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言训：“我当时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低，装着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无措，仙尊看着他的表情，缓缓说道：“你知道，你不仅知道，你还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霍言训的声音突然停止。

他想起来在瓶中世界看到的那个对视，也想起来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回身俯视，看到的那个满身泥泞的身影。

好好的记忆突然被封印，这自然不是什么舒服的过程，头一年，霍言训每天都在头疼，等他好了以后，他立刻离开了浮天宗，变得比之前更加忙碌。

就像仙尊说的那样，他是知道的。

他知道外面有个人在等他，也知道他这样做，对不起那个人，但是他不能离开浮天宗，没了记忆的他甚至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他想要离开自己的宗门。

在阿遥没有出现过的霍道长的世界当中，修炼是第一要务，维持霍家和浮天宗的荣光，是第二要务，他从没想过找一个道侣，更没想过，要和凡人、或者更为低贱的生物结合。

仙尊从没告诉过他那个人是谁，也没说过他究竟是什么，霍言训便认为，那人或许是个凡人，又或许是个妖怪、魔族，他霍言训一生孤高清明，自然不能和那样的存在沾染上，所以，他做的是对的。

对他好，对那个人也好，反正，时间久了，他就会知道怎么回事，然后，他就能离开，再去过自己的生活了。

他是那么的自以为是，以至于在回浮天宗的路上，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喊自己的名字，他御剑不稳，差点从天上掉下来。

转过身之后，他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一个狼狈至极的人。

那时候是第几年？

霍言训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他在慌乱之后，狠了狠心，以更快的速度回到浮天宗，然后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做了决定，他要闭关，他要忘掉那个扰他心神的身影，忘不掉，他就不出来。

一百年。

他在山洞里住了一百年。

如果说最初的几年他是真的在闭关，试图修炼，后来，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一百多年没有任何进步，外面的人都说霍道长和广韵仙子一样，进入了瓶颈期，看样子很难打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瓶颈期不存在，他只是无法修炼了而已。

静不下心，闭上眼就心烦意乱，境界低的人或许看不出来，但境界高的，像清里那样的，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哪里是瓶颈期了，他根本就是道心不稳了。

但就像清里一样，知道，却不说出来，霍言训这些年，也是这么过的。

他知道自己错了，但他不说，仿佛这个错误就不存在，哪知道它会这么狡猾，一直藏在他的心底，生根发芽，捅穿他的五脏六腑，将鲜血化为污脓，流淌在他的四肢百骸里。

但因为皮囊还是完好的，所以他一直都没有发现过，直到今天，他的心脏上破了一个洞，所有恶心的、痛苦的、难看的，争先恐后的流出来，让他疼的连吸气都不敢，难受到极点，却发不出声，也流不出泪。

因为他活该。

门开以后，霍道长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霍萧引原本垂着头，看见霍道长的身影，他猛地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口，他一个字都没发出来。

霍道长又看了他一眼，不同于过去，这一次他的目光在霍萧引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他说道：“你也是霍家子弟。”

霍萧引抿了抿唇，低声答：“是。”

听到这声虽然低微，但依旧坚定的是，霍道长扯了一下嘴角：“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选择。”

这一次霍萧引没答应，不是他不想答应，而是在他答应之前，霍道长已经走了，霍道长在走出这个院子，而仙尊霍违，他还在屋子里。

他们三人就像是一条直线，一端是霍道长，一端是仙尊，霍萧引站在中间，慢慢攥起拳，最终，他转过身，走到了仙尊身边。

仙尊早就知道霍萧引在外面，听到他进来，也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手中的一盏茶喝完，仙尊才垂着眸说：“从霍言训回到浮天宗，跟我说他要自我除名的那一日，我就已经放弃他了。”

霍萧引一愣。

“那您为什么还要封印他的记忆？”

仙尊：“因为他还是霍言训。”

清里在修真界的影响有多大，大家有目共睹。霍言训身为另一个仙君，自然也不遑多让。

没人知道他在霍言训身上究竟投入了多少，所以，他想离开浮天宗，这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只封印记忆，这已经是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用了更为仁慈的手段，如果当时的封印没成功，他宁愿亲手折了这个霍道长，也不会放他出去，让他拥有所谓的自由。

自由……

呵呵。

收敛起不愉快的心思，仙尊抬起眼，看向被他当做第二个霍言训来培养的霍萧引：“可惜了。”

“让你拜师霍言训，本是为了给你一个更好的来头，如今看来，这一步是我走错了。”

刚才对着霍道长无论如何都不说自己有错的仙尊，现在又轻描淡写的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只是，一边是两个人的人生，一边，是霍萧引镀的一层金。

*

裴焕在沼泽前面蹲着，蹲的腿都快麻了。

贞川对着浮天宗的方向翘首以盼，清里自己寻了一棵干净的树，坐在树下打坐假寐。

月无也颇为无聊，但他和这里的三个人都不熟，就只能安安静静的站着，等一个他想要的结局。

算算日子，这一次他出来的有些久了，不知道周家那些人把小少爷照顾的怎么样。

大家都是一脸的百无聊赖，贞川看的自己眼睛都有些疼了，终于，他看到远方出现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瞬间，贞川激动起来：“来了来了！”

裴焕噌的一下站起来，但因为腿麻，膝盖一软，差点又要趴下去，月无离他很近，立刻伸手，扶了他一把，“小心。”

裴焕很是不好意思，他对月无道谢：“多谢长老。”

月无看着他颇为腼腆的神情，感觉有趣，他不禁笑了笑：“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裴焕刚张嘴，后面清里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槐江宗可没有这样的规矩，若你不愿听他叫你长老，也好。”

转过头，他命令裴焕：“他比我小，你叫他师叔。”

裴焕：“……”

月无：“……”

好在，霍道长已经下来了，避免了这个尴尬的画面。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人，霍道长看着他们，一时沉默。

月无走到前面，“我们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所以就在这里等你了，如何，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霍道长其实都不怎么认识月无，但他的态度太自来熟，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我想进去。”

裴焕愣了一下，“可是，阿遥不想让你进去。”

清里沉默了，虽说这是事实，但你就这么直白的说出来，是不是有点过分。

连他都觉得过分，那一定是真过分。

清里多虑了，霍道长如今根本顾不得别人说了什么，看了一眼裴焕，他回答道：“那我也要试一试。”

他都这么说了，别人还能说什么，于是，接下来裴焕等人站在一起，看着霍道长无数次的尝试走进去，又无数次的被赶出来。

裴焕一开始都不想帮他，后来看他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像是不知疲倦，又像是彻底麻木了，他看不下去，才提醒了霍道长一下。

在沼泽里，他说话，阿遥是能听见的。

霍道长对他道谢，然后再一次走进了沼泽，这回他停留的时间稍微长了一点，然而，他还是被赶出来了。

贞川看的都想叹气了，从太阳升起，再到月亮升起，阿遥的态度从来都没有改变过，说实话，他有种感觉，阿遥的态度可能永远都不会改了。

毕竟他都妖化了啊，妖怪的想法和人肯定是不一样的，如果说没有妖化以前，阿遥只是单纯了些，执拗了些，现在他的执拗，可能已经变成了偏执。

看过阿遥的记忆以后，贞川肯定是不会站在霍道长那边的，但看着霍道长被一次次的拒绝，他也觉得这样不是办法。

悄悄走到裴焕身边，他小声问裴焕：“不如，你进去，把霍道长想说的话告诉阿遥。”

裴焕对这个提议有些抗拒，他不想参与到阿遥和霍道长之间。

贞川见他不吭声，又说了一句：“你难道不想阿遥解脱吗？”

裴焕皱眉：“阿遥已经变成这样，他还能怎么解脱？”

妖化是不可逆的，而以现在的情况看，阿遥最终会变回伪灵的模样，和这片水泽彻底融为一体，到那时候他更离不开这片地域了。

贞川噎了一下，良久之后，他才说道：“心里的解脱，不也是解脱么。不管阿遥能不能原谅霍道长，至少他得到了一个结局，好坏不提，终归是个结局啊。”

裴焕纠结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被他说动了，可是他跟霍道长说了这件事以后，霍道长拒绝了他。

他说，他没有话要告诉阿遥，哪怕有，阿遥也不会想听的，所以，他只想进去，他要带阿遥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