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雨来得又急又凶,院子里几株娇艳欲滴的海棠几乎一夜之间全被雨水打落,绯红的花瓣散落一地。
接到师父来信的时候,沈穗岁正靠在窗前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绣线。
顾明瑶最近迷上了刺绣。
早先舅母逼她学女红的时候,她不是借口头疼脑热就是眼酸手痛,谁知近来总在话本儿里看到女子送香囊手帕给意中人的情节,认为自己决不能在此项上落后于人,于是心血来潮找出了落灰已久的绣棚,暗自发誓定要发愤图强,力争上游。
虽然她的意中人现在还没有出现……
自己绣就算了,她还不由分说地往沈穗岁怀里也塞了几团绣线,“万一突然遇到了,哪还来得及现绣?”
顾明瑶向来歪理一箩筐,沈穗岁也懒得计较。
栖云子信上说卦江浙一带出现一桩奇案,案中细节玄之又玄,寻常方法恐不能侦破,当地知府听闻云栖观有位高人,故来信请他相助,需即刻启程。现如今观内只剩玄一一个小弟子,他放心不下,故请沈国公夫妇允沈穗岁代为照看云栖观一段时间。
光是栖云子道长对沈穗岁的这份恩情,沈夫人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唯一的要求便是沈穗岁像从前一般,每逢初一十五回府小住两日,如此直至栖云子从江浙一带回来。
就这样沈穗岁收拾好行李,踏上了回云栖观的路。
临走前顾明瑶把沈穗岁留在房间的几团绣线连着绣棚又塞到包袱里,语重心长地叮嘱她此事万万不可懈怠。
沈夫人眼角微微泛红,沈穗岁面上也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等到马车缓缓驶出京城,她嘴角轻轻勾起。
先前在云栖观的时候,师兄师姐们怜她年幼多病,便都惯着她,回到家里老国公爷对她更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直到此次回京沈夫人才方觉不能再这样任她由着性子来,理由是如今已到该议亲的年纪,需得好好学学规矩。
京中女子大多在及笄礼前后便开始相看人家,她久不在京,纵使父母想将她在身边多留两年,可这该学的规矩也绝不能漏,于是沈夫人请来教养嬷嬷,日日对着她耳提面命。
如今总算能透口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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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栖观坐落在京城二十里外的栖霞山上,碧峰环抱,清幽绝俗。
雨收云断,霁色初开,沈穗岁深深吸了一口山里的新鲜空气。
“小玄一,姐姐回来啦!”
沈穗岁上头有两个师兄一个师姐,下头有一个师弟。小师弟玄一婴孩时期就被师父从山脚下捡回来,如今已然八岁,然而这个小师弟小小年纪,却整日一副“老成持重”的小大人模样,让沈穗岁来形容就是活脱脱第二个大师兄。
观内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沈穗岁微微蹙眉,继续往里走去,空气中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中草药味,越往里味道越浓,她两步并作一步,快步往后院走去,只见地上蹲着个小小身影,正卖力地对着炉子扇风。
见她进来,小道童擦了擦额头的汗,起身一板一眼地行礼:“师姐好。”
沈穗岁听他嗓音清亮,面色红润,倒不像是生病的样子,便走近两步看了看药罐。
“你这是熬的什么药?”她好奇问道。
“师父昨夜在山下救了个公子回来。”玄一将药汁滤进碗里,闻言头也不抬,“临走前命我要好生照料。”
栖云子素来有日行一善的规矩,不过自玄一之后,观内却是极少有陌生面孔逗留,沈穗岁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师父可有说是什么人?”
“好人。”
“……”
沈穗岁接过了送药的任务。
视线落在床榻上时,她不由得微微一怔。
榻上的男子生了一张极好看的脸,眉骨高而陡,眼角下有一颗小痣,鼻梁高挺,嘴唇微抿,脸色因受伤而微微惨白。
“单就这样貌,想必也坏不起来。”念头刚升起,她便连忙在心中默念了句“罪过”,没想到在顾明瑶的耳濡目染下,自己竟也变成了以貌取人之辈。
沈穗岁收回视线,正准备将药碗放下就走,怎料男子在此时突然地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她心头一跳。
“醒了?”她强装着镇定,将药碗往前递了递,“醒了就把药喝了。”
男子眼神还有些涣散,听到她的声音,微微怔了一下才慢慢地抬起手,在指尖刚要碰到碗沿的刹那,他突然浑身一颤,又猛地缩回手,转而用手死死抱住头颅,整个人蜷缩起来,微微发着抖。
沈穗岁被这突变吓了一跳,药碗险些脱手,她稳了稳心神,将碗轻轻搁在床头,犹豫再三还是将手小心翼翼地落在男子肩头,轻声道:“可是头痛?”
片刻后,男子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他缓缓松开双手,整个人像被抽干了力气一般,怔怔地坐在床上,一双桃花眼里满是茫然。
沈穗岁心头蓦地一跳,感觉不妙,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细细打量着男子,突然间福至心灵:莫不是摔坏了脑子?
男子没有回答,他皱了皱眉,像是在努力回想着什么,沈穗岁摆了摆手,试图将他的注意力拉回现实。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她试探着问了一句。
男子眉心蹙起,手指又按上了太阳穴,似乎挣扎着什么,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两个字:“头……疼……”
失忆?
这桥段倒是眼熟。
开头是貌美的女子为躲避歹人不慎跌落山崖,接下来便是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剧情偶尔还穿插着失忆。
她目光在男子身上轻轻一扫,内心思忖:将话本儿里的女子换成男子倒也合情合理,只不过就是英雄救美变成了日行一善。
如今师父的日行一善倒是完成了,可留下这个失忆的人要她怎么办?
许是察觉到了沈穗岁的视线,男子忽地抬眼,他的目光落在沈穗岁身上,带着几分茫然,问道:“你……是谁?”
沈穗岁眼波微转,心中已有了计较:“我是你师姐。”
此人如今没了记忆,师父既留言让好生照顾,不如先让他安顿下来,待师父回山之后再作打算,于是她轻咳一声继续道:“你昨天采药掉到山下了,师父背你回来的。”说完又不由得心下一虚,避开了男子探究的眼神。
应当也不算说谎吧,师父本来就有把捡回来的孩童收作弟子的习惯,她不过是提前认下了这个师弟而已,想到这里,沈穗岁又多了几分底气,连带着脊背都挺直了些。
“师姐?”男子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戒备,恰巧此时玄一拿着衣物推门而入。
沈穗岁面不改色:“喏,这是你师兄玄一。”
“……”
玄一刚进门就听到这么一句,顿时整个人僵在原地,那张终日板着的小脸,总算露出了符合这个年龄的表情。
沈穗岁撇过头,硬生生忍住了笑意,她轻咳一声,假装清了清嗓子,又正色道:“别看他年纪比你小,但是入门比你早,按照规矩,你是要唤他一句师兄的。”
男子沉思了许久,似乎是接受了她的说法,开口道:“那我是谁?”
“你叫玄二,道生一,一生二的二。”
如果此时顾明瑶在场,想必定能认出,此人正是定北侯世子兼新任大理寺卿——江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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