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过去，是现在，是可见的未来。

是名字，是灵魂，更是存在过的痕迹。

即使无法理解这两句话，裴焕也知道，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重要、最需要保护的东西。

所以他始终不能认同霍道长的做法。

但还是那句话，裴焕认同与否，对霍道长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他答应了月无的要求，月无便不再说什么了，既不问他想看的是谁的记忆，也不问他看那人的记忆是想干什么。

他没有窥私欲，他还留在这，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是想看看法器的功效。

就算没有霍道长过来，等回去以后，他也会找人来试用，毕竟，他不想再失望了。

法器是一个浅口鎏金瓶的模样，霍道长把它取出来，将它悬停在半空中，然后，他朝裴焕伸手。

裴焕默默看了一眼身边的清里，清里没说话，也没有眼神上的示意，知道这是让自己做决定的意思，裴焕纠结片刻，还是把一直揣在怀中的瓶子递给了霍道长。

和两巴掌高的法器比起来，裴焕用来装水的小瓷瓶迷你的都有些可爱了，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瓷瓶，他们全都盯着霍道长的手，看着他把水倒在法器的瓶口之中。

随着第一滴水落进去，法器开始转动，而且越转越快。

裴焕很认真的盯着法器看，盯着盯着，他就被转晕了。

……

再醒来的时候，裴焕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森林里。

刚刚还是黑夜，如今就是白天了，裴焕愣了愣，才意识到这里应该就是瓶中的世界。

浮天宗的这个法器，运转起来不分敌我，凡是在法器附近的人，都会被它吸进来，直到所有记忆碎片都回溯完毕，它才会把人们一个个的吐出去。

据说这东西在很久很久以前是当做武器使用的，之前裴焕还不明白能怎么用，现在他懂了。

……

从地上爬起来，裴焕试着呼唤清里，但是叫了两声，根本没人回应，他又叫贞川和霍萧引，也没听到另外的声音。

又失散了。

裴焕感觉自己都习惯了。

避过肆意生长的藤蔓，穿过一棵棵小树，裴焕准备往更远的地方走，去找自己的师父和师兄，然而走出去也就十来步，他就被无形的墙挡住了。

手伸不出去，腿也迈不过去，裴焕迷茫了一会儿，突然明白过来。

这是阿遥的记忆啊，就像清里看他的记忆一样，都是随着他的眼睛来的，他能走动的地方，都是阿遥能看到的地方。

反应过来以后，裴焕立刻往回走，而走了没多远，他就听到了另外的脚步声。

裴焕一顿，看着自己的斜侧方藤蔓抖动两下，然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

裴焕咦了一声。

是霍道长。

还是年轻版的霍道长。

好吧，现在的霍道长也很年轻，真要说的话，他们两个应该是长得一模一样的，但是，气质上有很大的区别。现在的霍道长一看就是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哪怕长得再好看，也会给人一种，他已经七八百岁的错觉。

其实他年纪没那么大，还不到五百岁。

而这里的这个霍道长，看着就很清纯，如果不认识他，或许还会以为他是个新弟子。

裴焕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霍道长对他熟视无睹，一脸坦然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八成是看不到他。

裴焕眨巴眨巴眼睛，跟了上去。

没两步，霍道长就停在了一棵跟其他树比起来，相对粗一点的树干之前。

他警惕的左右看看，然后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先默念法咒，解开树上的禁制，然后，他用匕首在树干中间翘了翘，把一块树皮翘掉之后，露出了里面天然形成的树洞。

霍道长看着安然无恙的树洞，有些得意的笑了笑，他完全不知道，此时裴焕就挤在他旁边，扒着树干往树洞里看，看完树洞，他转过头，还惊奇的看了一眼霍道长。

真难得，他以为霍道长没有第二副表情呢。

这都是过去发生的事情，霍道长自然不会对裴焕的存在表示出任何意见，他看着躺在树洞里的一片小水洼，仔细观察它体内已经开始形成的一颗蓝色小珠子，珠子不圆，也不怎么好看，说实话，甚至有些丑。

但霍道长看着这个小珠子，眼神特别的慈爱，看够了，想到什么，他从储物戒里掏出两块灵石。

裴焕一眼就认出来了，上品灵石，跟他月月领到的一模一样。

……

霍道长把灵石放在小水洼之上，但灵石没有立刻沉下去，而是飘浮了一会儿，水洼动了动，然后灵石自身的光芒就暗淡了下去。

等灵石当中的灵力都被吸收干净，灵石就变成了灰扑扑的样子，霍道长很有经验的立刻把它们抓走，免得让水洼自己扔。

如果让它自己扔，必然会扔到霍道长的脸上。

霍道长十年前就发现了这个水洼，他试探过，也查看过，无比确定这个水洼没有神智，但它的某些行为，真的很像是故意的。

把吸收干净的灵石捏碎，霍道长小声道：“真能吃。”

水洼十分安静，连个泡泡都没出现。

重新封好树洞，霍道长就走了，裴焕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发现真的没有别人再过来了，他也左右看看，向霍道长刚刚离开的方向走去。

这一回，没有无形的墙挡着他，他很轻易的就走了出去，只是走了没几步，裴焕突然扭头。

这棵树不就是刚才那棵藏有树洞的树吗？

裴焕条件反射的要回去确认一下，哪知道，刚一转身，鼻子就被撞了一下。

……又是一堵无形的墙。

委屈的揉着自己的鼻子，这时，脚步声再次传来，裴焕转头，看见霍道长又来了。

还是那样的程序，他打开树洞，看看里面的水洼，以及水洼里面的小珠子，只是这一次，小珠子变大了，也变圆了，原来又灰又蓝还有点白的丑颜色，也变成了漂亮的海蓝色，霍道长伸出手，很想摸一摸，但是小珠子在水洼内部，而他伸出手之后，只能摸到水洼的表面。

湿湿的，像水，却又不是水。

摸完以后，霍道长拿出了五块灵石，看着水洼吸收灵石，霍道长低声说：“你再这样下去，我就养不起你了。”

对于他的话，水洼还是跟之前一样无动于衷，霍道长自然也不会期望水洼能给它什么回应，他给它灵石，是因为他有所求，想要它给自己好好的孕育涸水珠，虽然不给灵石也能孕育，但霍道长是个讲究礼尚往来的人，反正就是一些灵石，多下山几次，也就赚回来了。

霍道长又走了，裴焕这次涨了记性，他立刻跟上去，果不其然，没走多久，他就看见了同一棵树。

只是这一次，树洞是打开的，霍道长不在这，裴焕快走两步，看见水洼还在树洞当中，只是它通透的身体里，那颗小珠子不见了，与之相对的，是树洞里摆满了灵石，几乎能把这个小水洼淹没。

裴焕：“……”

他懂了，涸水珠孕育完成了，霍道长把珠子取走，然后给阿遥留下了一堆的报酬。

他微妙的看着那堆灵石，突然，视野当中，水洼动了动，原本躺在树洞里，现在它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圆，慢吞吞的靠近那堆灵石。

很快，其中有几块变成了灰色，然后，它包裹住那些灰色的灵石，刷的一下，把它们从树洞中扔了出去。

接下来，灵石一点点变少，直到再也没有，这片森林应该是远离人烟的，这么久，一个人都没来过，没有人，也没有霍道长。

裴焕不知道这个过程究竟是多久，他能看到的，就是树枯了又绿，绿了又枯，灵石消失之后，或许是过了几年，又或许是过了十几年，终于，水洼离开了这里。

它已经有个大概的人形了，就是……捏的不好，看着很恐怖。

然而这是森林啊，谁会管它长什么样，它走走停停，累了躺下冒充水源，精神了就起来继续走，慢慢的，它还交了一个朋友。

一只山雀精，非常能说，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即使新朋友长得奇形怪状，还从不搭理它，它也说的非常开心。

也是多亏了它，水洼终于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也知道它这副尊荣实在是拿不出手，可能刚出这片森林，就被修士灭了。

山雀精很大声的告诉它：“不行！不行！人不喜欢长得不像人的东西！”

裴焕在后面默默盯着那只山雀精，心里偷偷反驳，胡说，我们只是不喜欢长得太丑的东西。

从一开始记忆就是片段式的，看起来裴焕一路都跟在它们后面，但周围的景色变得太快，在这里，时间不显眼，层出不穷的变化，才是最容易被注意到的东西。

裴焕看着水洼一路走，一路走，一路走，从恐怖的类人形，变成没有五官、依旧恐怖，但身材纤细也真实很多的形状，再到慢慢凝出五官，终于变成了跟他见到的，差不多的阿遥的模样。

之所以说差不多，是因为这个阿遥头发和眼睛都是黑色的，和正常人类无异，肤色也没有那么透明，虽然还是很白，至少在正常范畴之内。

山雀精飞在阿遥身边，看着阿遥从误入山林的尸体身上剥下衣服，它点点小脑袋，很是严肃的说：“可以了，你现在已经很像一个人了。”

“但是你还缺一个名字，名字对人很重要，如果起不好，那些会飞的人就会过来杀掉你，我的黑熊兄弟就是这么死掉的！”

裴焕看着阿遥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很是认同的点了点头：“那我给自己起一个。”

山雀精：“不能带水！不能跟你的本体有关系！”

阿遥撇嘴：“我又不笨……”

冥思苦想很久，他眼睛突然一亮，“我知道我该叫什么了，就叫阿遥，因为我要时时刻刻的提醒那个人，看我为了找到他，走了多遥远的路啊！给多少灵石都不管用了，我要他一直记得，一直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