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 68 章

“我是蒙骗了师尊。”

他又将一开始的话重复了一遍。

刚才众人的对话,他候在殿外听得清清楚楚。

犯了什么错,做了什么恶,从头到尾被通告得完完整整明明白白。

罪责已然压了下来,推翻是难上加难。

他疲惫了。

师尊也一定是,他努力地为自己辩驳,想要为自己洗脱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可是,好像都无济于事,师尊也因为这些陷入焦虑,他不想,所以他出现了。

沐卿云见秋辞进入殿中,心急如焚。

秋辞?……

你不该来!

秋辞似乎感应到沐卿云正为他强烈担忧,目光落于他身上,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的一刹那,沐卿云仿佛看到,秋辞对自己微微笑了笑。

秋辞一步一步走进殿内,对现场人:

“我确实是一只妖,但是说得更准确一些,我是一只半妖,因为我修的是人道。”

“我为了进入云岚修炼,废了妖骨,所以才让师尊误以为我是人。”

“是我蒙骗了师尊。”

“还有。”

他转向现场的北岳众人:“你们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我承认,所有的过错,都是我一人所为。”

他当即跪下。

面朝北辰晔:

“请宗主责罚!该怎么定罪怎么定罪,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给北岳一个交代。”

“秋辞你——”沐卿云还想努力为他辩驳,然而秋辞竟然主动放弃了这样的机会,当场揽下了所有的罪责。

可是秋辞!你可知自己接下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秋辞仿佛又一次感知沐卿云为他而忧的心情,侧脸,目光再次与他的对上,这一次,他的笑容明明确确地出现在了脸上,却不带一点顾虑、忧思,甚至其他多余的负面情绪。

事实上,秋辞已经做好了承担一切罪责的准备。

他之所以选择来到这里,揽下罪责,一方面是云岚。

云岚不能因为他而和北岳陷入争执,就处理他的问题伤了两派和气。

更重要的一方面,他希望沐卿云不要因为他而殚精竭虑,不要为了帮他辩解而生出烦恼。

他那么好脾气的一个人,那么温和的一个人,与人辩驳,历来不是他擅长之事。

他的师尊,不需要因为他而承受这些不必要的指摘。

北辰晔这时发了话,走向秋辞:“既然罪生承认,那么,我们接下来就依据云岚门规处理。元长老——”

“宗主。”元长老上前。

“按照云岚门规,当对秋辞作何处置?”

“综北岳所述,以及之前守界弟子所告,秋辞罪责主要有四。”

长老对现场众人宣布:“其一,有心伤人。其二,行事悖离仙盟友善之约。其三,与妖祟同流合污。其四,蒙骗师门,他先前化身金乌偷逃云岚,还对尊者隐瞒其作为妖的真实身份。这些都是云岚条例中规定的不可违背之处。按照规定,秋辞当处以三百鞭刑,由其师门执行。”

沐卿云闻言惊骇。

三百鞭刑,换作是他都承受不了,更遑论伤势未愈的秋辞!

北岳遣使终于得到了处理结果,一人上前表态:“多谢云岚公正裁决,北岳来此并非找云岚理论,只是想为那些受伤的人讨一个公道,仅此而已,希望宗主以及云岚诸位前辈理解。但,我们一致认为,三百鞭刑处罚过重,薛宗主之前叮嘱过我们,得饶人处且饶人,念及两派情谊,不应过分追究此事,”

为首的北岳遣使这时候突然就松了口,拜向北辰晔:“请贵派减轻对秋辞的处理。”

沐卿云听到这里并没有松了口气,因为对秋辞的定论还有诸多疑点。

就算秋辞不处以三百鞭刑,但按照所定之罪,减轻审判也不能让他免于重处。

他欲要上前再说什么,北辰晔先他一步开了口:

“既然如此,那便酌情减轻处罚,三百鞭刑过重,贵派以为该如何论处?”

“就折个半吧。”吕一抢先道,“一百五十鞭就好。我们来这儿不是闹事的,就是想要个结果,薛宗主也交代我们,让我们处事要宽宏大量。”

“薛宗主心胸开阔,我代云岚谢过。”

北辰晔道谢之后,当即对现场所有人宣布判处结果:“云岚罪徒秋辞承认所犯错误,按云岚门规,处以一百五十鞭,由师门亲自掌刑,并罚受诫堂思过两日。”

“秋辞。”北辰晔转向他,“你可服从判决?”

“罪生服从。”

从头到尾,秋辞都没有辩驳一句。

沐卿云也没有机会,为他争取到减轻处罚的机会。

沐卿云只觉得他傻。

秋辞啊秋辞,你可知这鞭刑有多痛苦吗?!

受诫堂的法鞭,十鞭下去就可致人皮开肉绽,更何况是一百五十鞭!

-

行罚现场,受诫堂外,北岳遣使和云岚部分证见者分两列排开。

受诫堂内。

秋辞跪在堂中央,面前是云岚高悬着的三百戒律,字字墨笔,庄肃隆重,时时刻刻警醒着每一个来此受过的受诫弟子。

“罪生秋辞,触犯禁令,望日后谨守门规,受诫遵纪——”

主持长老宣完之后,沐卿云持着戒鞭入内。

“受诫始——”

沐卿云于秋辞身后站定。

终于,戒鞭落下。

“啪!”

戒鞭不是寻常的鞭,通体引入持鞭人的灵流,化作接近于战斗级别的法器。

第一鞭落下,秋辞面色未动,身体却微向前倾了些,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受刑,所以也没有领会到鞭刑的难熬之处。

“啪!”

又是一鞭落下,声音响彻整个受诫堂,饶是站在外面的人都能听见。

沐卿云手开始忍不住发抖,然而秋辞经过第一次的承受,却稳坐住了,岿然不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紧接着,一鞭一鞭,落于秋辞后背。

受戒堂响起鞭声,也涌动着接近窒息的空气。沐卿云从未打过他,这是第一次,哪怕秋辞小时候偶尔任性犯错,他都没有批评他、打过他一次。

而如今竟是在受诫堂,他手持戒鞭,残忍地将手中法器一下连着一下落在他的脊背。

数十鞭落下,秋辞后背中衣裂开,血色慢慢自白色的布料透出来,慢慢狰狞醒目。

秋辞却仍是安坐着不动,像一棵悬崖上风雨摧残也安定如山的松,可沐卿云明明看到,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无数汗滴自他鬓角滑下,最后滴落在颈肩处的衣衫。

“啪!”“啪!”“啪!”

……

沐卿云手在颤抖,在心里数着还有多少才到一百五十。

快了……就快到了……秋辞,你一定要坚持住……

鞭数达到一百的时候,秋辞后背已被血染透。

可是,他之前万妖山受的伤明明都还没好啊,旧伤未愈,新伤又起,沐卿云面对着面前人伤痕累累的身体,心痛如刀绞。

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

近了,越来越近了……

到最后,他不忍再看面前的人,别看脸让自己的目光移向他处,起码这样,他会好受一些……

一百四十一,一百四十二……

身边的人自始至终都未吭声,终于,在沐卿云数到一百五十时,他终于如释重负,瞬间垂了手,退后几步。

受诫堂主事接过他手里的戒鞭,沐卿云终于去看面前秋辞。

秋辞上身绷直,面色已是一片苍白,冷汗混着鲜血,浸染了他整个后身,他很想探手过去,用自己力所能及的力量为他减轻一些痛苦,可是按照戒律,在执行完之后他们就必须离开现场,而受诫弟子需独自留在此处闭门思过。

“我没事,师尊。”

秋辞面向着对面上空神圣的诫文,头也不转地道。

沐卿云不得已,随着周围人离开了现场,门合上之前,他的目光停留在跪在堂中央的倔强身影上。

秋辞跪于原地,目不斜视。

后背,却是鲜血淋漓。

-

月上中天,夜露凝在叶梢,受诫堂门外的老树在地上投落树影,院中一片静谧。

沐卿云的影子投在斑驳树影间,向前无声移动,受诫堂的门闭合着,他化为一缕淡金烟尘,轻盈入了门内。

沐卿云降落堂中。

他所见到的人依旧是白日那般模样。

秋辞仍旧是脊背挺直地跪在堂前,面向前方,一动不动。

他后背的血已经干涸,沾染着血迹的衣服紧紧地贴在伤口,堂中燃起了明灯,室内并不明朗,秋辞灰暗的影子投落在他的脚边。

沐卿云缓缓走近他,来到他身后。

秋辞感受到了沐卿云存在的踪迹,因为室内传来了很轻很轻的脚步,以及师尊熟悉的气息。

但他没有回头,因为沐卿云也无话,谁也没有惊扰此刻空气中的寂静。

沐卿云停在他身后,俯下身,手指抬起,下意识想为他抚平那些伤口。

可是他却突然意识到,触碰只会给他带来疼痛,于是手又缩了回去。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人背上的一道道伤口,无法确信,那竟是自己亲自一寸一寸、一鞭一鞭打出来的。

明明那么疼,可他却一声不吭。

沐卿云越发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尽到作为秋辞养育者的责任。

也没有尽好,作为秋辞师尊的责任。

因为他的疏忽,才让秋辞一次次受伤,因为他没能将秋辞体内玄力压制,所以秋辞才会伤到自己。

他不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养育者。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师尊。

他辜负了牧之衡对他的托付。

当年战场,牧之衡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舍命相救,牧之衡死后将秋辞托付于他,他明明承诺会好好照顾秋辞,可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未完成他之所托。

“对不起……”

静谧的堂内,沐卿云出了声:“为师下手太重,伤到了你,我……我这就给你上药。”

“师尊不要因为我违背戒律。”秋辞知道,自己按理罚跪在此,期间不应有人探望。

可沐卿云却为了他偷潜入此,若是被发现,定会落人口实。

秋辞又安慰他:“师尊也是被迫的,我知道的,师尊不要愧疚。”

“师尊还请离开,罪徒静思期间,不应有人探望,师尊不要为了我违背规定。”秋辞字正而声有力,自始至终没回头。

“违背便违背。”

沐卿云这一次竟不在意这些戒律了,他一手探向秋辞衣衫后领,准备为他治伤。秋辞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连忙抬起手将肩上沐卿云的手止住,指节搭着他的:“师尊不要……”

“你成为这副模样,为师也有过错。”沐卿云手暂时停住,俯身于他近后,“若是为师及时察觉你的行踪,也不至于酿成后面的错误。”

“师尊觉得,我所做的那些事,是错的吗?”感受到身边人的气息,秋辞头也不转地问道。

“有正确之处,也有错误之处。”沐卿云实话实说,“但错误明显多于正确,以至于发展到最后,不可挽回。”

听到这里,秋辞突然将手垂放下去,似乎很失望。

他轻轻笑了笑:

“师尊还是离开此处吧。”

他的声音低沉起来:“因为师尊此番闯入受诫堂,也是错。”

“……”

沐卿云骤然哑了声。

他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一个死胡同。

无论如何说,如何选择,好像在秋辞眼里,自己都和他站在对立面。

他不擅长争执,现在,也不想与他争执,他必须为他上药,于是直接封住了秋辞的行动。

秋辞也仿佛预料到他会这么做,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多余的力气,也无心再多做争执。

他任由着沐卿云在他身后动作,沐卿云将他的行动封制之后,褪去他的衣衫,拿出带过来的伤药,用指尖沾着,一点点地为他涂上。

药物渗入伤口,灼热而又刺痛的感觉那么清晰,但秋辞反应一如白日,只是静静地端跪着,一动不动,像一个毫无知觉的沉木,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他们之间,此刻只有沉默。

明明就在彼此身边,却好像隔了很远。

不知过了多久。

沐卿云涂完伤药,解了秋辞身上的封制。

秋辞感受到了,但他仍旧是坐着一动不动,声音没有什么情绪地,对身后的人:“师尊,你快走吧。”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闷气。”沐卿云没有走,突然坐在他身后,看着他伤痕累累的背脊。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了,免得你一直饱受困惑。”

“师尊想告诉我什么?”

“关于我为何封制你力量的事,还有……关于你妖身的事。”

沐卿云做了决定:

“后日,你出受诫堂,便回苍鹭山吧。”

沐卿云说完后起身,离开室内之后,周围再无声音。

秋辞静跪着,一动不动。

明灯微闪,只剩他一人的受诫堂安静如死寂。

-

汤屏刚落地苍鹭山,突然被传信金乌带了信。

信件是来自北辰晔的:

“你速来竹苑,本尊有事与你相谈。”

汤屏收了信,却陷入迟疑。

宗主为何这时候突然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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