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卿云感受到蜃食鸟幻术的威力，即便是他这般修为的，也无可避免地身陷虚幻之境。

蜃食鸟虽已封至山壁，但仍能朝着途经的人施展幻术，实力不容小觑。

能使他身入幻境，意味着幻术等级极高，也间接反映，被封印此处的蜃食鸟数量之多。

蜃食鸟是鸾族族系里遥远的分支，成群出现在此，大抵是为了救出头领大风被困其中。

不过沐卿云不解，既然北岳有能力将其封印在此，为何不直接将其清除？而是等其他门派前来协助共除？

回到此刻景象，沐卿云周围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其实他们自从进入这山洞，就陷入了蜃食鸟的幻术困阵。

不知道周围人的情况如何？秋辞可还安好？

他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快脱离虚幻之境，然后去救其他人。

他迅速封闭五感，释放出神识。

接着他自动忽视掉周围一切景象，走在他前面的山使的背影渐渐变成一团虚影，如水面涟漪于视野消散，他丝毫不乱，开始折身沿着来时的路走。

身前是其他门派的修士，大家仿佛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一边向前，同时观察着山洞周围的景象，面前阵营看起来就跟之前初入洞中、未被幻术波及时所见的情况一模一样。

但沐卿云神识辨认出这些都是幻觉。

他开始往前走，不停步。

向前走出一截，他身影从那些人之间穿了过去，周围景象尽数化为虚有。

虽然沐卿云身陷幻术，然而修为的高低也决定着是否能够以最快的时间脱离。

他破除幻境的过程极其顺利，很快地，待周围的人和声音迅速消失，他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原先脚步停格的地方。

身处洞中，周围却再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

这方洞穴很快要走到尽头，沐卿云怀里同心环感受到了秋辞所在之处——他现在不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着同心环，同心环早些年就被他暗中存了秋辞的妖血，有了两相感应，能帮他快速找到秋辞。

沐卿云循着同心环的感应，快步穿出洞穴，面前视野开阔，一方布满枯藤的石台紧连着洞穴的出口。

凌乱的枯藤之间，一棵枯树之下，他看到了倚靠在树上，陷入昏睡状态的少年。

秋辞长睡的状态，很明显显示着他亦沉入了虚幻之境。

沐卿云大步过去，双手结印之后，一指点在他眉心。

虚幻之境能够以外力破除，破除之法就是，进入他人的识海，打破虚幻之境呈现的幻象。

沐卿云毫不犹豫，迅速释放出自己的神识，进入了秋辞识海。

进入之后，他感觉自己落入了一片熟悉的场景，周围春花烂漫，阳光极好。

这是碧溪峰，桃林。

花开灼灼，芳菲灿灿，如云蒸如霞蔚。树间，两人正在舞剑，远望而去，竟是一白一靛剪影。

沐卿云看到剪影正面的容颜，才惊觉，那是秋辞和他“自己”。

这似乎是他“自己”教秋辞习剑的场景，他为秋辞演示一番之后，秋辞便紧跟着他试炼。

一演一逐，两人的动作前后同步，一个耐心展示，另一个便紧随而舞。

桃花纷飞，片片如雪。

到这一剑式的最后，两人的动作达到了出奇的一致，他们面含笑容穿梭在桃林之间，散发着银光的剑双双点过桃枝，霎时间花飞满天。

秋辞的剑式在无形之间发生了变化，最后竟演化成了沐卿云从未教过他的招式。

少年身体追逐着“自己”剑尖旋舞的方向，片片飞花随风扬起，他们的距离骤然拉近。

少年与幻境中的“自己”擦身而过。

掠近“自己”的这一刻，少年双眸似乎盈着一汪春水，哪怕仅仅是匆匆一瞥，内里蕴含的神色却清晰非常地落入了远处沐卿云眼底。

桃林间秋辞幻想出的“自己”与少年对视后，目光竟追随着前者而去。

两人凝眸一时竟未分开。

而在剑式暂止之后，秋辞收剑提手，翩然走向自己，展露笑颜，温声询问：

“师尊，弟子剑术可还行？”

“很好，为师很满意，真可谓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自己”回答的同时，竟还抬起手在他的发上抚了抚。

……

一旁暗处的某棵桃树下，沐卿云将两人这番动作尽收眼中。

可是……他明明记得……这个动作只是在秋辞更小一些的时候做过。

沐卿云还记得，每当小时候的秋辞取得进步，为了表扬对方，他就会像大人鼓励孩子那样，将手按在他的发顶轻和地拍拍。

而在秋辞少年时期，因为年龄关系，他再也没有做过那样的动作。

可是为什么。

秋辞的虚幻之境中，竟会出现这样的景象？……

人们之所以沉浸在虚幻之境难以抽身，是因为人有欲念，七情六欲能诱人深陷，而虚幻之境正是满足了人之欲求，致使人们沉浸在幻想之中，难以自拔。

眼前桃林灼灼，秋辞听完他的夸赞开心极了，脸上笑颜如花般盛烈，少年手自背后带出，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顶花环。

他将花环戴在头上，笑颜璨璨，双手捧起花环左右两端，用着一点孩子般的口气，又一次询问着“自己”：

“师尊，你觉得我戴上这个好看吗？”

“好看。”

“自己”竟没有一点犹豫地回答了他。

“那师尊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少年接着，当着自己的面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

沐卿云突然很想走上前打断，然而迈出的脚步在这一刻，却慢慢停了下来。

为什么秋辞的梦境会出现这些现实中不曾发生过的场景？

他突然很想知道“自己”的回答。

接着，幻境中的“自己”给了答复，声色皆温柔：

“好看。”

说罢，还亲自为少年扶正了头上的花环：“有点偏，为师为你正好。”

“谢谢师尊。”

少年任由“沐卿云”动作，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带着期待地问：“师尊若是觉得好看，日后，弟子便时常簪花打扮可好？”

“好。”

幻境里，自己的回答从没有一点犹豫。

……

荒唐。

怎会如此？……

沐卿云暗自觉得这梦境过于背离现实，但接下来，面前的画面，再度颠覆了他的认知。

桃林里的少年突然携了“自己”的手，牵引着“自己”，向着桃林深处跑去。

春光漫漫，他们面带灿灿笑容向前，不知要行往何处。

沐卿云心觉不祥，紧接着追上梦境中的两人，他快步穿梭在桃林间，视线紧紧凝在花间相携而去的两人身上。

可明明这是在幻境，然而沐卿云追逐奔跑的时候，心跳的频率却一点点地变得剧烈。

桃林的尽头，远山夕照正浓，大地与群山在此刻都被覆上了温暖的颜色。

幻境中的师徒两人相携着来到了山头，他们手暂时松开，接着并肩坐下。

他们身后则是红霞粉雾般的桃林，此景同远方的夕阳相互辉映，美好得不像人间。

“师尊。”

少年侧眸温柔地凝视着身旁的“自己”，夕阳柔和的色调，将少年的面庞染得如同暖玉。

秋辞复又缓然开了口，在这漫山胜景里，问“自己”新的问题：

“师尊。”

“日后不论今夕何夕，永生永世，我们都这样日日相伴可好？”

日日相伴？……

永生永世？……

他究竟在问什么？！

沐卿云听出了些许不对劲，匆匆忙忙向前走，开始穿出桃林，企图强行打破面前的这些景象。

因为他感觉，若是再不阻止，之后的景象可能会远远超出他的预期。

他向前跑，心跳如擂，由始至终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秋辞的虚幻之境，呈现出来的竟是这些场景。

他即将穿出桃林，眉头轻蹙，视线紧凝在不远处，而就在这个时候。

树下，秋辞竟执起“自己”的手，五指与之相扣。

而后，眉眼竟缓缓俯下，唇廓贴近自己。

夕阳洒满两人周身，逆光自他们侧身相对着的轮廓照过来，为他们镀上美好到不真实的光晕。

两方侧颜即将贴近之时。

“无求亦无妄，万源本为空！！！”

沐卿云匆慌结了手印，强光顿现，如同一柄利刃划破了面前的虚幻场景。

桃林，远山，夕阳……以及身置其中虚幻的人，在这一刻尽数消失。

-

洞穴枯树下，沐卿云收回神识，在秋辞面前站定。

少年尚未从幻境中完全抽身，此刻仍紧阖着双眸，双手交叉垂于身前。

但沐卿云却没想急着将他唤醒。

他心脏跳动得很快，体内力量波动剧烈，低低地喘着气，重新俯视着面前沉睡中的少年。

秋辞。

你的虚幻之境，为何会生出那些场景？

在他思绪一时间陷入混乱时，身后洞穴，有人陆续从中走出来。

沐卿云连忙抽回遐想，洞中，一些身中幻术的修士陆陆续续脱离虚幻之境，大家手扶着额头，面色苍白，看上去从幻境中走出消耗了很多体力，一些人扶着墙出来，看上去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

“尊者！你可身中幻术？！”走在最前的一位修士询问。

“我也陷入了虚幻之境，好在及时发现才脱身出来。”沐卿云整理好神色，简要叙述现在情况，“我脱身后找到了我弟子，现在才救出他。”

山护这时候也拖着摇摇欲坠的身体走出了山洞，看到现场的大家，忙提起精神问：“大家都逃脱了吗？有没有还没有从幻术中脱离的？！”

“有，蓬莱另一位长老现在正在救同行者。”

“我们门派也是！”

“从虚幻之境脱身确实需要一段时间，得亏之前你们将蜃食鸟封印，要是没封印，那幻术的威力一定是今天的千百倍。”一位修士虚弱道。

“确实，蜃食鸟拥有不坏之身，想要消灭，需要集大家之力！”山护准备号召大家去清理，“诸位，不如随我一同前去！将封印着蜃食鸟的洞壁摧毁！”

“可是还有人留在了洞穴，被幻术困住还没抽身。”

对方一说，山护这才意识到此事，忙改了口：

“那我们现在先去解救剩下的同胞，愿意随我前去的，再去洞中看看其他人的情况！”山使一呼便有人应，现场一部分人离了现场，重新回到了洞穴。

沐卿云细数了脱离幻术的人，方才前去相助的人手足够，他可以暂不插手。

回头，自己的弟子还未醒转。

他在秋辞身前蹲下，定眸凝视他片刻，正要抬手唤醒他。

面前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睛。

看到近在身前的沐卿云，秋辞一双黑瞳里氤氲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在近距离仰视着沐卿云的时候，这种情绪变成了微然的怔忪。

“师尊……”

他不知道沐卿云是否知晓他刚刚于幻境里构建出的画面，现在在面对他的时候，他莫名地，感到有些心虚。

他知道自己方才是中了幻术，但还是明知故问，试探着问道：“师尊……发生什么了，我刚刚……怎么了？”

沐卿云也怔了。

秋辞看起来，似乎不太记得方才虚幻之境的景象。

“你……不记得刚刚幻境里发生的事情吗？”沐卿云试探着问他。

“不记得……”秋辞摇摇头，“我感觉我好像睡了一觉，又好像做了一个梦。”

“那你……”沐卿云低咳一声，再度试探着问他，“可有看清楚梦中的画面？”

“未曾……”秋辞摇摇头，快速地将目光垂下去，掩盖着自己撒谎的心虚，“就只是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来过，看到什么，都不记得了……”

沐卿云闻之突然松了口气。

他不记得了。

这自然最好不过。

“身在虚幻之境，是会有这样的感觉。你并不记得幻境中的事情，自是最好……”

沐卿云说罢站了起来，背向他，目光落在洞口方向，一只手负在身后，看上去，似乎是在想些什么。

秋辞在沐卿云转身之后，一直不敢正然抬起的视线终于凝定在身边人的背影之上，因为毫无遮拦，不被发现，心绪便重新滋长起来。

心里的某些暗念悄然窜上心头。

这个暗念刺破了表面的谎言，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提醒着自己，自己其实希望，师尊知道方才那幻境。

但眼下看来，师尊暂时不知道。

他想，不知道也罢，这个秘密，就暂时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