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盏茶之后。
牧江流松手,周围光芒随之散尽。
秋辞缓缓睁开眼,擦掉额上的虚汗,对牧江流道了声“谢谢”。
牧江流收手匀气,呼吸平复之后保持着坐在秋辞面前的姿势,语气带着些许嘲弄道:“你看你现在,整个状态可比之前好了太多太多,面色也红润了,精气神也恢复了。”
牧江流说着自怀中摸出一瓶药,倒了几粒在掌中,吨吨嚼下咽了继续:“当初说要救你你还拒绝,要不是劝你下山来这儿,啧,你现在肯定化作了碧溪峰的一抔土,化作春泥更护花了。”
秋辞面向他端坐着,诚恳回道:“谢谢你的恩情,我日后必定奉还。”
“得了吧你。”
牧江流抬起一只手,打住他:“这个人情,你先不要急着还,日后我若是有需要再找你讨要。”
“好。”
看到牧江流起身,秋辞紧接着也站起来:“你刚刚说,我可能会化作一抔土,会死,我不是很赞同。”
秋辞说出自己看法,纠正他:“我记得玄狐族人有多命,有一些还有三命,理应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闻之,牧江流停住了。
他原本欲将出门,此刻却背转身来面向秋辞,肃然道:“你怎么确定你有多条性命??万一那传说是假的呢?”
“假的吗?……”
“所以,你之前是信了这个传说,所以才甘愿舍身救你师尊?”牧江流紧问。
秋辞仿佛是被他说穿了心事,只回视着他,静然不语。
牧江流忍不住叹了口气,手拍在他肩,接着语重心长:“传说有可能是假的,牺牲一个人的性命去爱,是不值得的,就算你有多条性命,也不应如此,这完全是赌。上次你拼尽玄力去救他,自己却险些丧命,幸好你撑下来了,没有死。”
“我没有在赌。”
秋辞垂下眼帘,心中无限的心事被掩住。
他认真回道:“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秋辞:“那就是救他。”
“……”
像是被言语拨动了内心深处的一根细弦。
牧江流眼中神色轻微颤动,旋即,他垂下手,沉默地看了秋辞半晌,说:“总之,别太相信传说,好好活下去,这才是你最应该考虑的事情。”
牧江流说罢,拉开门。
秋辞见他又要离开,上前几步:“你又要回思归阁了吗?”
“今日不回那儿。”牧江流回头看他时打了个哈欠,一手扶门,有点抱怨,“连着半月分你力量,搞得我自个儿身体虚乏,气血不足,阳肾亏损,这几天我得去找找上好的补药。”
“云岚仙宗有,我给你带一些。”
“算了吧,你们仙宗的那些药品相一般般,难以下咽。”
留下这么一句嫌弃,牧江流转瞬就消失在了门口。
看着他开了半扇边缘微晃的门。
秋辞忍不住想,这人如何做到任何场合都能够来无影去无踪的?
-
秋辞刚入碧溪峰结界,就看到迎面而来的沐卿云。
“秋辞,你这些天去了哪儿?”
沐卿云上前急忙问,神色语气难掩焦急。
他追问他:“同心环也无感应,为师一直寻不到你。”
沐卿云站在他面前很近的位置,像确认他相安无事一般上下打量,见他面色形貌皆如往日一般,稍微松下了心,接着打算问清楚他这些天不知下落究竟是何缘由。
秋辞感觉到沐卿云的忧心,这些日子他刻意隐瞒了行迹,并不想让沐卿云知道他此前去了何处,也不想让他知道这些日子一直藏起来让牧江流疗伤。
他担心他会因此心生歉疚,而最重要的是——
之前海边礁洞里发生的那些,也切不可让他知晓。
他总得给出个确定的答复,面对沐卿云,将心里提前准备好的回答用来解释:“弟子之前在万妖山结识了几位友人,此次离开便是与友相聚,此后与之游山玩水,所以耽误了些时日。”
接着又道:“师尊近日各处奔波,弟子遍寻不得,所以就忘记将此事告知与您。让师尊担心了。”
“下次有事离开云岚,记得留下信笺。”沐卿云交代。
“弟子谨记。”
“为师给你的同心环,你可一直带在身边?”
“未曾,同心环极其珍贵,弟子担心弄丢,近日就一直放在房中宝盒。”
“我知道了。”
秋辞给出了种种解释,沐卿云越加心存疑虑。
秋辞说,这些日子都去了万妖山。
同心环平时若是被秋辞带在身边,就算是再远,他也能够感受到秋辞的去向。
假使秋辞没将同心环带在身边,而是留在了云岚,那自己也不至于收不到任何感应。
可自己这些天,竟然没有感知到任何来自同心环的玄力。
唯一的可能就是……
秋辞玄力衰微。
秋辞说,他去了万妖山,与友人相聚。
他潜意识觉得,那是谎言。
可真相,究竟又是什么?
-
仙盟议会结束不久,沐卿云收到了北岳发来的邀请函。
给沐卿云的信函由薛璋亲笔写就。
北岳将举行答谢盛宴,感谢上次折桂大会沐卿云对薛漓出手相救,为表感谢之诚意,也再三提到让秋辞同来。
薛漓于折桂大会受伤之后被北岳接回,现如今一直在北岳疗养。
沐卿云本想婉拒,但信函末尾薛璋留书:“有要事相求,请尊者务必前来。”
却不曾明说是有何要事相求。
沐卿云不好推拒,便应了下来。
他知秋辞之前与北岳有龃龉,出发之前问过秋辞有无意愿参加宴会。
秋辞毫不犹豫道:“师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
他微赧,说声“好”,便带上秋辞共赴北岳。
此次宴会参与者众多,除了沐卿云师徒二人,还有北岳交好的大小门派。
席位分列于大殿两侧,宴会开场之后,觥筹交错,众宾欢言。
薛璋持着玉盏来到沐卿云和秋辞所坐的席位。
“折桂暴乱,小女身陷危难,承蒙尊者及时相救。”
薛璋以酒相敬,沐卿云随即起身。
“薛漓如今伤情如何?”
因为是云岚弟子,沐卿云关切一问。
薛璋听后,却是极有忧思地摇起了头:“伤势波及全身多处灵脉,医师说痊愈已是不可能之事,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修行,然而——”
薛璋敛目视向杯中酒,语气尽是无奈之意:“小女不顾医师叮嘱,近日稍微恢复了一些,又坚持着每日早起练剑,伤筋动骨,完全无视。”
感念薛漓修业竟用功至此,沐卿云正欲出言安慰薛璋,却见殿门之处,一道绛紫倩影施然行来。
薛漓远见薛璋这边动态,快步走近,又见沐卿云和秋辞,面露喜色打起了招呼:“尊者,秋辞,你们来了?”
“漓儿,敬尊者和尊者贵徒一杯。”薛璋命后方侍从呈上酒。
薛漓接过酒来,朝沐卿云恭敬拜道:“多谢尊者上次出手相救。”
“不必言谢。”
一旁秋辞见薛漓袖下手腕缠着绷带,不确定地说:“你每日练剑的时间定然占了大半。”
“这都能被你猜中?”薛漓抬手瞧了眼厚实绷布,自动忽视旁边薛璋的扼腕长叹,将酒放到侍从的托盏上,朝沐卿云和秋辞拜过,“薛漓有事在身,不便久留,请二位尽情享受晚宴。”
又拜别薛璋:“小女先退一步,爹爹您也吃好喝好啊。”
“你走这么急,哪儿去?!”薛璋见薛漓要走,忙问。
“我去后花园赏花。”
她身影消失极快。
薛璋看她那慌里慌张的背影,就知道肯定不是赏花那么简单。
按以往的时间点看,此时她准是又去练剑了。
薛璋见人已走远,忙向沐卿云赔笑:“她就是这个性子,请尊者见谅。”
“无事,志气有为,由她而去。”
-
薛璋转而又去给其他客人敬酒,沐卿云重新落了座。
秋辞第一次参与这种宴会,宴席上没看到多少熟悉的面孔。
一些是之前参与过折桂大会的修士,他认得几人,其余的他都陌生。
众人之间,其中一个生面孔引起了他的注意。
此人看着二十约几,面上和着装皆光彩熠熠,坐在各派肱骨应坐的席位。
发觉到秋辞的目光正放在对面人身上,沐卿云告知他:“此人乃千机门门主,乔未安。”
“千机门?”
“就是我们来时路上最后途经的那个门派。”
他想起来了,来时路上他们御风前行,身下掠过一些门派建筑的远景。当时沐卿云一一给他介绍,他印象最深的是当时路过千机门领域,远见千机门建筑群中央有一束如星般的光向周围放射。
沐卿云告诉他,那是东皇钟。
他只听说过东皇钟概貌,未曾见过其真实模样,当时距离相隔甚远,也没有完全看清。
“师尊,弟子有一事不明。”秋辞看对面正酣饮美酒、时不时与旁座人聊天的乔未安,问沐卿云,“据我所知,千机门是力量薄弱的小派,东皇钟作为四大神器,为何能安然由之守护百年?而同样的龙骨扇和碎月篌……”
秋辞说到这里,余光忍不住巡到薛璋所在之处,见此刻薛璋正端坐上位,与旁边几位内门弟子交谈,才继续言到:“他们被大派守护,却莫名失踪或者被掠夺,这是何故?”
“碎月篌被夺,实是上修之劫。”沐卿云端坐,周围暂时无人便如实答他,“你也看到了,折桂大会现身之人实力不俗,加上蓬莱此前海防镇埋下了隐患,内外相扰,自然防御破灭,给了不轨者可乘之机。”
“而至于龙骨扇——”
说到这儿,沐卿云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不禁停顿了片刻,接着缓缓续上:“北岳虽是大派……但马有失蹄……种种变数谁又能说得清呢?”
“嗯,龙骨扇早在一百年前就已失窃,至今仍未找到其下落。”
秋辞一手持酒,一手托腮沉思:“究竟是何许人,竟有那样的本领,在北岳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窃走了龙骨扇,据说事发现场毫无痕迹,北岳倾动了大量人力搜寻其下落,至今一无所获,莫非遭到了惊世神偷了不成?”
沐卿云:“。”
似乎还真是。
沐卿云一声短叹,拉回了秋辞的思考,道:“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守护好剩下的神器,东皇钟和星原,是仙盟最后的神器。。”
沐卿云说到这里。
秋辞忍不住看向身边人的墨发。
以前师尊半挽着发的星原,如今已换成了寻常的簪子,不再是它。
而他记得,在小时候,沐卿云常以星原相随。
汤屏曾说,星原是普天之下最纯净的神物,因此星原有除祟诛邪之效。
今日沐卿云一身月白,墨发垂迤身后。他目光忍不住顺着沐卿云柔软的纱袖向下,只见师尊盈白指尖轻持杯盏,一截皓腕之上,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先前赠予他的平安结。
那一次除去噬梦怪之后,师尊一直戴着他为他编织的平安结……
或许是酒意上漫。
静凝着面前人的时候,秋辞喉间忍不住轻轻地动了动。
想起那一夜洞中,他墨发散乱,戴着红结的手揽住自己,用力攫住自己每一寸呼吸的模样……
……
无限遐想的目光却忽地被截住。
沐卿云突然侧脸看过来:“对了,秋辞,你不能喝太多酒。”
“嗯……”
秋辞目光心虚地退避了一分,却忍不住继续看面前人,温声地答应着他的叮咛嘱咐:“我会少喝的,师尊。”
“那便可。”
察觉到沐卿云视线又落回别处。
秋辞悬起的心才慢慢地宽了些许,轻轻晃了晃脑袋,将脑中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挥散开去。
“尊者。”
一身着北岳内门服饰的弟子突至沐卿云面前,双手合揖道:“宗主请尊者至桃园小叙。”
沐卿云望向首座方位,这才发现原本应该坐在主位的薛璋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场,留下宗门其他人在现场招呼大家。
薛璋突然有事相商,沐卿云不知何事,随弟子指引快速离席。
临行前,他不忘再对秋辞叮嘱:“少饮烈酒,多食珍馐。”
“记住了。”
秋辞的心因他的切切关照触动。
沐卿云随弟子至桃园。
薛璋坐在亭内,远见他走来,喜声招呼:“尊者来了!快坐快坐!即是两人相聚,尊者就不必周全宴会礼数。 ”
薛璋提早为两人杯中斟满了茶,似是在此恭候多时。
“宗主邀沐某来此,不知有何要事?”
沐卿云落座。
“哈哈哈……也没什么要事。”
薛璋轻快地笑出声,让气氛变得稀松平常,试图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就是想邀尊者过来聊聊天,尊者就当同薛某闲话家常,不必如宴会那般客气。”
“好的。”沐卿云唇角微扬。
若是无事,也不会单独相叙。
薛璋话虽是这么说,但沐卿云并不认为他此番相邀,真的只是为了闲聊。
两人刚开始闲话,你问我答,如是寥寥几言,薛璋渐渐引到了北岳的话题:“蓬莱劫波之后,仙盟三大派痛失一鼎中之力,我北岳和云岚如今作为主心骨,当竭力撑起仙盟,这是我们两派即将面临的重大责任与义务。”
“薛宗主和我派宗主皆有守护仙盟的决心。”沐卿云继言。
“哎!”
薛璋这时候却叹起了气:“如今,我北岳却有了遗憾之处,那便是薛某心有余而力不足。”
“宗主何出此言?”沐卿云不解问道。
薛璋起身,负手于身后,面向外界桃林,满脸愁容道:“我北岳以器修之道名贯上修,然而,小女无心此业,也未有继任宗门之意。待我老朽残年,北岳恐难以为继。”
“宗主修为深厚,寿福临天,何有衰朽之说?”
“可你看蓬莱之前的境况。”薛璋转头应他,“褚尉与落青菱修为皆是不俗,可面对强敌的突袭,最后竟双双落败,褚宗主最后还落了个生死道消,可见,世事难料,一个宗门就算再强大,在如今的时局面前,可能也会迎来颓败之日。”
“宗主不必太过忧虑。”沐卿云安慰他,“经历上次劫难之后,仙盟上下齐心,同仇敌忾,定能共抗强敌。”
“呵呵……希望如此吧。”薛璋意味深长。
沐卿云总感觉,薛璋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
他下意识想要暂别此地。
他作为云岚一份子,与北岳宗主密聚于此有些不合时宜。
当年他自昆仑道出世,北岳曾向他发出了邀约,希望他能入北岳效力。后来因为修行理念有些冲突,他选择进入云岚。
然而这百年来,北岳会有意无意地向他发出邀约。
凤鸣之战后,他一直处于避世不出的状态,北岳在此期间仍旧向他传递求贤之意。
然而他既然选择云岚,便是决定矢志不渝。
沐卿云静坐桌前,持盏不便多言,只静待着薛璋接下来的话。
-
宴会上,秋辞身边的席位空了很久。
师尊已经离开了将近半个时辰。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此刻薛漓又进了殿,她这次来却是径直走向乔未安,将手里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丢在他桌上。
乔未安惊喜一笑,接着朝她拱手作揖,听口型像是说了声谢谢,从那包里拈出一些不知道什么食物递给了薛漓。
薛漓似乎冷哼了一声,接着双手环于身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见薛漓马上要走,秋辞立刻紧逐过去:“薛漓,你等等!”
“怎么了?”
听到熟悉的声喊,薛漓一回头,见来人是秋辞。
“你们宗门的桃园所在何处?”秋辞问道。
“你去那儿做什么?”
“寻我师尊。”
薛漓欣然答应:“哦,那我直接带你过去吧。”
“哟,好俊的少年郎。薛漓,你去云岚修行这几年结识了不少同门嘛。”朗然之声降至,乔未安抵临两人旁侧。
薛漓白他一眼:“我刚才买的小食都还堵不住你的嘴?胡说什么,一边喝酒去。”
薛漓选择无视此人,领着秋辞快步出了门。
去桃园的路上,秋辞忍不住问一嘴:“千机门的门主是你朋友吗?”
“不是朋友。”
薛漓目视前方,头也不回地专注行路:“是从小到大的死敌。”
“……哦。”
秋辞随薛漓赶赴桃园。
-
此刻,桃园。
薛璋感觉到沐卿云的对答流露出推诿之意,决心不再耽误两人彼此的时间,开始进一步深入正题。
他在沐卿云对面落了座,持着茶再度为沐卿云斟上:“尊者修途百年,可曾想过觅一道侣?”
“宗主此话何意?”沐卿云眉头微结成川。
薛璋道:“这些年,本宗一直在为小女择一良配,尊者如今步入通天境,大有作为,若是小女与您结为道侣,势必能获裨益。”
薛璋一边观察着沐卿云的神色,紧接着又道:“不出多日,小女将继任北岳宗主,尊者若是愿结良理,未来也将以伉俪身份,与小女共掌北岳。”
“请宗主勿要再言。”
薛璋还欲要说,沐卿云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肃声说道:“慕白早已归属云岚,不可再栖他枝,再者,贵千金各方条件优渥,于上修定能觅得良缘。慕白虽已步入通天之境,但终日忙于琐碎事务,近年于修行之途有所荒废,薛宗主未知实情,所以才会产生误会。恕慕白无法成为最佳人选。”
“……无妨。”
薛璋面色稍稍一沉,但很快恢复过来,摆上惯有示众的笑容。
其实,他早在很久之前就有这种打算,今日当着沐卿云的面,他决定彻底开诚布公,他忍不住再次劝道:“尊者何必久屈于云岚呢?你只要答应入我北岳,我将小女配许于你,我北岳财力上修无人可敌,尊者若是和小女共同携手,定能将我北岳……”
“我不同意!”
桃林间传出声喊,薛漓徒手斩开周围横生挡道的枝条,大步流星闪向亭前,对薛璋:“爹!你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未经我本人知晓就胡言乱语起来!”
沐卿云刚才竟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动静,此刻愤怒的薛漓身后,他看到了缓缓走来的秋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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