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娘子,我的娘子!你可千万要没事!你要是死了,让我可怎么办啊!以往的事情全是我不对,如风,你可别吓我!”
屋内吵吵嚷嚷一片,半天不得安宁。大夫足足来了五个,前前后后闹得沸反盈天,一堆人堵在门口,还得叫他们大喊:“诸位让一让,让一让!不要堵在这里,孙夫人还在吐血!”
孙朝说道:“救救我夫人!救救我夫人!”
他又梗着脖子哭喊:“如风,你可千万要撑住!”
孙朝被人扛着送出了屋,没人搀扶,他便身子晃一晃,蹲下了。双手掩在面上,似是在痛哭。
方濯抱着肩膀,站在角落看了一阵。他没上前,也没做什么动作,只是将自己尽可能地隐藏在众人的视线死角之中,等待着廖岑寒和柳轻绮回来。
赵如风已经抢救了一段时间,不知屋里究竟如何状况,但是听着里头有侍女依旧在哭哭啼啼个不停,估计也不是很好。廖岑寒不久前出了门,去同柳轻绮一起找花家姑娘(她正住在孙府的另一间偏房之内,昨夜恳请叫她住进去时,还得是柳轻绮将赵如风哄骗过),原本想将她带到张蓼尸身旁,谁料一听闻此处突然发生变故,便也不好叫花安卿再参与进来。故而,孙朝此时无法正常交谈,赵如风更是无处喊冤,连眼睛都睁不开——方濯就只能在这儿站着,以示“人文关怀”。他倒是对这一家一点感觉都没有,孙朝和赵如风的故事只是让他好奇,但是却并不触动他。直觉告诉他在这偌大孙府之中还有什么隐藏在地皮表面之下的污垢,主人家不说,仿佛便就此消失在这世界上,可存在过就是存在过,总有一日它会破土而出,重现在众人眼前。
孙朝原先蹲着,后来跪坐。他的双膝屈起,无力地撞在地上,整个人如同一池烂泥一般,从地板的缝隙间淅淅沥沥地滚落下来。方濯扭捏了半晌,最终还是走过去,冲孙朝伸出手,道:
“公子还是到椅子上坐吧。”
“坐什么啊?”孙朝哭天抢地,“我的夫人!仙君,我的夫人都快死了,我还能坐吗?”
“……”方濯道,“公子好好休息休息吧。”
语罢,他不打算再言语,转身将走,却突然被孙朝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拽住,险些一头栽下去。
“干什么?”
“仙君,您也坐下,陪我说说话吧。”孙朝道,“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撑不住……”
方濯不想坐。实话讲,他嫌恶孙朝。孙府的人给他的感觉都很差,孙朝,赵如风,乃至于张蓼,没有一个能得到他的欢心。
赵如风自是不必说,方濯与她算是有“私仇”,而孙朝纳了数房小妾自诩“多情”、却又在所谓“爱妾”离世之后草草将其丢至乱葬岗,本身便会让人心情微妙,一眼就看穿其中真谛。
而张蓼,按照廖岑寒的话来说,那便是“头戴冠冕看着不像皇帝,身上镶金看着不像少爷”。他个子高,但又不知为何,腰总是挺不直,看上去似乎有些伛偻着脊背。嘴唇总是紧紧抿着,颊侧一道伤疤,倒是显出几分江湖上的风霜,只是手掌白皙细嫩,也不像是常年握剑的人的手。
最重要的是,方濯见过他执剑的样子,虽然基本架势对,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他总感觉张蓼这个样子不像是剑客,但到底没见过他出手,如今就算是想要验证,也没有机会了。
这三人均看着简单,但身上却有着无数谜团,若非要搞清楚褚氏的死因不得不接近,平常时候方濯遇到这类似的破事就立即跑得远远的,半点都不愿意沾身。但人生于世总事与愿违,他再不想主动理人家,想要解决问题却又必须得从他身上突破。方濯心头五味杂陈,但被孙朝一拽,虽然心中万般膈应,却还是为了大局忍辱负重,乖乖地蹲下了。孙朝道:“我去跟您搬个椅子。”
方濯感到他们俩蹲在这儿,像是等待同伴从大牢释放回家的可怜兄弟,实在有些影响市容。他没吭气,算是默许,孙朝便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边痛苦无比地泪流,一边屁颠屁颠地跑到屋里去,与人一同搬了两把椅子出来。方濯正欲落座,却突然听到一声喊,孙朝站在面前,一只手在擦眼泪,另一只手慌里慌张地摆来摆去,哽咽着对方濯说道:
“等一等,等一等,仙君,先不要坐……”
他仰起脖子,冲着门外喊道:“给仙君拿个垫子来!”
“……”
而在那头,孙府偏房,柳轻绮和廖岑寒正在为到底谁先进门而彼此谦让。显而易见的,花安卿是个姑娘,因此尽管她寄人篱下,但住的地方依旧算得上是她的闺房。而更显而易见的,一会儿要敲敲门恳请她放自己进去的,也一定是个男人。柳轻绮非常之不好意思,坚定不移地让廖岑寒去,而坚决向来是观微门的优秀品德,廖岑寒坚决地拒绝了他。
“你去,你是师父,该着这一层关系,你去不尴尬。”廖岑寒一板一眼地说,“这样你就可以跟她说,你是长辈,来到这里,只有长辈对于晚辈的关怀,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可能场面就不会那么纠结了。”
“……真是个好主意,跟你师兄如出一辙,”柳轻绮说,“我作为一个男的要进人家姑娘卧房不说,还得把自己辈分往上提一提,原本平起平坐的关系一下子就变成了长辈晚辈,我什么毛病?”
“反正你是不可能跟她平起平坐,”廖岑寒说,“一会儿进去,你看看她愿不愿意跟你‘平’。”
“滚。”
柳轻绮说。他搓搓袖子,盯着那门看了一阵,最后跨出一步,可又随即收了回来。
两人面面相觑,均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深深的窘迫。
柳轻绮小声问道:“要不咱俩先去吃个饭,给花家姑娘带一点,再请她让咱们进屋,可能没那么突兀。”
“吃饭?”
柳轻绮点点头。廖岑寒瞪大了双眼,不由侧目,拿翕动不停的眼尾扇人:“现在说吃饭,是你心够大,还是你疯了?”
“那当然是疯了,”柳轻绮也用眼尾扇他,“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去,”廖岑寒干脆地说,“有饭不吃是傻瓜。当然去!咱们给她带炸鱼。”
就这样,两人背着方濯偷偷摸摸离开孙府,跑到街上去吃了一笼包子。廖岑寒自打昨夜抢了两口鱼吃,就彻彻底底地爱上了它,不顾大清早的吃炸物可能一日胃都不舒服,硬是买了一盒。柳轻绮不吃,就着包子慢吞吞地喝汤。半晌他说:
“你师兄是不是还没吃饭?”
“他今早起来这么迟,能来得及吃饭才怪,”廖岑寒言简意赅,“一会儿给他再买笼包子。”
“……那孙公子没问我怎么没来?”
“当然问了。特别是那孙夫人。她嘛,信不过我俩,特别是我。”
“你们怎么说?”
廖岑寒笑道:“你还想怎么说?说你大清早的有要事暂且耽搁了——也就这个话术。”
“这么说就行,”柳轻绮松了口气,“别说我没爬起来。丢人。”
“没起来就没起来,也没什么可丢人的。”廖岑寒将鱼塞进嘴里,托着腮瞧着面前的街道,但见眼前一片人山人海,早市喧嚣如层层云海,“这孙府,我看其中弯弯绕不少,一说你有事,那对夫妻俩的神色就一起紧张起来,问是什么事,不依不饶,不过马上就被师兄隔开了。家中闹了鬼,非但不要求咱们先想个办法把邪祟清除,反倒拖着人先去捉小妾,连口饭都不让人家吃完,真就这么急?”
“说的是,以后再进他家门就得先把饭吃了,”柳轻绮叮嘱他,“他们家的男女主人都没有这方面的概念。”
“师尊,太对了,你这辈子都没说过这么对的话,”廖岑寒由衷道,“我的建议是,找书法家将其誊写成卷轴,挂在门堂上,日日警醒。”
“在你把它挂上去之前我先把你挂上去,”柳轻绮说,“快吃!”
嘴上说着话,身体也不闲着,一脚就踢过去。廖岑寒拖着凳子快速向旁侧一移,熟门熟路地躲了这锥心一脚,端起面汤来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发出满足的一声长叹。
而待到再度抵达花安卿所住的偏房门前时,两人一前一后乖乖站着,一个手里捧着一笼包子,一个抱着一盒炸鱼。柳轻绮站得离门近些,廖岑寒却足足向后跨去两步,见得柳轻绮回头看他,便张口道:
“师尊,你去就行,毕竟也算面善……”
“我还是觉得你好,”柳轻绮有些纠结,“花家姑娘最目前最信任的就是你啊……”
廖岑寒连连摇头,脑袋晃得像个筛子。他低着声音说:
“真不行,师尊,我得为穆姑娘守身如玉,此后再也不主动跟任何姑娘家说话。”
“……”柳轻绮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和穆姑娘有过的最近的接触就是帮她家扛了两桶水吧。她给你送了一杯水,还是递了一杯茶?反正差不多是这两个,其他的我记不起来。这一年你就做了这些事,连主动跟人家说句话都不敢,这回倒是叫嚣着要为人家‘守身如玉’了。”
廖岑寒耸耸肩膀,抱着鱼,有些无辜地晃晃脑袋。他说:“第一回送水,第二回送茶。再说了我又不是只帮人家扛水,有时候也帮忙送米的。”
“你很骄傲啊。”柳轻绮叹了口气。
“师尊,你没喜欢的人,你不知道,”廖岑寒说,“有的时候,站得远远的看着她,比凑近跟她搭话要更幸福。你徒弟我是心里有数的,要脸,我一碰上她就结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那去主动跟人家搭话,就得让双方都尴尬得不行,说不定以后都再也不愿意见我了。反正我喜欢她,那我就这样去喜欢她,她怎么看我、想不想跟我说话都没有关系。我对她好就行了。”
廖岑寒话不少,嘴皮子溜,遇人也不扭捏,往往张口就来,可偏偏在与穆瑾儿相见时一声都不敢吭,活像是在泥潭里被水淹没了半颗脑袋的怯怯的鹌鹑。他有多喜欢这穆家姑娘,就在她面前有多怂,为此没少被师门笑话,笑着笑着,就把脸给笑出了十万八千里,就算是这样低三下四的喜欢,也能在姑娘面前唯唯诺诺后,回家厚着脸皮、昂首挺胸做人。柳轻绮看了他一眼,像是惊异,又像是一白。他撇撇嘴说道:
“是啊,我没喜欢的人,我不能理解。”
“喜欢的人”这四个字故意被他咬得很重,透露出某些意料之外的微弱的暗示。廖岑寒眼皮一跳,瞬间抓住了什么,眉毛微微往上扬了一扬,换了副神色看他。
而柳轻绮损完他这句话,便权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将包子换了只手,走到花安卿的房门前,只又犹豫了几息,便抬手敲响了门。
门开得很快,似乎人正坐在桌边,听到敲门声后,两步就能走来应答。一位姑娘出现在门后,头发拢了一半,一身粉色的长裙,手里还捏着梳子,像是听到声响后火急火燎赶来的,瞧见门口站着两个男人,后退了一步,有些吃惊。
“你们是……”
柳轻绮话没讲,包子先递过去。他看上去些许紧张,大抵是太久没有和如此青春妙龄的女孩子距离这般近地讲过话,虽然语气依旧还算是平静,但明显能听得出唇齿之间的僵硬。他一手提着包子,另一只手垂在身体一侧,整个人看着像是刚从地底下长出来的一根木棍,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从容。
“打扰到您休息了么?”他干巴巴地说,“我们给你送点饭……”
“……啊?”
花安卿看看他,又看看包子,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再度后退两步,落在门边的手指紧出了一道青白,似乎随时准备着关门走人。
柳轻绮将包子往前一送,塞到她怀里:“……你吃饭了吗?”
“……”
廖岑寒怀里抱着鱼,两手都占着,闻言把脑袋往下一低,意味不明地埋首木盒之上,半晌不肯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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