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走远了。

裴焕却没有跟上去，他站在原地，看着阿遥离开以后留下的一条长长的水痕，在阿遥的身影消失以后，这里的时间就被定格了，水痕不会消失，风声彻底停止，万籁俱静之下，仿佛这里再没有一个活物。

当然，这只是他的错觉，这里还是有活物的，有他，有清里。

冷泉般的声音从裴焕头顶响起：“不看了？”

裴焕抬起头，看见清里垂着眸，正静静的望着自己。

裴焕重新低下头：“我不知道。”

清里：“若你不想再看，现在就能出去。”

说完，他当真在旁边撕了一个缝隙出来，黑黢黢的缝隙正对着裴焕，只要走过去，他就能离开这里了。

然而裴焕看看缝隙，又看看阿遥离开的方向。

最终，他还是没走向那道缝隙。

其实到了这里，剩下的记忆碎片已经没多少了。

他们追着阿遥的脚步往前走，身边的风景一变再变，阿遥一直在走，身后的浮天宗离他越来越远，裴焕和清里也一直在跟着他，看着他机械一般的迈步，他好像根本没有想去的地方，只是凭着本能，朝前方不停的走。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只知道，他想走远点。

再远点。

远离浮天宗，远离霍言训。

阿遥不会飞，也没有加快脚步的法术，他以为自己走了很久很久，其实，他还是在浮天宗的附近。直到他的双脚化成了水的模样，他发现自己走不动了，他才停了下来。

沧海桑田需要千万年的变迁，而一片水泽的出现，只需要短短几年。

裴焕不知道这个场景究竟变了多少次，在他看来，这里几乎永远都是一个模样。

无尽的水面，飘浮的莲叶和淡雾，以及，枯坐在一块石头上的阿遥。

他不动，也不眨眼，就这么低着头，看自己手掌上的泥点，外面发生过什么，他也是一概不知，偶尔的时候，他能听到有人、或者别的生物接近的声音，可它们永远走不进来。

就在裴焕以为要这样持续到地老天荒的时候，他看到阿遥抬起了头。

他望着水雾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一个人走了进来。

在阿遥的视角之下看自己，裴焕心里的感觉很是微妙。

他看着自己懵懵懂懂的出现在水泽之上，好奇的打量着他从未见过的阿遥，也是这时候，裴焕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视线这么露骨。

他一直在看阿遥的头发，还有他妖冶的瞳孔，这是阿遥的记忆，也就是说，这些打量，阿遥都知道，只是他没有在意而已。

再一次，裴焕听到了那句话：“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

既然是阿遥的记忆，裴焕会出现在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清里百无聊赖的站在一旁，看着裴焕和阿遥对话，这次对话他见过，所以他全程都没什么表情。等到第二次、第三次的时候，他神情才微微变了变。

原本让人捉摸不透的怒意，和极度的排斥，此刻都有了解释。清里抱臂望着神情阴郁的阿遥，听到他说“求求他”三个字的时候，原本还算平静的心情，似乎突然被丢了一颗沉重且锋利的石子，平静被打破，石子缓缓的下坠，带起一片污浊。

只是一颗石子而已，不重，也不大，但它不容忽视，而且，从此都不会消失了。

“裴焕”再一次离开，阿遥却还在这里，因为他动不了，他只能待在这。当水纹静止的时候，这个场景已经结束了，这一次，清里和裴焕谁都没有先动，因为他们清楚，这已经是最后一个场景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裴焕先抬起头：“这些记忆，霍道长也会看见吗？”

清里嗯了一声。

裴焕又问：“他是不记得这些事了吗？”

清里沉默片刻，回答道：“或许。”

抿了抿唇，裴焕看看依旧坐在石头上的阿遥，然后问出他最后一个问题：“师父，你觉得……霍道长会把涸水珠还给阿遥吗？”

清里看向裴焕，从来都不怎么正经的神情，突然正经了起来：“如果是我，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还给他。”

裴焕有些茫然，他不明白为什么清里回答的这么严肃，而清里也没有解释。

从这个场景出来，裴焕眼前黑了一瞬，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贞川和月无都在附近，但霍道长和霍萧引不在。

四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第一个开口。

裴焕感觉自己在瓶中过完了别人的一辈子，可是当他出来的时候，夜空依旧月朗星稀，蛐蛐的叫声藏在附近的草丛中，比鸟叫还清脆。

贞川迟疑了片刻，才说道：“霍道长是在月无长老之后出来的，他一出来，就飞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月无叹气：“去浮天宗了吧。”

裴焕问：“霍萧引呢？”

贞川摇头：“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出来？”

月无闻言，往前走了几步，法器还在空中停留着，只是已经不转了，把它拿下来，月无摩挲着瓶身，“出来了，他应该出来的比所有人都早，也已经离开了。”

霍道长急着离开，还算情有可原，霍萧引怎么也跑的这么快？

裴焕的头发上都开始出现露水了，清里拧了拧眉，说道：“既然如此，咱们也走吧。”

贞川登时回头，“仙君，咱们去哪？”

清里缓缓看向他：“自然是回槐江山，怎么，你还想跟去浮天宗？”

到了这一步，明显这已经是浮天宗自己的事了，他们这群外人，跟着看人家的记忆就算了，总不能这时候还跟上去捣乱。

贞川：“……”

默了默，他支支吾吾道：“仙君，我……我还是想回沼泽。”

裴焕往贞川身边走了一步，也沉默的点点头。

清里盯着他俩，正酝酿脾气，突然，旁边的月无也来了一句：“其实草药我已经采完了，既然如此，我也跟你们一起去一趟吧，毕竟，不知道结局，心里怪难受的。”

月无这话刚说完，贞川和裴焕就一起猛点头，看样子十分赞同。

清里：“……”

*

霍萧引确实是第一个出来的，因为看到中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一些事，后面的他几乎一直在跑，所以看得比大家都快。

他一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招出佩剑，飞向浮天宗，但他的速度没有霍道长快，所以，等他气喘吁吁的降落在浮天岛上的时候，霍道长已经回来多时了。

作为仙尊最看好的霍家子弟，霍萧引在浮天宗的地位堪比人间太子，一路上都没有人拦他，连坐在院外的欧阳昱看见他，也只是挑了挑眼皮，然后就当自己什么都没见到。

修仙几十载，霍萧引永远保持着修士的风度，但他今天跑得心脏像是要从嗓子里跳出来，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来得及。

听到仙尊住处当中传来霍道长的声音，霍萧引硬生生停住脚步，脸色僵硬又难看。

仙尊坐在上面，看着霍言训的眼神，充满了失望。

放下茶盏，他问霍言训：“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霍言训：“把我记忆里的封印解开。”

仙尊看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问他：“你觉得解开以后，能有什么用？”

霍言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眼里就只有有用没用，阿遥是我想要结契的道侣，我应该记得他！”

仙尊：“他是妖怪。”

霍言训：“如果不是你，他根本不可能变成妖怪！”

仙尊微微眯眼：“这么说，你觉得是我害了他。”

慢腾腾的站起身，仙尊走下来：“封印是我做的，但是在封印之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遇到了一个小东西，他纠缠你许久，你心甘情愿与他结为道侣，但因为浮天宗没有他的容身之处，所以，你要自我除名，学那个霍治无，离开将你培养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浮天宗，不得已之下，我只好封印了你的记忆。”

他望着霍言训，眼神阴冷，“我没有说过吗？一字一句，半点隐瞒都没有，那时候你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还记得吗？”

霍言训僵硬的站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掐住。

他不回答，仙尊就替他回答，面部微微扯动，他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你不记得了，可我还记得，你当时说的是，多谢仙尊，弟子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