有什么蹊跷?”
想到中午的结果,沈穗岁轻叹了一口气,“卦象所示,确有蹊跷,恐怕是有人刻意为之。”
顾明瑶闻言瞪大了眼睛,连糕点都忘记喂到嘴里,手悬在了半空:“难道真如她们所言,这二小姐竟存了那样的心思?”
沈穗岁顿了顿道:“卦象虽如此,但尚未可知外力来自何处,若妄加揣测,反倒容易误伤无辜。”
顾明瑶看了一眼沈穗岁,轻叹了口气,心想也就只有自家妹妹这么天真了,她哪里会知道京城这些世家小姐为了嫁一户好人家究竟能做到什么份儿上?
没几日,京中便传开了消息——永宁侯府的二小姐许了礼部侍郎家的次子。
此事至此算是告一段落。
不过有了前几日这么一出,最近各家举办宴会的热情倒是消散了不少。
沈穗岁现下反倒是觉得不赴宴的日子更叫人难熬,往年即便是过年,在京城最多也是待到十五赏完花灯,从未逗留如此之久过,连话本儿都要翻烂了。
顾明瑶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一般,次日除了新话本儿,还带来了好消息。
“过两日便是上巳节了,我已求过姑母,到时候许你我出门游玩。”
沈穗岁闻言精神一振,“果真?”
“自然不假。”顾明瑶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江湖做派,说罢又忽地将手往胸口一拍,“我办事,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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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你确定……我们要打扮成这样出去?”镜中映出个俊俏的小郎君,正是女扮男装的沈穗岁。
顾明瑶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怕什么?”她伸手替沈穗岁把头上的玉冠束紧了一点,“不然姑母派一群侍卫跟着,前呼后拥的,哪里还能痛快游玩?”
“可若……”
不等沈穗岁说完,顾明瑶已截住话头:“你若这么忧心,不如卜上一卦?”
“体用不分,生克难辨。”
沈穗岁看着卦象陷入了沉思,抬头又对上顾明瑶期待的眼神,咬咬牙,心一狠,大不了自己多加小心就是了。
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少女,自然是好奇心战胜了一切。
乐坊游船,花车游街,京城不管什么节日都能过得热闹非凡。
曲江池畔尽是些摆摊卖东西的小贩。
顾明瑶一会儿要买糖人,一会儿又是炒栗子,两只手都拿满了还想再买个糖葫芦,沈穗岁的荷包都没有往衣带里装的机会,只得牢牢攥在手中。
她前脚把糖葫芦刚买好,顾明瑶后脚又被前头的杂技吸引了视线,沈穗岁正欲开口唤她,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还未来得及转头,便被一个帕子死死地捂住口鼻,随即眼前一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岁岁,你看这个……”顾明瑶笑着转身,话音却戛然而止,哪里还有沈穗岁的影子。
她心猛地一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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