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鬼啊！鬼啊！”

桨夫这次直接飞了出去，船被浪头拍翻了，江上一片动荡。

他即将落水之前，却被一股风托住，接着被平安送到了地上。

而江中那一带其他被波及的人也是，在大家即将落入水中，突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拦截，而后被迅速护送到了岸上。

他们发现，力量的源头是一位素衣仙人。

之所以用“仙人”形容他，是因为他整个人此刻散发着淡金色的明光，与护送大家上岸的光芒同出一辙。

滔天水波中，沐卿云悬于半空，衣袂翻飞，单手还拎着秋辞。

岸上的百姓看到江浪里滚动着诡异的人头，惊叫着逃窜，很快，岸上就没了人。

江中，浪潮涌动间。

人面的怪物自更高的浪中朝着沐卿云他们抓过来。

秋辞头一回见到这样怪异的情景。那怪物由水所化，有着肿胀发白的脸，双眶没有眼珠，看上去像死尸。

沐卿云将秋辞夹在肘间牢牢抱着，提高警觉注视着下方的波涛。

水中尸身随波浮现，发出一阵阵慑人的尖叫。

此物名为水魂尸，由投水溺亡的人尸体所化，在这江中沉了百年，如今竟然突然重见天日。

沐卿云突然意识到了今日时间——每逢阴年阴日阴时，水魂尸力量最盛，它们便会出没。

他惊觉，原来今日正逢此时，还被他们给撞着。

不过也好，趁此机会除去一害。

“闭上眼睛。”

沐卿云毅然决定出手，单手捏诀之际，对怀下的秋辞说。

秋辞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沐卿云袖中飞出数道金光，光芒化作箭矢，射向那些涌动的水魂尸。

然而在箭矢发出之后，那些水魂尸竟瞬间化开，变成了一摊水，随后，在涌动着的浪潮里再一次浮现。

沐卿云意识到，这江底的水魂尸至少积攒了百年的阴气，非寻常修士还不能将其击溃。

“给我——给我——”

水魂尸发出阴恻恻的声音，卷着水浪准备再度拍过来。

目标是谁，沐卿云心里很清楚。

是秋辞。

阴日阴时，水魂尸出没，它们又正好撞到了来自秋辞身上某种不寻常的力量，危险加剧，情况变得棘手起来。

他打算速战速决，带着秋辞俯冲向浪潮，坠向江面，准备诱使它们现身。

水魂尸突然察觉到更加浓盛的灵气，霎时间一拥而上，四周响起嚎叫与啁哳的笑音。

“拿来啊——拿来——”

“给我——啊——”

……

秋辞感觉正被提着向下坠，大着胆子睁开眼。

迎面撞来一张脸，双眶空洞，嘴长得如同黑窟窿那么大，仿佛即将一口吃掉他。

“啊啊啊啊——！”

他很没有骨气地喊了出来，但下一秒，面前的东西却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粉碎。

水克火，但是火属阳，沐卿云见那些水魂尸在火诀中骤然隐匿，想出了迅速解决掉它们的办法。

他衣衫袖摆皆被江水沾湿，秋辞要更糟一点，他满脸满头的水，像落汤鸡。

但令秋辞不解的是，云画尊叔叔竟然自始至终都没有丢下他，就算提着他战斗也没有把丢放到岸上。

而更奇怪的是，那些怪物竟只一个劲儿地追着他们，之前江岸上还有其他人，但是这个怪物却只是追着他们不放。

难道是因为，云画尊叔叔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力量吸引了它们吗？

他疑从心头起的同时，沐卿云纵身跃下，脚尖点在江面，接着在新一片浪潮即将翻涌而起之时，挥下一片燎原大火。

火诀直接将江上大片的水蒸干，江面涌动，沸腾，发出汩汩泡沫。

与此同时，伴着一声连着一声痛苦的嚎叫：“给我、给我——”

残余的水魂尸挣扎着，一双双惨白的手从江面探出来，抓向他们：“给我——”

沐卿云正待出手结束这残局。

江面，突然划来一道幽紫的华光。

那是一道剑气，剑气藏着浓烈的火属灵力，将残余的水魂尸一扫而空，江面彻底平静。

-

水魂尸很快被除了，沐卿云侧身寻向来源。

一位少女手执长剑，见江上风波平息，她利落地收剑入鞘。

沐卿云见有人出手相助，还同为修士，自当上前拜谢，虽然他一己之力能够解决。

“多谢道友相助。”

沐卿云落了岸，将秋辞也放下。

薛漓摆摆手：“我只是碰巧路过，见江中突发异动，顺手拔剑助力而已。”

秋辞站在一边甩着满脑袋的水，一些水珠飞到薛漓的身上，薛漓连忙避身退后。

“既然危机已解，那我便继续赶路了，明日还须抵达云岚仙宗，暂不久留。”

沐卿云注意到她口中所提到的“云岚仙宗”，问道：“姑娘莫不是赶赴云岚仙宗参与弟子甄选？”

“正是。”

薛漓停步，打量着面前的沐卿云和秋辞：“莫非二位也是？”

薛漓见两人年龄似乎有一定差距，一大一小。小的这个估摸着十岁上下，大人倒是不清楚，不过修士的年龄一直成谜，面相能随心变化，直接猜测并不准确。

如今上修界人才急缺，云岚仙宗这些年一直在广招弟子，对凡人年龄没有限制。上有七老八十者，下有垂髫小儿，都争先恐后地想入仙门，求取一份仙缘。

沐卿云正要回答，秋辞一马当先地回道：“他不去，我要去。我要去云岚仙宗，找一个很厉害的老道士拜师。”

“老道士？？”

薛漓未曾听闻云岚仙宗有什么厉害的老道士，他对上修各个门派有一定的了解，云岚仙宗里的肱骨人物，他自然知晓一二，却从未听过，有个什么老道士。

“云岚仙宗里，授业收徒的重量级长老不过三人，一位是宗主北辰晔，能被他收为亲传弟子自是荣幸，一位是廖谨尘掌教，主授器法相关，还有一位是剑道宗师水云瑶仙子。他们德高望重，仪貌不过不惑之年，并非你说的什么老道士。”

“怎么会？……”秋辞听她正色语气，突然心生出无端的害怕。

害怕自己记错了什么，找错了地方，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连忙辩解：“有的！就是住在苍鹭山的老道士！”

“住在苍鹭山的老道士？”薛漓秀眉骤拧，用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子：

“苍鹭山住着的那位，可是名冠上修的云华尊者，至今避世不出三百年。”

薛漓：“此人也从不收徒。”

……

像是有什么希望骤地破灭了。

秋辞眸光碎成了无数的失望：“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并非如此。”

一旁，沐卿云也有些辩解意味地发了声音。

“可事实就是如此啊。”薛漓不明白这两人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关于上修界各大宗门的信息，我想我了解得还是比较全面。”

薛漓对自己的判断深信不疑：“云华尊者避世久不出，自百年前的凤鸣之战后，就已经决定淡出修界，不再干涉人界妖界任何琐事。”

薛漓淡定坚持自己观点：“更遑论，收徒。”

薛漓无暇再跟两人争辩，她还得速速赶去云岚，道了声“二位告辞”之后，御着剑行远了。

-

薛漓一去，秋辞突然就坠坐在了地上。

他头发湿答答地向下滴着水，心里又酸又涩，突然难受得要命。

沐卿云在他面前坐下来，准备带他去买新的叫花鸡：“我们重新买一份叫花鸡。”

同时手指点向他额头以示安慰，却被秋辞一爪子拨开：

“我不要吃叫花鸡了。”

……

秋辞抬起湿漉漉的睫毛，因为沾了水，双睫显得浓黑，眼睛也异常明亮。他低落着声音，像用着最后一丝希望，确认性地问沐卿云：“云画尊叔叔，刚才她说的……都是真的吗？”

“不是。”沐卿云坚声，手指再度点上他的额头，默默用法诀为他驱散身上的所有湿意，“我认得你说的那位道人，他之前还来过简云居。”

沐卿云为他将垂下来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柔着声音继续：“等后天你去了云岚仙宗，就可以见到他了。还有，你不必担心上了云岚仙宗不能拜到师，也不必担心那个人能不能成为你的师父，因为云岚仙宗有很多厉害的人，你若是拜于他们名下，也是极好的。”

“可我还是想找你说的道仙。”秋辞很执着。

“为什么一定要找他？”

“是爹爹告诉我，一定要去苍鹭山，找他拜师。”

……

沐卿云心中很沉。

因为秋辞的执念。

事实上，十年前，将秋辞放在水渠旁的，是他。

此后，得知秋辞被老乞丐捡起，去找老乞丐的，也是他。

当年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他能有个归宿，在凡间像正常人生活，假使无依无靠了，也可以有个盼头寻找新的生活。

他让秋辞来苍鹭山找他，并不是为了让秋辞拜他为师，而是想给他留一份前行的念头，而后在他找到自己之后，他就送他去云岚，修人道，入仙途。

却没想，事情如今变成这般模样。

秋辞的执着，竟让他不知所措。

……

“如果你意已决，有机会，我会转告他。”沐卿云最后如此道。

“那你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秋辞终于生出一丝希望，眼睛再度燃起了光芒：“我到时候好去找他。”

“他叫……”

沐卿云犹豫片刻，想了想，对他说：“他叫云青木。”

“云青木？”

“嗯。云朵的云，青色的青，木头的木。”沐卿云又点了点他的鼻子，“等后天，你去了云岚仙宗，就知道了。”

秋辞记下了这个名字。

沐卿云见天色不早，是时候回去。

他拉起孩子：“再等一天你就能知道了，现在我们先回简云居，好不好？”

“哦……”

秋辞虽是应了，然而一路上，沐卿云却感到秋辞始终闷闷不乐，就算是买新的叫花鸡也提不起兴趣了。

沐卿云察觉到了孩子的沉默。

但是他自己也在沉默，并且除了沉默和间或的安慰，一时也想不出其他什么言语来让秋辞宽心。

为什么不告诉他真实的身份呢？……

还是因为……自己心中，也有一些放不下的执念吧……

他只希望秋辞能顺利地进入仙宗修习，在这混乱世道中，修得保全自己的力量，无灾无难，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因为，这些也是他的一位故人所托付的事情。

他必须将这个承诺兑现。

以自身之力，护他周全。

-

“如果你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该有多好。”

那天夜晚，他来到秋辞床边，注视着熟睡的孩子，心里百般滋味翻覆。

“没关系。”

沐卿云轻声对着面前的孩子：“等你修得人道，我的心愿，还有你父亲的心愿，便能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