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被放回了软榻上,额上渗着薄薄的冷汗,眼神有些迷离,以至于眼前的白衣身影也有些恍惚。
雪发白衣、淡雅出尘、宛若玉雕……只是,似乎少了点什么。
依着惯例,白神医给他做了一遍全身检查,温和的精神力如微风般拂过全身,动作十分谨慎,每靠近一处淤堵的脉门前都会小心翼翼地试探,尽可能不给患者造成任何一点痛苦。
偶有必须的身体接触,他也尽可能地隔着衣衫,半点不冒犯患者的**。
作为医者,白神医可以说是尽职尽责到了极致。
白神医给他检查完毕,确认并无异常后,那身霜雪之气才逐渐消融。
他轻声问道:“想去哪?”
嗓音干净而低沉,依旧清清冷冷的,如雪山之巅的一股寒泉,即便是这么轻的语气,听起依旧有些“生人勿近”的错觉。
陆吾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去照镜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多自恋,命都快没了,还拼死拼活爬起来照镜子?
于是随口道:“不去哪,我……我找人。”
闻言,白神医正在给他整理袖子的手忽然顿了顿,眼睫微颤,喉结微微滚动,讶然道:“找……谁?”
陆吾盯着他看了半晌,总算觉察出这白玉般的少年到底少了点儿什么。
没了轻纱遮面,美貌又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说是惊为天人,都太抬举天人了。
重点是,他跟白尘又更像了,除了眉心少了那枚花印,几乎找不出哪里不同。
可方才在识海里,他分明看见白尘眉心的花印好端端的,还跟他的神魂产生了共鸣,所以这少年到底是不是白尘呢?
陆吾的好奇心突破了阈值,他脱口道:“白神医,我觉得你……有些眼熟呢。”
白神医抬起眼眸,坦然地看着他,眼神中闪烁着一种不知名的渴望。
“……”
陆吾想了想,慎重道:“冒昧一问,白神医尊姓大名?”
白神医一本正经地回答:“小白。”
“咳……”陆吾嘴角微微抽搐,好不容易忍住了笑,“这是全名?”
白神医看着他的眼神中浮现一丝茫然,却万分笃定地点了点头,回答道:“嗯。”
陆吾困惑地“哦”了一声,又换了种更直白的方式问:“那……你认识青丘的先祖,白尘吗?”
小白像是很认真想了想,然后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确定道:“听过,不认识。”
陆吾:……
好吧,撞脸年年有,今天特别多。就连他少年时的脸都有人撞,其他人再怎么撞,他也不觉得奇怪了。
只不过,这两个都叫小白,将来若是碰了面,他要怎么区分呢?
万一他唤一声,两个都答应了,那岂不是很尴尬?
要不跟其中哪个打个商量,改叫二白?
也罢,等他们真遇到了再说吧。
小白的眼神暗了暗,转瞬又是一片平静,淡声道:“你要找的是他?”
“是啊。”陆吾坦然道。
小白的语气陡然冷了一度,轻轻“哦”了一声,若有似无。
陆吾并没在意,他满脑子想着如何解决明天的乌龙婚事,到时光凭他一面之词,怕是难以说服涂山然。装死也是行不通的,折枝一早就说了,涂山然根本不在意娶的是活人还是尸体。
若是能请到白尘助阵,此事便容易得多。
可惜白尘那孩子,话都没跟他说一句,就跑得没影儿了。
再说了,就算白尘没有跑,他又以什么身份,请对方帮忙呢?
“不见忘”的效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论是“忘却”还是“忆起”,都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效果极其缓和,在他已知的使用案例中,失败率近乎为零。
更何况,“不见忘”的材料用的可是他陆吾的神之心,没道理会出差错啊!
常言道:神本无心,故能做到真正的博爱与公平,不生七情六欲,故不为情感所扰,无情即为大爱。
修真者追求的“太上忘情”,也正是为了接近神之心的境界。
比起“太上忘情”,神之心吞噬情感的能力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吾都离开了数万年,没道理白尘只用三个月就想了起来吧?
他那颗“神之心”又不是塑料的!
至于白尘为什么会跑到他的识海里,一住就是三个月,这个问题,陆吾也很想知道!
可能环境太优美,过来度假的吧。
所以被他这个识海的主人发现了,就立即跑路了。
陆吾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白尘越看他越觉得不太聪明,却又不舍得打断他沉思,只能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等着他回过神来。
许久,陆吾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随即两样放光,喜上眉梢:“诶,有了!”
小白:?
陆吾打量着他,眼中笑容更胜,兴奋道:“嘿,小白医仙,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个忙。”
小白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陆吾酝酿了一番,也没想出“恨嫁”该是个什么表情,于是硬挤出一个怪里怪气的苦笑,道:“想必你应该也听说了,我明天就要出……咳,就要那什么了吧?”
小白面色不善,冷冷道:“嗯。”
陆吾尽可能地把自己往“大义凛然”的方向催眠,轻叹道:“外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我都听说了。想我这副身体,恐时日无多,自己死了倒也干净,若是再拖累了青丘仙君,岂非叫我死不瞑目?!”
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被自己感动了,眼眶微红,声线哽咽,暗自为自己的演技喝彩。
眼见小白的脸色愈发难看,一阵白过一阵,眼神凶得仿佛要吃人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急忙转了话头,继续道:“老实说,让我做出此等祸国殃民之事,倒不如杀了我来得痛快。”
小白终于绷不住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出事。”
陆吾不死心,表情愈发悲壮:“那也不行,就算死不掉,我也会郁结于心、生不如死,最后……反正就是很惨。”
小白:“……”
陆吾见他有所动摇,趁热打铁,接着鼓动道:“小白,你可是医者,都说‘医者父母心’,你总不能看着我生不如死,见死不救吧?”
“说起来,我与你还有着过命的交情。”
“救。”小白果断点头,同时也捋清楚了他的意图,双眼陡然亮了一个度,反问道,“你不打算与青君成婚?”
陆吾脱口道:“我当然不能与他成婚!”
小白了然,道:“你要我如何帮你?”
陆吾露出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容,随即意识到有点不符合方才悲壮的气氛,连忙收了回去,忍得嘴角微微抽搐。
“嘿,其实也简单,我想请你明日,与我共演一出戏。”
小白微微一愣:“演戏?”
陆吾轻声道:“过来写。”
小白乖乖凑过去,听他在耳边轻声细语,微凉的气息触及他的耳垂,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走神。
陆吾“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小白不时配合地点点头,回他一句“嗯”“好”,在他说累了的时候,适时奉上茶水,陆吾不喜让人喂,坚持自己端着喝,期间撒了些许,无伤大雅。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便过去了,陆吾又有些犯困,连打了几个呵欠,泪眼婆娑地对小白说:“咱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到时候看我眼神行事,明白?”
小白眸光微动,郑重其事地点头:“明白!”
折枝一进来,便看见两人以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正在切切私语,她脸颊微红:“公子,你们这是在说什么呢?”
陆吾道:“聊剧本。”
折枝款款一笑,道:“公子,晚膳准备好了。”
她进来的时候带了一架轮椅,设计精巧,低调却不失奢华,颜色十分喜庆,是略微偏暗的红色。
轮椅的外层是用血檀木雕制而成,一条张牙舞爪的九尾狐雕刻得栩栩如生,一朵五瓣桃花点缀在它的指尖,其雕工精细,一看便是出自名家。椅座却是暖玉打造,座上已经铺好了上等的黑狐裘,左、右背后三侧皆摆好了靠枕,颈部的位置还设计了一个弧度刚好的按/摩枕。
小白仔细帮陆吾穿上一身粉白相间的衣裳,再将他抱上轮椅,推他到厅堂用膳。
八珍玉食摆了满满一桌,除了折枝做的烤鱼,其他多为汤羹药膳。
等摆完了最后一道,折枝忽然想到什么,笑着道:“公子可知,近日青丘什么职业最热门?”
陆吾懒懒道:“不会是食修吧?”
折枝深感无趣,俏生生地道:“公子,你怎么知道的?这座行宫里,还真设有膳房,规模还不小。”
陆吾扬起一边嘴角,故弄玄虚:“不告诉你。”
废话,她一边摆盘,一边问这个问题,答案可不就已经呼之欲出了?
折枝佯作生气:“公子~!”
陆吾婉拒了小白要喂他进食的意图,接过那只白玉小匙,因为手不稳,小匙在玉碗上磕了几下,但他还是坚持自己动手,挑了离自己最近的清香白莲羹,尝了尝。
温度适中、口感滑润,清香中带着淡淡的甘甜,透过这副拥有味觉的躯壳渗透到了他的神魂,久久萦绕在他的味蕾上。
“如何?”折枝满眼期许地看着他。
陆吾咽下后,由衷赞叹:“嗯,绝了。是哪位食修的杰作?我要提拔他做食神!”
“当然是……”折枝嗤笑一声,得意地拍了拍自己,眉飞色舞,“我咯。”
“公子,翼之泽行宫戒备森严,只有白神医和折枝常驻在此地照看公子,就连大祭司,也必须持有玉令时才能进来。虽然听说设有膳房,来了许多食修递上来的履历,但陛下都不看的。”
“所幸白神医非但医术了得,厨艺也出神入化,略教了折枝几招,便有今日成绩,嘻嘻。”
陆吾进食的经验极少,一来他生而为神,没有味觉,也不需要进食;二来是他这副躯壳,用起来还不太顺手,一不留神便弄得满嘴都是。
但是没关系,他可以舔掉,再舔掉……
一边还能十分捧场地夸赞:“看不出来啊,这一个个的,都深藏不露。小白,你也不怕教会了徒弟,饿坏了师父?”
折枝连忙道:“怎么会,白神医负责公子的身体,折枝负责公子的味觉,咱们都不怕失业的。”
小白不知何时将脸转向了一旁,更不知他何时又戴上了面纱,若无其事地端着一本医术翻看,白皙而细长的指尖微微泛红,心不在焉地在书页上轻轻摩挲。
陆吾:“小白?”
小白也不回头,只淡声道:“食不言。”
此后,寝宫内果真静悄悄的,不时传来玉石触碰的声音,自然是某个拿不稳小匙的人造成的。
每响一声,小白都下意识地想回头看看,可每每余光触及那少年湿润的嘴、轻轻滚动的喉结……便又像被火舌烫到了眼睛一般,迅速收回目光。
渐渐的,那撩人心弦的玉石声也听不到了。
陆吾不说话了,注意力便放在了自己颤颤巍巍抖个不停的手上,每一声响动,都提醒着他还可以再端得稳一些,连个小匙都断不稳,明天的逃跑大计如何实施?
这么想着,渐渐的,他控制得越来越好,动作越来越稳。
小白听身后静悄悄的,忍不住回头去看,岂料一回头,那少年便对他眨了眨左眼,眼中的笑意半点也不掩饰,干净明亮到了极致。
这不是他们商定好的暗号。
可涂山然不是还没来,这么早用,不算犯规吗?
恰逢其时,涂山然和苏玉来了。
若不是知道他们无需进食,陆吾还以为他们是赶着来蹭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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