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信传到北辰晔面前的前夕。

林间，前回云岚的零散伤众前，秋辞兀然降至。

“秋辞？！！你想与我们决一死战吗？”为首弟子怒问。

秋辞站在上午林间筛下的碎光里，眼神很静。

“我没这个想法。”

“秋辞……”

沐卿云上前，刚想说什么，秋辞继续发了话：

“我不是来杀你们的。”

他余光感到沐卿云朝他走来，并不转过去看他，而是对着为首之人道：“我是来跟你们谈判的。”

秋辞：“我要跟你们回去。”

“如今说这些为时已晚！人都死了，还有何可谈的？！”

一弟子不管不顾上前指责，为首弟子察觉其愤然情绪，暂时将其拦在身后，上前几步，对秋辞面无波澜道：“就算你跟我们回去，我们也不能确定接下来宗主的意愿。”

“那直接带我去见北辰晔。”

秋辞强调：“他不是一直想抓我吗，有些事，我要当面找他说清楚。”

弟子不否认也不应答：“那你先随我们回云岚。”

“好。”

秋辞迈步准备启程，沐卿云急上前对那弟子道：“此事是误会！幽篁谷妖祟杀我云岚弟子，只因将你们误认为北岳宗人。”

“可是尊者，一切因祸皆由秋辞而起！”先前情绪激动的弟子指向秋辞，愤然不已，“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发生后来这些灾祸！尊者，我知他是你的亲传弟子，可在这些大是大非之前，还望尊者不要以一己之念武断！”

“你别误会，我早已不是他的弟子。”

秋辞纠正对方，目光幽凉，自沐卿云身上掠过：

“我往日犯下种种罪行，早已被他驱逐，师徒情分已断。”

“秋辞——你！”沐卿云听到秋辞话语的那一瞬，整个人像是跌进了深不见底的冰窟，每一寸能感知到温度的地方，都是冷的。

他……竟当众不再承认他们之间的师徒情分……

“宗主传来回信了！”

一人将传信灵册打开，半空中现出金色字幕，伴着北辰晔的声音：“带秋辞速回云岚！此事不可张扬！”

传信已到，为防秋辞逃脱，弟子召出先前灵绳，秋辞顺从上前，任由绳索将自己束缚。

沐卿云颤步上前：“等等……”

“尊者，这是我与云岚之间的纠葛，烦请您莫要插手。”秋辞客气道。

沐卿云清晰地听到，他称呼自己用上了“您”。

他怔然驻定原处许久，转眼一行人已经行远。

不，不行……就算是忤逆北辰晔之意，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回去！

沐卿云急追上前时，前方一道黑色魂炁落下，伴随着黑袍人的出现：“尊者可是想要回去救秋辞？”

黑袍人再度现身，沐卿云不欲搭理他，手中灵力劈出：“妖祟勿要阻道！”

他将黑影劈开，仅是半瞬，黑影又一次在他面前凝聚成人形：“尊者，我可以代你救出秋辞。”

闻之，沐卿云陡然停怔。

黑影在他面前悬移：“尊者是否愿意一搏？你想想看，若你决定亲自劫人，岂不与那北辰晔和云岚相悖？从此整个上修如何看你？呵呵……尊者一向不是最为冷静吗？怎得在这样的事情前失了分寸？真是可笑啊……”

沐卿云闭了闭眼，是啊，他已失了分寸，不再冷静，不再处变不惊。

再睁眼，瞳色微明几分，对面前黑影道：“你帮我，条件是什么？”

他决定暂时相信他。对方多次以一己之力将上修扰乱，修为不浅，要救秋辞，也不是不可能。

对方竟然主动说要帮他，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帮他，定是有所求。

“尊者明智，我索求条件很简单，只两个。”黑袍人道，“第一个，我打算亲自破开云岚结界，借由我的力量和尊者的力量，进而救出秋辞，你放心，我破开云岚结界之后，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救出秋辞，绝不多行他事。”

“我如何信你？”

任由他冲破结界进入云岚，怎么看都是极其不可信之事。

“所以尊者是唯一可以打消此顾虑的人啊。”

黑袍人笑道：“冲破云岚结界以吾魂炁之力，而尊者的星原是魂炁的克星，再说了——”黑袍人靠近沐卿云，在他耳畔笑语：“我到时候将以真身出现，尊者若是将此事提前知会云岚，云岚提前设下埋伏，我势必会被擒拿啊，对不对？所以我这不就有把柄落在尊者手上了吗？尊者这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你为什么要冒这个险去救秋辞？”

沐卿云从对方的话里感受到一些反常的逻辑，他不理解黑袍人为何冒险为他做这件事。

“这就是我要给尊者说的第二个条件了。”

黑袍人自他身旁移开，飘散上空，幽然笑语自黑影间散布：

“并顺便，告诉尊者一个秘密。”

-

主峰重霄殿。

秋辞被弟子携着带到此处，囚拿他的几名弟子退出之前，拜过阶上的北辰晔：“宗主，秋辞按您的要求已带到。”

“你们退下。”

弟子退出，殿门合上。

北辰晔回转过身，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方的人。

“秋辞，你可知罪？”北辰晔声音低沉问道。

“知罪。”秋辞仰起脸认罪，然而声音中除了沉定，就再难找到其他的情绪。

他继续：“破坏思过崖牢狱，擅自逃走是罪；遁逃幽篁谷，令云岚兴师动众是罪。弟子主动回云岚领罪，愿接受一切责罚，其余的，与他人无关。”

“呵呵……”北辰晔突然冷冷笑了声，俯望他道，“你的罪责，可远远不止如此简单。”

北辰晔缓步走下高高台阶：“因为追查你，我云岚多人于幽篁谷死伤，你与生活其间的妖祟有所勾结，那些妖祟群起暴动，若非我云岚弟子逃离及时，我派出的精锐将全军覆没。”

“是吗？”秋辞笑了笑，“他们死伤的真实原因，没有谁比宗主您更清楚吧？”

秋辞眼中现出几分凌然不屈之色。

北辰晔脚步顿住，仅差一步，他便能落于平地。

然而他选择了停在最后一级台阶，神色难辨晦明，面向秋辞：“你是不是想问，为何云岚要伪装成北岳？”

“我知道，宗主向来仁慈，杀戮之事传出去会影响云岚名誉。”

北辰晔却只是笑。

他迈步彻底走下高台，接近秋辞，步步缓定：“很遗憾，你猜错了。”

北辰晔眼中凌厉乍明，变成灼然的凶光：“我要是不那么做，你怎么会主动来云岚呢？”

秋辞视向他，眼中渐渐漫出焰色。

他好像，猜到了些什么。

北辰晔接下来道：“因为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是你呀！”他的声音在说这句话时亦变得凶戾暴怒。

目的是他？从一开始？难道说……

秋辞心中怒意乍起，果然！他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却见北辰晔说完这句话之后，整个人突然躬了下去，接着埋头咳出一口血，血色脏污了光洁的地毯。

北辰晔一手扶住左心位置，抬首笑着对他：“因为只有你的玄狐之血，才能治好我的心疾啊。”

说罢，一条长长的银链在他手间出现。

“本以为玄狐一族已灭，没想到世间竟还存有其后裔。哈哈哈……”

他竟知玄狐一族的秘密？！

所以幽篁谷发生的那些变故，本身就是北辰晔设好的局，他费尽心思就是想要让他来云岚自首。

言语间，带着千道勾芒的银链已朝秋辞刺出，那银链出之即快，携带着怒龙般的动势。

秋辞挣脱周身禁咒和灵绳时，眼见抵挡北辰晔攻势已来不及，面前一道白光骤降，明光退开了银链。

“慕白？！”

北辰晔光顾着与秋辞周旋，竟全然忽视了闯入其间的第三者。

那刚才那些对话他岂不是都已知晓？！

“慕白擅闯主殿，是慕白之过。”沐卿云挡在秋辞身前，面对北辰晔，手执星原。

“你想做什么？”北辰晔厉呵，“你出去！”

“宗主想要取秋辞玄血，于道义不合，于公于私，于情理，皆不合。”

“呵，可笑。”北辰晔手中银链一震，“我所决定之事，岂容你来置喙！”

说罢，扬手向殿外打出一道传信符：“周围所有弟子听令！围军主殿！不得放人逃出！”

秋辞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影子，心中情绪复杂。

不可，他们已无瓜葛，他不能再拖他下水。

“我的事无须你插手！”

秋辞不带温度的声音自沐卿云耳畔迅速扫过，他选择直接掠开沐卿云，对上北辰晔直扫过来的攻势。

北辰晔与秋辞正正对上，感受到秋辞周身蓬勃的玄力，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竟然能调动出如此旺盛的力量，连他的法器都难以逼近半分。

秋辞眼中赤红积聚，攻势随着蓬勃的玄力遽然爆发。

砰！！！

北辰晔手中银链被弹开，连带着他本人也被震退开去。

秋辞面朝他继续逼近，双眼凛然尽是怒色，右手捏握成拳，即将发出却在这时被人止住。

沐卿云拦他：“不可！”

又急道：“我带你出去！”

“你我毫无瓜葛，勿要插手此事！”秋辞猛力推开他。

而此刻，大批人手冲入殿中，迅速呈合围之势，将整个现场包围。

“秋辞，速速就范，饶你不死！”领兵者大斥道。

北辰晔身前瞬时就拥簇了一堵坚不可摧的人墙，他撑坐在阶上，一手扶住胸口，喘着气艰声指挥道：“……抓住秋辞！”

秋辞冷哼，冲向前方人墙。

今日，就算自己战死，也不会让玄血落于北辰晔之手！

秋辞暴起，结印怒声：“休想得逞！”

地面爆开强光，拦在秋辞周围的弟子当场被震开出去，但紧接着，人手很快得到补充。

众弟子发现他打法粗暴，所幸早已围下困阵，暂能保护北辰晔。

秋辞没察觉困阵，周围升出无数道金光交织而成的网。

庞大的困阵间，沐卿云冲入其间。

秋辞见他手势，便知沐卿云准备帮他破除困阵。

他明明让他不要再管，可他偏要插手进来，他突然心生一计，将攻击目标调转方向。

转向沐卿云——

沐卿云看着面前飞袭过来的黑影，一时陷入怔愣。

秋辞却不给他一分反应时间，凌霄瞬间召出，剑尖直对沐卿云。

周围人明显也被这变数震惊了。

不是说秋辞是云华尊者弟子吗？！如今他怎会对自己的师尊拔剑相向？！

就在剑即将刺向沐卿云时，凌空降下的一道银光生生将秋辞的剑锋震开。

秋辞受力后撤，只听身后传来北辰晔震怒不已的声音：“孽障！竟然对你的师尊下此狠手！”

“我们早已不是师徒！”

秋辞剑阵在周身铺开，大有大杀四方之势。

沐卿云亦在被波及的范围，北辰晔见沐卿云似乎陷入麻木怔状，忙令现场弟子：“你们几个，速速保护尊者！”

看着部分人手迅速分散转移至沐卿云身前，秋辞心中释然。

而北辰晔周围的防御也终于在此时出现缺口。

机会来了！

秋辞剑阵转向，光芒直冲北辰晔所在方向，北辰晔意识到防备会因为人手减少出现纰漏，但他并非毫无准备。

在秋辞催动全身剑阵攻来之时，他击向阶旁某处地砖，殿内地面顷刻升起庞大的光流，秋辞只觉得强光霎时刺目，脚下转动的符文同时也困住了他。

他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以身化作千剑，掠向北辰晔。

今日若是难逃一死，那不妨同归于尽！

沐卿云探手：“不——！”

轰隆！！！

殿顶之上，一道巨大的暗流破出，强浓的暗色瞬间让周围的光芒都失了色。

现场众人皆被这道暗光震飞。

殿中地阵当场被毁，秋辞倒在地上，隐约只见光柱里冲出一道黑影，接着他感到自己身体腾了空，被拽进了无边的黑夜。

“秋辞跑了？！”

“快追！”

北辰晔眼睁睁看着秋辞消失在暗流里，他慌忙令下，众人爬起来速速冲向那光柱，然而光柱骤然熄灭，此刻突然有无数道暗影自光柱消散处诞生，无数像是兽类的怪物影子号叫着，声音回荡在整个大殿之内，格外尖锐震耳。

一些弟子不知此是何因，然而北辰晔却听得尤其清楚。

那个久远的声音！分明是玄狐的叫声！

此刻，他突然发觉那些飞在殿中的剪影亦是玄狐，无数的魅影在大殿中盘旋，飞动时带起凌厉的风。

周围弟子将它们持剑斩碎，但无数的影瞬间又从光柱中生发。

北辰晔挥动法器扫开面前的无数道影，他快疯了！他不明白为何这里会出现这些东西！

光柱升向殿顶，上方破出一个巨大的窟窿，此刻靠近主峰的修士都不约而同看到同一幕：

一道暗色光柱直冲天际，而天空之中盘旋着无数似狐似鬼的黑影。

北辰晔腾空冲向殿顶，他颤着身子落在殿顶之上，望着天空动向。

主殿上空的结界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而在那裂口之上，一面如同弯月的黑镜赫然旋转着。

他仅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法器。

玄狐一族的弦月之镜！是谁？！是谁在操控此物？？

莫非是玄狐族？！

“追上去，快给我追上去！”

周围聚集大批修士，北辰晔手指上空，气喘吁吁地令道，他双目眦裂，瞳中映着无数纷乱之景。

回想起三百年前凤鸣之战的一幕幕，胸口越发剧烈起伏，可冲上前的修士无论如何都无法接近那弦月之镜，还未近至结界裂缝，就被磅礴的力量震开。

“哈哈哈……你们这些修士，连弦月之镜的力量都无法攻破，简直太可笑！”

熟悉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黑袍幽影的现身。

下方云岚众士见此情形皆大惊，是那神秘人！他竟攻入云岚！

沐卿云此刻掠身上殿顶，见双方情形当即掣出星原。

事情似乎有变，之前他和对方的约定并非如此！

-

几个时辰前。

黑袍人背对沐卿云，告诉他第二个“条件”。

“我打算破除结界，入云岚救人。这需要尊者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的法器力量不足以打破结界，需要借尊者的星原之力一用。”黑袍人看出了他的顾虑和犹豫，轻笑道：“放心好了，尊者，进入之后我不会伤害云岚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想救走秋辞，并顺便给云岚，简单留一些惊喜。”

黑袍人手中突然流动起暗银光华，掌中现出一轮状如弯月的镜。

顷刻之间，镜面周围的空间都染上来自镜面的冷银光芒。

而在看清对方手中的法器之后。

沐卿云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弦月之镜！这是玄狐族的圣物！你怎会？！……”

过度的震惊让他一时失了语。

“如你所想。”

“我亦是玄狐族人。”

那神秘人单手一震，掌周围散发的银光悉数被纳入镜中：

“这便是我要救出秋辞的原因。”

神秘人知道他已经猜出来，不慌不忙继续道：“弦月之镜配合星原之力，有破界之用，所以尊者，请借我星原之力。”

沐卿云唤出星原，神器悬空，光线渐明。

沐卿云在将力量借给对方之前说道：“我会在星原之力中施加咒术，若你有任何异动，星原之力将尽数退散，届时弦月之镜也无破界之效。”

“多谢尊者赐予力量。”对方笑着致谢。

回到此刻现场。

沐卿云顿感异样，驱动着之前施加在弦月之镜上的咒诀。

而天空中这时局势陡变，在下方修士群起围上、沐卿云随之展开防御时，光柱消散了。

在这一刻，黑袍人似乎陡然收走了所有力量，连同纷飞四野的魅影也尽数消散离开了。

沐卿云御风而上，面对着此刻的平静，一时间无法相信黑袍人已经撤退了的事实，俨然方才一切只是一场闹剧。

众人万万没想到，坚不可摧的结界竟被破除，而且被破的地方，还是主殿方位！

如今黑袍人竟将挑衅对象转到云岚，引发了这场不小的骚乱之后还迅速抽身而退。

乱了！彻底乱了！

而此刻，北辰晔气色虚乏，撑身站在殿顶，望着高空碎裂之处，目眦欲裂。

玄狐族重现了！这将是整个上修的危机！！

今日黑袍人制造的这场暴动分明是个预兆！像是在告诉他们，曾经被灭的玄狐族如今死灰复燃！黑袍人究竟是何身份！他是玄狐族吗？！

-

夜凉。

幽篁谷附近山坳，黑影落地，带着尚处于昏迷的秋辞。

黑袍人盯着靠在大石旁的秋辞，蹲身笑道：“是时候让你记起一些事了。”

他掌心对上秋辞额心，暗色的旋流似乎将什么东西注入了他的脑中。

秋辞额心妖印在夜色浮现，流淌着狰然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