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卿云降落在了第七层的虚境。

他衣摆残破，提着星原杖的一只手在颤抖，几股血流顺着手腕滑落，接着流经星原，最后滴进虚境的光芒中，消失不见。

周围尽是幽幻的莹蓝色光芒，置身其中，宛如步入另一个世界。

第七层名为“本己”，里面关押着无境之神。

此神非妖非祟，既是浮屠塔的最强者，也是最难以攻克的怪物。

沐卿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无境之神的存在，他能走到这一层已经耗费了周身将近七成的力量。

他抬起头望向上空，浮屠印原本明亮的光在此刻却骤然转为黑沉。

一轮黑色的圆月盖住了浮屠印。

沐卿云正欲发力向上而去，周围却传来交叠着的万道声音，那万道声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

他们在问他：你为何要来这里？

“无境之神，浮屠印为何松动？”沐卿云反问。

“那是因为，我被一个古老的力量再度唤醒了啊。”

无境之神答：“感谢玄狐族，让沉睡的我再度苏醒。”

接着，他告诉沐卿云一个真相：

“东皇钟今日，将不复存在。”

沐卿云闻之心惊，但他脸上却极力维持着最后几分镇定，面朝虚空坚定道：“浮屠印尚在，东皇钟就不会毁掉！”

周围却传来无境之神的笑音，无数的笑音叠加在一起，在这幽闭的空间内显得极其诡异，周围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沐卿云被震得脑中发痛，心中暗走一遍静心咒稳住心神。

他接着御着风，向上而去。

然而上空却突然生出了无数镜面。

沐卿云抬头之际，在这些镜面中窥见了无数个自己。

他感到一阵眩晕，当场跌了下来。

无境之神还在笑：“云华尊者，你飞不出这里的。”

沐卿云手中星原撑在平面，有些虚脱，垂手喘气，低头时下方同样浮现出无数道镜面。

他看到了一脸疲惫的自己，鬓角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下来，攥紧星原的掌心正向外溢出鲜红的血。

“你看到了吗？”

无境之神的声音变得飘悠悠的：“这是现在的你自己。”

沐卿云直视着近在咫尺的虚镜，俊秀的脸庞早已染上疲态，眼中却仍旧蕴藏着坚定之色。

那是未曾动摇过的、向上的坚定。

他站起来，不再回应无境之神的言语。

耳畔却又响起声音：“尊者，你想看最真实的自己吗？”

那声音透出强烈的蛊惑，一字一声地牵扯着他的心弦。

沐卿云眼前现出无数面镜子，镜中倒映着他此刻的模样，他望着千面镜子中呈现出来的自己，一时有些慌神。

看着看着，镜中却现出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一个身着白衫的男孩。

男孩的衫袖上有着古老的焰纹，准确来说，那不是另一个人，而是孩提时代的沐卿云。

镜中的男孩双目无神，拖着僵硬的步子，朝着镜外的沐卿云走来。

男孩接着奔跑起来，又离他越来越远，像在追逐着什么。

沐卿云知道他在追逐什么，不自觉地上前。

镜中画面再转，男孩又停了下来，抱着自己坐在原地，他的身边是一片茫茫无尽的原野。

沐卿云渐渐失去了神智，一步一步向前靠近，镜中的孩子抬起头，双眸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安，稚嫩的脸上有着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悲伤。

镜中人亦真亦幻，抬头转过来，此刻仿佛与他对视。

沐卿云视线紧紧留连其中，被深深牵动。

“这是真实的你自己。”无境之神说。

沐卿云看到这里，忍不住心疼。

心口像是被久远的回忆牵动，他忍不住靠近孩子，一点一点伸出手去。

而就在他的手刚触到镜面时，画面如水般荡漾着消散了。

孩子变了模样成了另一个人。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小时候的秋辞。

有那么一瞬间，沐卿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秋辞，还是小时候的自己。

在思绪快要完全被幻境抽离时，沐卿云手中星原发出震颤，灵流的波动唤醒了他的神智，沐卿云瞳色骤然变得清凌，手中星原一抬，再击他向周围虚镜，无数虚镜的碎片在他面前飞散开去。

“哈哈，尊者，没用的。”

无境之神嘲讽着他：“我看到了你心中藏匿的阴影，你永远也别想突破你的本己，我深睡万年，好不容易苏醒，待到浮屠印破，我将冲出东皇钟，归于自由，再无束缚！”

“你休想离开此处！”

沐卿云对着虚空坚定答：“东皇钟，是你的唯一归宿。”

“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呢？”

面前再度浮现出无数镜像，镜中出现了一些修士的脸，场景明显是此刻钟塔之外的景象：“你看看这些人，他们苟且偷生，让你一人赴东皇钟内涉险。”

场景再一变，换成了更多陌生的脸庞。

在那些脸庞上，沐卿云看到了世间各异的情态，有怒有喜，有悲有邪。

“你看看这些上修的人啊。面临危机，无人出动，贪生怕死，软弱怯懦。东皇钟外的镇守者，不过寥寥百人，仙盟上下共计万人，你一人来此孤军奋战，真是可悲啊！”

砰——！

无境之神的声音消失在了镜面的破碎声中。

沐卿云手中星原爆出盛光，他挥动起它，发力轰击着面前无数缭乱的虚影：“只我一人，那又如何？”

他想要坚守的事情，永远不会动摇。

曾经是，现在仍是！

“哈哈哈哈！那你可曾在意这个？”

无数虚镜中现出一人。

沐卿云看到镜中之人时，竟停下了动作。

那是秋辞！

此刻他正冲破周围妖祟的围追堵截，持着凌霄拼死地抵挡，而他所在的地方，分明就是钟塔之内！

秋辞居然也来了！他怎么这么冲动？！以他的能力登上五层都是不可能之事，他怎能如此冒险！

沐卿云心中焦虑，上空浮屠印光芒落在地面上，他手握紧星原，似乎陷入了挣扎。

“所以，放弃吧，快下去救你的徒弟吧！”镜中画面随之切换成了秋辞孩提时的模样，面前的小秋辞面对着他，似乎有无数的话要对他讲。

“快下去吧……快下去救他吧……”

“不——”

残存的理智帮沐卿云做出了选择，他手心颤抖，忽地猛然旋身发力，梁上下左右环绕着他的虚镜尽数击溃。

在无境之神颤抖的嚎声里，沐卿云头顶着暴风雪一般的碎片，迅速冲向上空的浮屠印。

对不起，秋辞。

方圆百里尽是生灵，待为师稳住浮屠印之后，再带你出去！

无境之神消退不见，浮屠印的光陡然变得明盛。

沐卿云没有猜错，浮屠印衰微的原因，与无境之神的苏醒有关。方才无境之神说。有神秘力量唤醒了他，那股神秘力量究竟是什么？

沐卿云无心再想，他登上钟塔顶部，发现顶端关联浮屠印之力的符文残缺，正在一点一点消失。

沐卿云迎着刺眼的光芒，开始将那些残破的符文修补。

在残缺的遗迹上，他感受到了一股残余的力量，这样的力量与他身体内某股力量发生了微弱的共鸣。

他试着查探那力量根源，然而下一瞬，那些遗迹间的力量像光芒下的雾气轰然散尽。

沐卿云抓紧时间修补，此刻无境之神退却，浮屠印力量加固，暂且能压制住内部动荡的妖祟。

他必须再快一些，完成这些，他就能去救身陷危难的秋辞！

“星原，这一次要多麻烦你了。”

星原化作平常大小，发出圣洁的光，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呼唤，星原微微颤抖起来，沐卿云将力量注入其中，配合着术法与星原之中的古老力量，将残破的符文一点点修补。

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

在他心念之处，秋辞已经抵达了塔身第六层。

抬头望去，只见一片汪洋般的黑洞，无数道的妖祟暗影自其间涌出。

他顶着一身的伤和当头的暗风，不顾一切地继续冲向前。

此刻却凭空受到了阻碍，一股如山般的压力当头倾压过来，让他再进不得。

怎么突然变成这样，面前是有什么庞大的妖祟吗？！

直到——一个肆意张狂的熟悉声音，一瞬间将周围变得震动喧嚣：

“秋辞，你就算抵达最顶层，也没有用。”

“又是你！”

秋辞认定，今日之变必定与此人有关：“你为什么要接二连三做这种事！”

“这可真是误会。”黑袍人现了身，说，“东皇钟动荡，源于塔内无境之神苏醒，跟我可没有多大关系啊，我不过是提供了一点小小的力量而已。”

秋辞一听，就知道此人定然从中作梗。

“你为何现身于此！”

“当然是为了你呀。”

黑影闪现于他上空，发出肆笑之声：“让你看一场好戏，让你在接下来好好欣赏一番仙盟的丑陋嘴脸。”

“对了秋辞，你一定很想见你师尊吧？”

黑影周围飞来几只妖祟，还未接近，就已经被他周身的巨力撕成碎渣。

秋辞提剑上前，黑影却倏然不见。

秋辞面前现出镜像，镜中是沐卿云的背影。

他正双手支撑着上空发着残光的浮屠印，将自己的力量灌注其中。

他墨发散于空中，形容支离，周围是茫茫无尽的暗色空间，孤军奋战的他，脆弱得犹如一叶海中的舟，无人帮持他，只有他独自艰难地支撑着现场的一切。

“你看他多可怜。”

黑袍人无情嘲笑起来，不知是在嘲讽沐卿云，还是在嘲讽他。

他接着道：“仙盟个个如同懦夫，在人界作威作福，还自称‘仙盟’，哈哈哈……东皇钟崩坏之际，竟个个都像只缩头乌龟！可笑可笑！”

“……”秋辞不回应，眉头紧拧着，提剑连连斩向周围侵袭过来的妖祟。

黑影还在笑：“北岳本可最先派出援手，然而他们却选择袖手旁观，就连周边的仙盟也是安于各事无动于衷，你说可不可恨？”

“啊——！！”

秋辞骤地发力，玄力夹杂着灵力，破出一道惊雷般的巨震。

周围妖祟尽作尘烟。

他喘着粗气，怒视着头顶上的虚空。

“师尊今日要是有恙，我一定不会放过他们！”

他心里只装着一件事，那就是找到沐卿云。

他要去帮他，他要确认他安全！！

身后黑影发出狂笑，迅速藏匿于下层深渊之中。

真正的动荡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

沐卿云还未补好浮屠印，他却被浮屠印的光芒震得收回了力量，周围再度传来动荡，紧接着，他还未来得及平定体内紊乱的力量，浮屠印明光骤然如白日烈阳，他被灼得眼睛生疼。

但这不是最糟糕的。

因为在灼目的强光爆发之时，他身体先前为修补输出的力量尽数反弹在了他身体之上，他被震得后退，身体瞬间遭受着万斤重的折磨。

那些痛苦令他当场倒了下去，光芒爆过之后，周围便陷入了黑暗。

浮屠印紧接着，彻底粉碎消失。

“浮屠印！钟顶的浮屠印完全消失了！”

“大事不好！妖祟要出来了！”

此刻，钟外众人见此情景吓得恐惧不已。

一些人欲图退缩逃窜，被乔未安当场拦下。

“千机门诸位！速速留下随我诛灭妖祟！断不可让它们大量逃逸！”

预感东皇钟即将被破，妖祟即将从中逃出，乔未安下定决心死守周边。

“我跟你一起。”

他身旁，薛漓手中御剑开出磅礴大阵。

乔未安与之相视之后点点头，接着他们带领着现场留下来的修士严阵以待。

整个东皇钟此刻都在发出震颤，一些裂纹正自钟底向上扩散。

钟塔之内。顶层。

秋辞踏足之后，在一片暗沉中看到一点盈盈玉光。

“师尊！”

他飞扑过去，将昏睡过去的人抱起。

周围震荡越来越剧烈，东皇钟有毁坏之兆，现在他们必须在钟身爆裂之前离开这里！

“师尊，我带你出去。”

秋辞将人背在身后，一手提起剑，面向下方万恶嚎哭的深渊，毫无怯色地直冲下去。

“又来了！是鲜活的力量啊！”

“玄力！有玄力！”

下方乱成一团，妖祟被秋辞体内的玄力吸引，再度聚在他周身。

他挥剑激发出体内的全部力量，宛如遇神杀神的魔。

然而妖祟群体实在太过庞大，他们蜂拥而至，将他围困，他努力保护着自己身后的区域，不让周围妖祟近身沐卿云。

而前身便因此遭受多次重创，艳色的血在他襟前大面积漫开。

他将沐卿云暂时放下紧紧护在身前，脱力跪坐在地，手中凌霄支撑着地面，额心的妖纹已然浮现。

新一批的妖祟大潮正快速接近。

他感觉自己快要倒下，玄血自身下漫出，浸染了地面。

他没有发现，此刻东皇钟内壁的古老纹路，正因为他的血而散发出苏醒的光芒。

祟潮再度蜂拥，将他和沐卿云死死困住。

纹路发出明光，塔身之内一片通透。

“砰——”

钟顶上空降下一道幽红暗光，穿透祟群，骤然落在了他所在之处！

地狱业火炸开！！

秋辞背着沐卿云，手持凌霄，猛地站直了身体，周围开出业火红莲，热浪掀飞了周围的一切！

祟潮源源无尽，再至他周围。

他发出嘶吼，拼死厮杀！

一切逼近他的祟，在他的猛击之下，连残渣都不剩！

此刻他头发尽数散开，也未曾发现，自己额心的诡异纹路已蔓延到了左边的整个侧颊，眼瞳猩红，荡漾着业火之色。

那日他记不清，自己为了带沐卿云出去，亲手斩尽了多少妖祟。

他体内源源不断涌出的力量像一条无形的渊流，来自东皇钟内的古老力量，汹涌澎湃，无休无止地归入他身体之中。

灵力、玄力、祟气，复杂的力量在他体内汇合，冲荡着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灵脉，完全取代了最初的纯净灵力。

当他落于最底层，手中原本纯澈的凌霄也变得如他此刻的双眸一般，赤红中夹带着几分魔性。

终于快出去了。

他将沐卿云放下，改为双手抱住他，向前踏步，准备冲出门界。

面前黑影再度降落。

“很好，这正是我想看到的结果。”

轰——！

一道烈焰自秋辞掌心爆出，当即轰向黑影。

然而黑影仿佛预料到他会出手，在火光发出之前便已消散。

秋辞瞳中闪烁着的业火，宣示着他此刻无尽的愤怒，他抱着沐卿云飞速飞出了钟塔界门。

而就在他冲出界的那一刻，东皇钟最顶端发出爆炸声。

现场众人被震飞，躲闪不及的当场受了伤。

秋辞在危险发生时俯低了身体，半跪于地，紧紧地护着身下的人。

他来不及做出防御，便用着自己的身体撑开强大的防护，为沐卿云挡住这漫天的冲击。

东皇钟封印彻底消散，随之散出的，是钟内数只封印的妖祟，它们叫嚣着，开始发疯一般袭击着现场的人。

“救……救……”沐卿云痛苦地攥着秋辞的衣袖，双目紧阖，沉浸在最初挽救局面的幻想里。

秋辞抚了抚他发颤的嘴唇，为他将血渍擦净。

你付出了那么多，我也不想让你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决定帮沐卿云完成心愿。

秋辞走出一隅，腾身而起。

众人只见半空散出一道赤日，但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烈日中央竟是一人。

秋辞额头血筋浮现，随他周身光芒散出的，正是他体内的玄力。

所有的妖祟像是受到了蛊惑，纷纷朝他涌去。

众人抬起头，惊惧地看向了那轮烈日。

那烈日开始飞离现场，数千只妖祟紧紧追随着他，将他死死地包裹住。

-

东皇钟附近的寂静暗影中。

黑袍人悠然坐在暗处，拢了拢兜帽边缘，将上空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真是没有想到，今日竟有如此惊喜之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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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辞引着千只妖祟离开了千机门，准备寻一安全无人之境了结它们。

下方地域，突现一大队紫衣修士。

在那些修士最前，他看到了薛璋。

他们前去的方向，明显是千机门。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东皇钟浮屠印已经毁了，里面妖祟逃出，事情早已变得无可挽救。

如今事后才派出人手赶赴千机门，假意彰显仁义道德，实在虚伪可笑！

而就在他暗中嘲怒之际。

他周围一些围绕着他的妖祟，却突然调转了方向，朝着下方的北岳众人俯冲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