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无意于泉谭窥见沐卿云背影，秋辞晚间休息之时，梦里竟多次再现相似的画面。

梦里是一片繁花深林，他跌跌撞撞走到尽处，抬头忽见面前轻烟袅绕。

而沐卿云，就立在那灼灼花枝之间。

似乎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师尊缓缓回了眸，似乎是刚沐浴过，发丝向下淌着盈盈水珠，染了淡绯的眼尾穿过花枝看向他时，竟多了点欲诱的味道。

“过来，秋辞。”

梦境里，薄雾间，沐卿云突然抬袖，指尖朝他勾了勾，垂落的墨发和周围拥簇的繁花衬得他五官越发艳糜。

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可他知道，那明明不像师尊。

师尊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师尊也不会对他以那样的口吻和动作说话。

可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向面前的人靠近，越来越近，如在眼前。

他走近之后，沐卿云指尖搭上他旁边的一枝桃花，接着掠点在他的脸颊，最后缓缓地，停留在他的唇畔。

“我的好徒弟。”

说罢，俯首朝他靠近。

……

秋辞自榻上惊身坐起。

脊背濡湿，额头浮上一层薄汗，他吸着气板身坐直。

又察觉到什么异常，他掀开里衫。

视线下移，一同被润濡的，还有腹线向下贴身的某处布料。

他连忙扯出身旁薄被盖住自己的实质反应，惊觉自己妄念竟已至此。

那个荒诞的梦境，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想法，放在现实，都是对师尊的一种亵渎。

不行……

他不能再这样日日荒靡下去……

他连忙换掉全身衣物，匆忙清理之后又蹲在山前的溪流旁，将冷水扬在自己的脸上。

水打湿脸颊，冷感让他的神志暂时清醒，额前的鬓发被水濡湿，眼睫漉漉地向下滴着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平缓好呼吸之后，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水中映照出的自己。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这样正面看过自己，水中的少年俊颜朗目，轮廓相较之前又更多了几分成熟。

没想到自己竟然长成了这般模样。

不再是曾经那个青涩的孩子，他如今也名正言顺地成了大人。

-

他知道沐卿云在潜心静修，这些日子没有主动打扰。

他这边的传音螺和传信符也没有收到沐卿云的任何传信，大概师尊也没有什么要事找他。

就这般又过了几日，传音螺突然发出了亮光。

那是有人传信的提示。

秋辞连忙拿起，以为是师尊，听到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

“秋辞哥哥！求求你快来万妖山！”

“我是容川！秋辞哥哥你听得到吗！”

“呜呜呜……我们的家被一群坏人占领了……他们还抓走了我的同伴！呜呜呜……”

这是容川的声音，秋辞心觉不妙，传音最后以容川的哭声终止，之后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声音。

直觉告诉他，万妖山现在发生了险情。

容川发出的声音戛然而止，秋辞可以确定，他遇到了危险。

他决定去万妖山，匆忙出门前，他在书室留下了一纸书信，告诉沐卿云他暂时离开很快回来，具体去哪儿也没有告诉他。

接着快速整理好行装，匆匆赶去云岚山关界。

没有通行令他出不去，但他并不是没有办法，今日他特地去了北方山界。

山界石阵前，站着把守的弟子。

秋辞发现现场只有两人，他站在暗处，耐心窥伺着最佳的出逃时机。

过了半刻，一只三足金乌突然飞来上空，这是云岚传音的神兽，他感觉到机会来了，元魂散出几缕，其中一缕附在了金乌的身体。

守门的弟子将那金乌接过，取出上面的信筒，读完之后给旁边同伴汇报：“那边突然有事要忙，说让我们在这儿多守两个时辰。”

“什么？！又不能按时换岗，这也太磨人了吧……”弟子不满抱怨起来。

“唉，算了，就再站一会儿吧，等他们有空过来再说。”

两人继续站岗，金乌飞离，约莫半盏茶之后，站岗弟子面前走来两人。

其中一人是秋辞。

秋辞微笑对他们：“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我是来换岗的。”

“可是刚才，你们不是传来信函说，还要再等两个时辰吗？”

“那边不想让你们太劳累，就安排了其他人过来。”秋辞不慌不忙道，指指旁边人，“所以我和他一起来换岗。”

“是吗？”

弟子可疑地看着面前两人，但骄阳似火，实在让人想早点结束这琐务。

注意到秋辞旁边的弟子始终不说话，弟子好奇盘问：“你是谁？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是新来的小哑巴，帮助你们站岗的。”

“你也是新来的吧，看你有点面生。”弟子打量起秋辞。

“嗯，我是……玄妙峰弟子。”

“哦，这样。”对方也不疑有他，急着离开，“那我们走了，你们辛苦了。”

“好。”

两名弟子远走之后，秋辞元魂彻底从旁边身体弟子体内抽离出来。

那“弟子”瞬间退回鸟身，是之前的三足金乌。

秋辞用金乌身上的通行令开了界门，随后将东西挂回它的脖子。

“谢谢你啦，我出去了，暂时辛苦你在这守着。”秋辞托付道。

金乌“呱啦”叫了一声，似乎很不满。

秋辞没关注，出了界门，御着灵器飞远了。

-

万妖山附近，秋辞还未到达就感受到面前传来阵阵强烈灵气。

直到抵达地界，才见一道弧形结界笼罩着整个万妖山。

结界表面流动着金光与符文，秋辞认了出来，这是某种类型的防御之界，外面进得去，里面出不来。

整个万妖山如今都被结界封锁了。

那么里面的妖呢？容川他们是否还安全？

结界没有特殊的咒令无法进入，秋辞心急如焚，然而这时候，他的行动已经被下方的人察觉，几位身着北岳宗服的弟子察觉有人闯入，上前掠近：

“你是何人？北岳现已将万妖山封锁，外人不得随意入内。”

“我是一位散修。”秋辞今日为了不暴露身份，来的路上又换了常服，他对面前两人一揖，询问道：

“我常年来万妖山采药，山中有些药材人间难寻，采后的药，我常拿来救济百姓，今日，这山中为何突然封锁了？”

“有一只祸害人间的妖祟藏进了万妖山，北岳奉仙盟条令，准备将妖祟捉拿。”弟子审视着他。

“可是有人着急等我医治，我急需入山。”秋辞请求，“能否让我进去？我很快就出来。”

“别人的生死关你何事？”

听到这里，北岳弟子略带鄙夷地扫了他一眼：“你一介散修，有心思天天操心这些还不如多打打坐，练练剑，争取有朝一日进入上修门派。”

秋辞听出了对方这番话的内涵，散修在这些名门正派眼中，都是不入流的存在，北岳是修真大派，身份远比散修要正统得多。

“今日这山中情况特殊，你还是速速回去，不必要的人入山，只会给我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对方丝毫不松口。

秋辞却定着不走，目光里现出一抹凌然之色，他这样的目光被说话者旁边一位弟子察觉，指着他：“你……你那是什么眼神儿？！”

秋辞双眸又恢复正色，唇角扬起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既然这样，那我就不给各位添麻烦了，我告辞了。”

秋辞背身当即离开了。

秋辞远去之后，那两名北岳弟子飞向山中。

在穿透结界之前，他们唤出了随身携带的法器，一枚精巧的铜匙，在铜匙点向结界的那一瞬，结界瞬间向两侧破出一道豁口。

两人刚要进入，身后突然袭来一道凉风。

他们顿时被人拍晕了，秋辞拎着他们，趁着豁口合上前快速入了结界。

秋辞一手提着一人降临丛林，将那两人丢在树下之后，顺便顺走了其中一人手上的铜匙，快速收入，接着去寻找容川。

万妖山地界广阔，北岳能在这之上铸就如此庞大的结界，说明现场至少来了数十人，因为此结界东西南北方向各需八人镇守，除开镇守结界的弟子，那么剩下的定然是搜捕所谓“妖祟”的弟子。

他带了传音螺，一边前行去容川他们的栖居之地，一边施了灵力朝传音螺里发出询问：

“容川，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已经到万妖山了，你现在在哪儿？”

秋辞着急地问着，御器在林间穿行，将耳朵紧紧地贴在传音螺，等待着那头的回音。

终于，传音螺亮起了灵光，容川的声音发出来：“秋辞哥哥！……我们现在被困在山洞里了！”

“外面有好多修士，他们围在山洞外面，准备抓我们！”

“你别着急，我马上来救你们。”

秋辞用着沉着的声音安慰他，接着问：“你现在，具体在哪儿？”

“就在我们之前抓山鸡的那个山头。”

“好，我很快就到。”

-

容川所处的位置离此很近，秋辞很快抵达山头，没有急着往山洞那边去。

而是先在附近停下。

他打开灵识，此刻听觉和嗅觉都变得极其敏锐。

附近有人，并且正朝这边走过来。他匿了行踪，藏身暗处。

“那些妖都困在山洞里了，要抓住它们，光靠我们这么几个人手恐怕不够。”

两名北岳弟子正交流着。

“就是嘛，当初就应该多派点人手来万妖山！宗主说什么，‘相信我们的能力’，可我们就算再厉害，这万妖山偌大，妖类众多，一时半会儿怎么制伏得了嘛！”

“唉，宗主有时候就是太过自信了，别说那么多了，快多找点人手吧。”

“行行行。我马上就去。”

那弟子顺着山路走了一截，准备御器离开去找援手，山路之间的一丛荆棘后，霍然窜出一道暗影。

他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前人的样子，一道明光直击天灵盖，他登时晕了过去。

秋辞将人拖到荆棘之后，三张符纸分别点在那弟子额心，心口，足底。对方形身自体内脱离，秋辞双手结了个复杂的印，周身亮出了微光，接着与那弟子的形身融为一体。

再从荆棘之后出来时，他完全转成了那名弟子的模样。

“借你形身一用，用完了就还给你。”秋辞冲对方说。

-

山洞前同样结了界，里面的妖没机会出来。洞前有三名弟子牢牢守着，秋辞现身的时候，那几人纷纷问他：“怎么样？通知那边了吗？”

秋辞摇摇头：“那边说，暂时人手紧缺，让我们自个儿想办法。”

“什么玩意儿？！”对方没忍住啐出了声，“我们但凡能解决，还至于找他们吗？”

“唉，算了吧，自己想办法就自己想办法。”

周围人各有态度。

“大家也别灰心，其实我们也不是没有办法。”秋辞安慰现场弟子。

“什么办法？”

“你们觉得，眼前最大的麻烦是什么？”秋辞表面在问问题，实则是在套话。

旁边弟子答他：“我觉得是，我们处于被动局面。那些妖躲进洞里，山洞是他们很好的防御，里面有些妖很难对付，我们一旦进去，很容易身陷死地。”

“我可以进去。”秋辞自告奋勇，“目前的情况来看，必须有一个人进去，以身涉险，否则，就这样在这儿守着，永远都没有办法找到突破口。”

秋辞这么一说，现场人皆是不可思议。

“你……你真的愿意主动进去？”

“试一试吧。”秋辞坚定答，又问，“对了，有没有什么收妖的灵器，能借我使用一下吗？”

“我有捆仙绳。”一弟子唤出该物，递给秋辞。

秋辞接了。

“我还有个振心铃，使用时以灵力催动，可以扰乱敌人神智。”

秋辞接了，道了谢。

“对了，你没有什么灵器吗？”给他捆仙绳的弟子好奇一问，“我们离开北岳之前，每个人不是都配发了一到两样灵器吗？”

“我的刚刚借给别的师兄了。”秋辞应变速度极快，答道。

同时心里暗想，早知道刚才就顺便将对方身上的灵器顺走，北岳不缺灵器，借来一用总是好的。

“那我进去了，要是有突破的机会，我马上传音给你们。”

“好。”“注意安全。”

秋辞跟众人道了别，入了山洞。

洞内空间狭窄阴暗，所幸秋辞开了灵识，察觉到距此百米开外有潜藏其中的妖。

他向内深入，行了数十米，来自妖物的动静却骤然逼近，速度奇快无比！

对方显然将他当成了入侵者，准备朝他发动袭击。

他视觉捕捉那是只类似蝙蝠的妖，连忙驱发了捆仙绳。

北岳的捆仙绳威力非凡，速度迅疾而夹杂着攻势，蝠妖临头之际，秋辞捆仙绳同时发出，飞旋直上，很快将其缠绕数圈。

但这还没有结束。

蝠妖坠地之后，又有一群乌泱泱的妖朝他压了过来，他不想伤害他们，但两方都是出于防御，秋辞忙作了道结界，保护自己的同时，朝洞的深处大喊：

“容川——我是秋辞！”

“秋辞哥哥？”

近处传来一声回应，秋辞挡着进攻的同时，在乌泱泱的妖群里看到了容川的妖身。

秋辞连忙将模样转为真容，容川听到熟悉的声音，望见前方熟悉的面孔，连忙劝周围的妖收手。

“大家先停一下！他是来救我们的！”

听到这里，周围的妖停了手。

容川化为人形，惊喜赶至秋辞面前。

周围的妖诧异地问他：“这人明明是北岳弟子？！容川，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不是北岳弟子，我只是化成了北岳弟子的模样，偷偷混进来的。”

秋辞在这里不介意对大家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我其实也是妖。”

“你来这儿真的是为了救我们的？”周围妖忙问。

“嗯，救你们出去。”

“可是现在外头有人看守，万妖山也被结界覆盖，我们根本就逃不出去。”大家提出顾虑。

“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就是从这山洞突围。”秋辞面向大家道。

“秋辞哥哥，我们已经在这儿被关了大半天了。”容川发了声，仰起的脸沾染着灰土，看上去脏兮兮的。

秋辞两手各探出一指，为他将脸上的泥渍抹了，问他：“你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

“我们也不知道，昨天夜里，莫名其妙的，北岳一帮人就来了万妖山，说有可怕的妖祟进了万妖山，他们要进来搜查，然后就严防死守。”旁边的小妖主动帮容川回答了。

另一妖也附道：“我们周围根本就没有什么妖祟！但北岳认为，定然有妖祟混在了正常的妖之间，说要抓我们回去一一审问！”

“我们不服，凭什么万妖山他们说闯就闯，说封就封！我们当然不干了，与他们产生了冲突，之后就被逼到这山洞里。”

此刻，妖们的情绪都很激烈。

“所以你们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他们的话？”秋辞问。

“人界大多数人的话都不值得相信。”

蝠妖幻化成了人身，恶狠狠道：“我听说人界有一修炼之法，将妖族投入炉鼎，炼出妖丹中的天地精气，以达成提升修为的目的，我在想，北岳莫不是在打这个主意！”

“就是啊，谁知道这一去能不能回来！”

“我们现在恨不得杀了他们！”

……

秋辞不语。

从北岳之前的行径，他就感觉，此番突袭万妖山是场阴谋，借用妖祟的理由，行不仁不义之事。

表面上正大光明，实则肮脏至极。

万妖山一向远离人间，里面的妖又安于各自修炼，这里明明是一片宁静祥和之地。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到伤害。

“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带你们出去。”

因为经历过，目睹过，所以秋辞十分感同身受。

秋辞面向大家，对在场的妖做出保证。

“你打算怎么救我们呀？”容川期待地问。

“我有办法。”秋辞说，“稍后我会出去，大家按照我的指示行动。”

秋辞站在大家面前，接下来，开始诉说着他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