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惊心动魄的一夜后,摇光峰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天空不再有异象,静心殿也重新被清雅的药香笼罩。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不同了。
云不期对墨天的态度,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他依旧时常倦怠,依旧需要墨天照料起居、处理杂务,但那份刻意的疏离感淡去了不少。
偶尔在墨天为他换药或递上汤药时,他会抬起那双琉璃色的眸子,静静地看墨天片刻,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掺杂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在透过他,确认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贪恋那夜之后残留的一丝暖意。
他甚至会默许墨天在静心殿待得更久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事情一做完便示意他离开。
墨天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但他心中的警惕并未放松,反而因为那夜的经历和之前的种种疑点,更加紧绷。
这位师尊,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无害。那所谓的“心魔”,那异常的丹药,还有藏书阁老者的疯话……
晚间,墨天照例为云不期送來煎好的汤药。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鲛灯,光线柔和,将云不期倚在软榻上的身影勾勒得愈发清瘦单薄。他今日气色似乎好些,唇上有了些许淡粉,但眉宇间的倦色依旧浓郁。
墨天将药碗递过去,云不期接过,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碗壁,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若有所思。
“徒儿……”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却比平日多了几分……近似闲聊的随意,“你入我门下,也有些时日了。觉得这青岚宗……如何?”
墨天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答道:“青岚宗乃修仙圣地,灵气充沛,规矩森严,弟子能在此修行,是莫大的福分。”
标准的、挑不出错的官方回答。
云不期似乎并不意外,睫羽微垂,遮住眸中神色,轻轻吹了吹药碗上氤氲的热气,语气依旧平淡:“福分……是啊,能踏上仙途,窥探长生,是多少凡人求之不得的福分。”他顿了顿,抬起眼,琉璃色的眸子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仿佛能看进人心里去,“那你觉得……这天道,这命运,又是如何?”
来了!墨天精神一振,知道真正的试探开始了。他谨记着“NPC逻辑”,扮演着一个初入仙门、对天地充满敬畏的弟子,斟酌着词语:“天道浩渺,命运无常。弟子愚钝,只知勤勉修行,顺天应命,方能在这仙途上走得更远些。”
“顺天应命……”云不期低声重复了一遍,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极讽刺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抿了一口苦涩的药汁,缓缓道:“可若有一天,你发现,你所认知的天道,并非真实?你所经历的命运,只是一场被设定好的……虚妄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墨天耳边炸响!
墨天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刻意让自己的眼神流露出适当的困惑与一丝被冒犯的虔诚:“师尊何出此言?天道至高无上,命运轨迹岂是儿戏?弟子……不解。”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云不期的反应。只见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琉璃眸中情绪难辨,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随口一提。
“不解便好。”云不期收回目光,将剩下的药汁一饮而尽,把空碗递给墨天,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淡漠,“只是随口一问罢了。这世间……或许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真实与虚妄。”
墨天接过药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刚才的回答算是勉强过关,但云不期的试探绝不会就此停止。
他不能一直被动接招。
他一边收拾药碗,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师尊,您这次的‘旧伤’来得凶猛,弟子实在担心。灵药峰送来的丹药虽好,但弟子总觉得……药性似乎与寻常丹药有些不同,不知是否是弟子多心了?”他小心翼翼地抛出关于丹药的疑问,试图反将一军。
云不期擦拭嘴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恢复自然,淡淡道:“为师灵根有损,体质特殊,所需丹药自然与常人不同。药性猛烈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能察觉到不同,观察倒是细致。”他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还顺带“夸奖”了墨天一句。
墨天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恍然和一丝被夸奖的腼腆:“原来如此,是弟子见识浅薄了。”他顿了顿,仿佛又想起什么,继续用闲聊的语气道:“前几日在藏书阁查阅典籍,遇到一位须发皆白、行为……有些奇特的长老,对着枚裂开的玉简喃喃自语,说什么‘天道有损’、‘补天在于心’之类的怪话,弟子听得云里雾里,心中甚是好奇,不知那是哪位长老?”
他将那个长老的“疯话”抛了出来,既是试探云不期对此人的反应,也是想看看能否引出更多关于“天道”的信息。
果然,听到“天道有损”、“补天在于心”这几个词,云不期的眼神骤然锐利了一瞬,虽然很快便重新被倦意掩盖,但那瞬间的变化没能逃过墨天的眼睛。
“那是清虚师叔。”云不期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年事已高,神识偶有不清,时常说些旁人听不懂的呓语。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更莫要外传,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的警告意味十分明显。
“弟子明白。”墨天恭敬应下,心中却更加确定,那清虚长老的“疯话”绝非空穴来风!云不期的反应,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鲛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两人各怀心思,方才看似平和的夜谈,实则暗流汹涌,充满了无声的硝烟。
云不期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心中并不平静。
墨天方才的回答,看似完美符合一个“正常”弟子的认知,但那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和眼底的探究,没有逃过他的感知。
这小子,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敏锐和复杂。他对丹药的疑问,对清虚疯话的关注……是巧合,还是他也察觉到了什么?
而墨天则站在一旁,垂眸看着手中的空药碗,心思电转。
云不期对“虚妄”的试探,对清虚长老的讳莫如深,都让他更加确信,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存在着巨大的问题。
而他的这位师尊,绝对知道些什么。
“徒儿,”云不期忽然又睁开眼,这次他的目光直接落在墨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剔除了所有伪装的审视,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若有一天,你发现眼前一切,包括为师,皆如镜花水月,皆为虚妄……你会如何?”
他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只是这次,指向更加明确。
墨天迎上他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试探。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真实的念头,脸上露出毫不犹豫的、甚至带着几分执拗的“坚定”,一字一句地按照他能想到的最“完美”的NPC剧本回答:
“师尊所在,便是真实。”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
云不期定定地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里仿佛有万千情绪翻涌,震惊、嘲弄、一丝极淡的动容,还有更深沉的、墨天无法理解的疲惫与悲哀……最终,所有情绪都归于一片沉寂的深潭。
他缓缓垂眸,浓密的长睫彻底掩去了眼底所有的复杂,只留下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低语,仿佛叹息:
“是么……”
随后,他不再看墨天,只挥了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意:“罢了,夜色已深,你下去休息吧。”
墨天知道,这场无声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他躬身行礼:“弟子告退,师尊也请早些安歇。”
退出静心殿,关上殿门的刹那,墨天靠在冰凉的门板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与云不期对话,比对付十头裂爪熊还要耗费心神。
殿内,云不期依旧保持着垂眸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蜷缩着。袖袋中,那枚冰凉粗糙的令牌碎片硌着他的皮肤。
“师尊所在,便是真实……”他低声重复着墨天的话,唇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为何你说出这话的时候,心中也无一丝波动呢?
他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琉璃眸中映不出半点星光,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悲哀。
而殿外的墨天,看着视野中依旧停留在20点的好感度,眉头紧锁。
这师尊,心思深沉如海。
他回家的路,恐怕比想象中还要艰难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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