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孙朝故事会

花安卿是个漂亮姑娘,青春年少,比孙朝小了十岁,如今也不过才十六七。此前没有什么待人接客的经验,看到人总是怯怯的,就算是把人让进了门,也不知道接下来能干什么,两双眼睛彼此盯着看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去泡茶。

“我去,我去……”

花安卿说。刚迈出两步,她却又停在原地,两只手纠结着衣角,窘迫地开口:

“对不起,仙君,我忘了,这儿不是我家,我不知道茶叶放在哪儿……”

那包子呢,自然就被放在桌上,也不可能吃——本来就是陌生人,就算是前一天见过,也没熟到第二天一早就能肩并肩腿碰腿坐在一起吃饭的地步。更何况她算得上是孙朝的“外室”,有夫之妇,外人自然要回避。若非张蓼死了,他们绝对不会主动到花安卿的这间屋子里来——柳轻绮与廖岑寒对视,给彼此甩锅。可惜廖岑寒比方濯心更硬,钢铁般的意志让他坚决不与花安卿多说一句话,只冲她点一点头,言简意赅说:

“这是我师尊,他有事问你。”

柳轻绮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随即他睁开眼,冲花安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来,和颜悦色说:“姑娘,怕死人么?”

“师尊一路上没跟那花家姑娘说过一句话,真的,顶多就是问问她昨夜睡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来找她麻烦。该问的,昨天已经问了,不该问的,也一句没说,保持距离,两人之间一直差有五步。非常安全。”

“路上呢,他也没提孙夫人。他就是问了问这件事结束之后花安卿要去哪儿,是要留在孙府还是另寻它路。我估计他的意思啊,可能是想着这个地方实在不咋地,希望人家姑娘脱离苦海,结果没想到花安卿呢还是说,打算留在这儿,他也就不说话了,一直到正厅,就再也没跟人家说一句话。”

“所以嘛,你就别生气了,人家谁也没提……”

方濯啪地一下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冷冷地看着他:“你有病吧,我生气了?”

“你昨天生气了。”廖岑寒说。

“昨天是昨天的事,跟今天有什么关系,”方濯说,“我俩早和好了。他跟谁好,跟谁说话,跟我有什么关系?”

“哎呀,哎呀,你这不还是在生气吗,”廖岑寒拍拍他的肩,感叹道,“好了,好了,人家两位都嫁人了,师尊不过就是例行公事……你看你这脸拉的。还‘有什么关系’,当然是没什么关系,不过我看你这样子可不像是会高兴,心情放松一点大家都好嘛……哎,你打我干嘛?”

廖岑寒扑腾扑腾,躲了他的手,呼哧呼哧地揉着肩膀,叫道:“有病吧说不过就动手!想赔钱是不是?”

“我让你瞎说。”

方濯作势要再给他一下,廖岑寒龇牙咧嘴地骂了一句,跟只泥鳅似的溜走了。走前还从怀里掏出闷了一路的包子,往方濯手里一塞,一溜烟儿跑到内室找柳轻绮去了。

方濯抱着包子,对着他的背影白了一眼,拆开袋子一瞧便放到一侧,嘟囔道:“这么殷勤,下毒了吧。”

只不过廖岑寒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倒是说得他脸上有点发烧,不揍他一顿把他撵走,怕这家伙下一句问的就是师兄脸上为什么这么红了。方濯唯恐自己的秘密被发现,而又被廖岑寒擦着边猛踹了一脚,一听到人家提他昨天生气的事儿,心都快吓得跳出来。而至于今日脸色不好,“拉着脸跟只被蜜蜂蛰了的狗似的”,也不是因为柳轻绮又再次与花安卿近距离相处了一段时间,而纯粹只是因为孙朝说的话。

孙朝在赵如风哭晕之后也哭得险些晕厥,拉着他说了半天,东扯西凑的,像是把自己曾经和赵如风那浪漫的恋爱过程都拉出来溜了一圈,又像是只是无意的重复,鼻音一重,就更听不太清楚,活像是醉汉梦中臆语。方濯不想跟他说话,但却又只能硬着头皮听,从盘古开天辟地听到赵如风流了第一个孩子。他说赵如风也不是什么无理取闹的女人,她也很惨呐——好不容易怀上个孩子,两人细心照看着,路都不敢多走一步,风也不敢吹一下,就生怕这孩子流了:可到底还是没保住。那时候他已经纳了二房和三房入府,赵如风平素和褚春娘本就有冤仇,见面必然要阴阳怪气两句,背地里也给彼此做过上不太得台面的事。后院不清净,他也尝试过调节,但谁料两人还未冰释前嫌,赵如风就先掉了孩子,她总疑心是褚氏给她下的毒,此后便日日给褚氏使绊子,为的就是要她不好过。

而褚氏呢,从来没有承认过是她害了赵如风的孩子,甚至为此被孙老夫人罚跪在门外一个时辰,也咬死了自己与此事毫无关系。自然,赵如风将全部的过错都推在她身上,也没有任何证据。褚氏平白无故被扣上一顶大帽子,且百口莫辩,就更恨赵如风,平素里更没有什么好脸面,而赵如风呢,对褚氏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一看见她,就想起自己胎死腹中的那个未成形的孩子。

孙朝一想到这些事,就黯然神伤。也许是想起了褚氏的凄惨死相,又可能是因为夫人的突然晕厥而感到惊惧,眼泪刷刷地往下掉,跟方濯解释了他与妻子的夫妇关系降至冰点的来龙去脉:他家人催得紧,赵如风刚嫁至孙府没一月,老夫人就开始打听她的肚子,问得赵如风不胜其烦,但是婆家,又躲不掉,每次去敬茶时只能低声下气连连称是,回去就摔花瓶,这也是他们后来将爹娘送回卫城老宅,自己留在麟城住的原因。

“她本来就是暴烈的性子,这么多年,也就只有我能忍着她、包容她、宠爱她。她这性格,跟人吵个架都能一脚把人家踹飞,怎么能心平气和养孩子?”孙朝说,“她年纪小,在家里排第五,是赵家的掌上明珠,从小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宠坏了。你看看她家人那个做派,把这么个小女孩儿送到学堂里去读书,把脑子都给读坏了……当然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也不会遇见。我娶她,是没有后悔过。我爱过她。只不过我娘太想要抱孙子了,她前三个月没怀上,我娘就催着我纳妾……二房三房都是她塞给我的,我本来不想要的。我不能对不起我夫人,不能让她伤心呀。但是我母亲可不管这些,她非得要我纳,我反抗过,绝食过,都没用。最后还是不得已进来了,我夫人又哭又闹,但又有什么办法?我娘铁了心,非得要我娶不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孙朝捂着脸哭了起来。他抽抽噎噎的,声音像是被截开一段的光线。方濯感觉它好像落到了地上,又似乎反弹而上,跳到他的脸颊。他的眼神也许软了些许,孙朝所说的话让他感到有些触动,但几乎也是瞬间,他便察觉到这些话语之中令他略有不适的地方。他微微皱起眉,张了张嘴,却终究还是没出声。

而那头,孙朝尚在细细同方濯数着这座府邸曾经发生的事。他的二房姓李,三房就是褚春娘,这是他最早的两房小妾。赵如风在半年之后终于揣上了一个,尽管她自己不是那么愿意,但老夫人非常高兴,对待赵如风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她不再在赵如风面前做戏,也不再到街市上淘来各种各样所谓的“生子秘方”,不再频频请赵如风到自己面前,而换作自己带着补品和一箩筐的叮嘱常常来访。她把她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宠爱,连孙朝都得靠边站。而孙朝在夫人怀孕之后,就更少到侧室那儿去。这就导致了二房和三房基本上没有了什么怀孕的机会,自然在老太太面前便失去了姓名。这也是为什么在被迎入府之前孙老夫人对她们百般关怀,却在赵如风怀孕之后对她们不闻不问、乃至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就下令将“凶手”褚春娘驱逐出府:她们在孙家原本的唯一的价值就是圆她的孙子梦,此今有了一个人可以代替她们,自然也就不再受到孙府的关注。

至于褚氏,孙朝是这么说的——“我本来对她没有感情,是我娘非得叫我纳她为妾。后来休了她,也是我娘相信赵如风的话,不让她再留在府中。我不知道是否是她害的赵如风小产,但是她一直说不是,还哭着求我,我就信了她。我知道她出了府也没有营生路子,于心不忍,就把她养在府外,为了安抚她,所以去的勤了些。我是真的只害怕她太伤心,仙君,她受了冤屈,又莫名其妙被赶出府来,我怕她想不开。那阵子我就有些冷落了我夫人,但是苍天可鉴,我也没怎样对她不好,只是陪她的时间少了点……我又不是神仙,一天也就那么点时间,去多看看褚氏,就没法完全陪着我夫人。但我人在褚春娘那儿,心还是在她这儿的,可惜赵如风就是不明白!她冲我撒气,跟我大喊大叫,脸都丢到府墙外面去,叫别人家天天看我们的笑话。仙君,你知道不?这期间有一回她生日,府里为她好好筹办了一场,她心里高兴,一连几日都没有闹,府内一时和平。结果这街上有人某日碰到我们家家丁,竟然向他打听我们家是不是搬走了!赵如风她心里难过,我知道。可她不能半点面子也不给她自己、她夫君留吧?天天闹成那个样子,喊打喊杀的,谁还能忍得了她?最后甚至不让我进家门,好,不让我进,我就去找能容我的地方!”

“花楼?”方濯冷不丁说。

孙朝看他一眼,抿抿嘴唇,像是略有窘迫。他点了点头。

方濯没吭声,只是用手拖着椅子,不动声色地往旁侧移了移。孙朝的神色看上去有些沮丧:

“仙君,我知道,你们的道德和我们的道德是不一样的。你们要的是清净,是禁欲,理解不了我们,也正常。仙君,但人都是有**的,**上来了挡也挡不住,这有什么办法?咱们都是男人,有些事我就不瞒你。仙君,最夸张的时候,她都不让我碰她!你说这……”他四看无人,俯身而来,压低声音道,“这叫咱们怎么忍得了!”

“怎么忍不了?”方濯道,“不做就是了。”

“那怎么行!”孙朝一拍大腿,“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这么点儿事吗!再说了,我、我一天到晚这么忙,要料理这么多事情,还得处理我家宅,是真能憋出事儿来啊,仙君!”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像是急着辩白,一时间声响已无最初那般虚弱,几乎要掀翻天花板。为了自己的“爱好”而辩论,此热情倒也叫人看了深感诚心。再瞧那副面容,泪痕尚未干,嘴唇苍白皲裂,面部却因为过于激动而微微红润起来,呈现出某种痼疾与康健彼此交织的神秘态势。孙朝原长得也算俊秀,嘴唇薄面皮白,一双含情丹凤眼,神色深情从容见惯风月。他二十有七,正是年轻有为的年龄,说自己忙,也是情有可原的——独身撑起这么大一个家庭,上面有爹妈,旁支还有兄弟姊妹,叔伯姑舅一类也向来不少,他说他压力大,也不算是虚假宣传——如果所谓的压力来源于每日拎着鸟笼漫步街上、或是在太阳落山的那一刹那准时落脚到花楼门前的话,以其压力来源频率,确实需要排遣。

方濯无法理解他。他也没有什么想法去尝试理解他,此处便含混以答,一笔带过。恰此时有大夫从里面擦着汗走出来,孙朝不讲了,连忙迎上去,得知赵如风已经无大碍之后松了口气。

他抹了一把脸,像是要将泪痕一同抹去,喃喃道:“没事就好。”

神情看着真诚,语气也实在是有几分真心。孙朝得知了赵如风没什么事,便没有之前那般崩溃,待到回头时,神色已经缓和很多,像是一座即将破裂的雕塑被缝补上线头涂上桐油,虽然有以弥补,但总不合时宜。

特别是现在,当他抹去脸上泪痕、挤出笑脸再朝着方濯走来时,方濯几乎要忍不住站起身来。这笑容里承载的东西太多,看着像是迎合,又像是讨好,实在令人心神不宁。而最重要的是,从听闻老婆有生命危险的愁苦到得知老婆已经脱离危险的高兴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非常迅速地便完成了转变,很明显其中完全不如表面上这般简单。特别是此前二人纷争不断,彼此咒骂到恳请对方断子绝孙,一对夫妻感情几乎成为了世仇,但却在听闻一方身体不佳时做出如此大的反应,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但为此,孙朝也有解释。他着重于对他们前后相处模式的不同来进行强调:“我只是现在不爱她了,但我也曾经爱过她!我有侧室和外室,这是我自己纳的不错,但这正妻夫人的位置此前也始终是她赵如风的,我们虽然彼此之间有隔阂,但是至少相处了这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唉,仙君,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时候人与人吵架一上脸,很容易就不过脑子说话……我还是对她有情的,甭管是什么情,我不可能放着她不管,尽管她确实给我带来很多痛苦……但贫贱夫妻百事哀,既然当时成了亲,日后的一切问题就都要一起面对,这样才算真夫妻,仙君你说对不对?”

孙朝一面说着,一面请着方濯进屋,因着赵如风死里逃生而感觉到无尽的欢喜,笑容满面。他询问方濯是否打算进屋同赵如风一叙,被方濯拒绝了。方濯不知孙朝是否曾意识到自己的眼神,他那目光就好像一枚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孙朝的后背上。从孙朝讲到褚氏开始,到方才他迎上前去求大夫,那张丝绸长袍都始终占据在方濯眼中,被他从上到下看了个真切,浑似被一只无形的章盖在衣衫之上,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孙朝心事像是放下了一半,嘴唇咧开了,整个人也看着似乎变得更加阳光开朗。方濯听了故事,了解了过去,手指抵在桌上起了身,但是人却没动。他对着孙朝说道:

“孙公子的意思是,你还爱孙夫人?”

“哎哟,也不能说是爱,只是舍不得罢了,”孙朝笑道,“今天是大好日子啊仙君,请您三位今中午赏脸,在寒舍小酌一杯……”

方濯道:“这么说,您不打算休掉孙夫人扶正花家姑娘了?”

孙朝的手一顿,抬头看他。他怔了一阵,又突然仰头大笑几声,用力摆一摆手,笑叹道:“仙君,我不说了,那只是个误会,是没经过脑子的,我怎么可能休了自己的发妻?我就算是养,也要养她一辈子啊。谁让人家嫁了我,至少也不能让人家爹看到女儿过得不好心凉……”

“那张蓼呢?”方濯突然问道。孙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目光紧紧被钉在方濯的双瞳之中,而在那一瞬,方濯看清了他眼中的分分毫毫之小角落,但在那一瞥结束之后却又转瞬成空。

孙朝踏着肩膀,呆立在原地,半晌不说话。待到他的目光终于能从方濯的直视之中挣脱开时,其匆忙状却也已经有了仓皇气势。他将眼睛投向大地,虽然没有如何低头,眼神却已经扫遍了地板的每一处缝隙。方濯抱起手臂,小腿磕在椅背上,一屁股坐上扶手,淡淡地说:

“您说您舍不得她,还想和她做发妻,这些我都信了。但孙夫人明显已经有了情郎,她不想给你做这个发妻。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想留住孙夫人,希望她依旧在孙府,所以……张蓼的死,其实和你有着莫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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