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如风醒时,窗外阳光普照,是盛夏的一个极好的天。她不怕热,喜欢这样的好天,所以窗帘在睡前只拉一半,可以让阳光在第二天初升时便照耀在她的脸上。对于她来讲,一天的好心情便从睁眼便能瞧见阳光开始。在起身后,她往往会走到桌边喝一杯水,喊人过来为她梳头,再差人去问问今日麟城之内是否有什么乐子——但今日没有。孙府出了大事不久,她心中本就郁郁,再加有花安卿这么个“小婊子”还住在他们家中,更使得她心生恼火。赵如风说,那时她心想,她得给花安卿点颜色看看,不能让她就这么高高兴兴地度过一夜:彼时天色还早。她爬起来,要向着后院走去,中途经过安置张蓼的偏房,突然想跟他说说话。
谁料一打开门,就发现张蓼躺在地上,身下一大摊血迹,已经死了。
“我死都想不到他会死!”赵如风做了一个绕口令般的表示。她看上去悲痛欲绝。
接下来,她对柳轻绮说:
“是孙朝杀了他。”
柳轻绮撑着头坐在对面,一只手轻轻捂住半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他说:
“夫人节哀吧。”
赵如风眼泪汪汪,似乎下一秒就又要流下泪来:“我怎么节哀呢?仙尊,你要我怎么节哀呢?我嫁给孙朝这么些年,他对我一直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宠爱他那些小妾们,我只找到这么个真心对我好的,却被孙朝害死了,这让我如何节哀?”
她说着话,两条腿并在一起,看上去中规中矩。目光却始终盯着对面坐着的柳轻绮,眼神颇有些缱绻意味,却又看着万分楚楚动人。她是个美丽的女子,这是毋庸置疑的——肤色白皙如羊脂,一弯细眉可怜兮兮地停在长睫之上,五官样样出彩,拼在一起又恰到好处。而当这样一个美人用一双含情泪眼瞧着你时,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势必很难不心动。可惜柳轻绮少点风情,他始终一条绳子似的系在椅子上,无动于衷。他没精打采地说:
“夫人,我们只是想知道一下有关褚氏的事。如果你们也不知道实情的话,我们就此告辞了。”
“问题还没解决,您不能告辞啊,”赵如风说,“小蓼被孙朝杀死了,这件事你们不管管吗?褚氏是死了,但是她是自杀,心甘情愿死掉的,又不冤。我不信她会成鬼。所谓的褚氏冤魂,不过就是孙朝的一面之词,是他想借褚春娘之名做些什么坏事吧!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和褚春娘确实是有过矛盾,但是她都死了,又提陈年旧事做什么?倘若是我害死她,那她为什么不来找我寻仇、反倒只是去骚扰其他的小妾和我夫君呢?说不定就是他逼死的褚氏!这么一个人,在褚氏生前那般宠爱她,却在我小产之后不由分说把她赶出了家门。我是跟褚氏有仇,但是我不为我小产怨恨她!我知道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导致孩子没了,又有关她褚春娘什么事?我半点坏话都没说过!但是他呢?他,为了他那娘,叫他爹妈抱上孙子,甚至不惜惩戒褚氏,休了她将她赶出府去。我也没拦,本来这家就该只有我一个妻子,平白无故多了两个女人,我为什么还要替她们说话?不过她的死真的跟我没关系,仙尊,如果你们听到什么风声,那绝对都是孙朝在抹黑我!这个王八蛋,您信不信的吧!”
赵如风并在一起的双腿微微张开了。她将它们分开一道缝,为的是撑起自己的身体直直地坐着,好向前倾去凑近柳轻绮,冲着他的耳朵大喊大叫。此刻屋里除了他两人,还有两个侍女低头站在一边,手连同袖口一同悻悻地垂下去,沉默着。
柳轻绮目光微动,朝着那边晃了一眼,又随之不动声色地转回来。他静静地说:
“夫人这般激动,又与孙公子离心,想为张仙君讨个说法,我们也能理解。”
赵如风眼神微闪着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某种欣喜若狂的情绪。她含情脉脉道:“我就知道,仙尊,您肯定是站在我这边的……”
“但是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杀人者就是孙朝,而且我们不管活人之间的凶案,贵府最开始叫我们过来,就是为了褚氏冤魂一事。”柳轻绮轻轻一偏头,错开了她的目光,淡淡地说,“既然如今夫人一口咬定只是孙公子的话术,实则并无冤魂,当然我们也探查过,确实是没有发现有怨气的存在,而这所谓‘褚氏’也这么长时间未曾作恶,那么贵府留着我们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夫人若是确定之前的冤魂作恶只是人为变故,那我等便要离开麟城,放回振鹭。至于张仙君惨死一事,夫人可以上报城府,这个事儿,应该是他们管。”
语罢,他起身,冲赵如风行一行礼,说道:“告辞。”
毫不犹豫地,他便要朝着门口走。赵如风慌忙起身,却在站起的瞬间一时不稳,晃了一晃。她大叫一声,又晕倒过去。
后来方濯跟魏涯山说他们想走没走成时,魏涯山还不信。在他的概念里,大概柳轻绮少年时给他的印象太深,所以尽管长大后这人明显变得优柔寡断许多,在魏涯山的记忆里他却还是嘴硬心也硬的冷酷无情杀手。更何况,这人刚从他这里薅走一大笔钱,那袋子都装得满满的,最后他还提不动,扛着走的——而至于袋子是啥,方濯到底也没知道,魏涯山一提这事儿就唉声叹气,又咬牙切齿,原本还算是温润的目光便转瞬间成为锋利的毒蛇,颇有些磨牙吮血之奇效,叫他不敢再多看,找个机会赶紧溜走了。
但在当时,面对着赵如风那张丧气的脸,和旁侧一个怒目圆睁却又不敢上前的孙朝,方濯那瞬间魏涯山附体,满脑子都想着要是要他们赔钱怎么办。
赵如风也许好了,但是不知道柳轻绮跟她说了什么,又给她气晕了——这是孙府上下的一个广为流传的传言,但平心而论,可能也不是传言。柳轻绮确实是下定了决心要走,而他也没说错,孙府现在的变故已经超过了他们的业务范围,再留着也没什么用,反倒还越界。没有最初的冤魂之故,可不就走?可是赵如风不让他走,其中弯弯绕,大抵大家也能明白点。柳轻绮好冤一个大头,却又碍着自己的身份不能去指责这“虚弱的夫人”,他只得将半条跨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帮着侍女一同将赵如风扶到床上,最后又不得已在赵如风终于悠悠转醒后,给她道了歉。
而至于他为什么要道歉?因为赵如风说,这世界上看得起她的人不多。张蓼算一个,柳轻绮算一个。但张蓼看她的目光向来深情款款,他爱她。而就在方才,她在恳求柳轻绮留下来帮忙查一查张蓼之死时,遭到了他的拒绝不说,还从他的目光之中看到了些许鄙夷的成分。正是这带着浓重漠视意味的一眼,彻底击垮了她,她的脸上发红,心跳加速,痛苦与愤怒交织,于是一时无法忍受,再度晕厥了过去。
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又挂着一双眼角,抽抽噎噎的,像是被伤了心,不愿抬头看人。廖岑寒被她狠呲过一顿,污言秽语什么的都听过,本身就对她印象很差,这会儿闻言更是怒上心头,差点跟她打起来,口中说着,我师尊看一只蚂蚁的目光都是含情脉脉的,你有什么本事叫他拿什么鄙夷的眼光看人?
柳轻绮自然也没有想到,不过只是同赵如风单独讲了两句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却就被直接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整个人在原地呆愣了半晌。但嘴长在赵如风身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而就只是一个眼神,没有实在证据,就只能靠弱势一方的哭诉来作为评判的标准。登时孙府上下的眼睛都盯紧了他,柳轻绮知晓自己百口莫辩,也便没有怎么解释,跟赵如风道了歉,自然也就没走成。
因为赵如风说,世事攘攘千万,谁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任谁付的钱都绝对没有他们孙府多,若他们不帮忙查清楚褚氏和张蓼,“那就是整个修真界的笑话,丢振鹭山的脸!”
赵如风说话一句一个感叹号,分外激动,语气加重时头还一扬一扬,看起来要冲破天际。跟她理论,是不可能的,就算理不在她那儿,这边不是振鹭山的主场,说了也吃亏。而跟她来硬的,更不可能,尽管他们家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打理的事情了,但到底人家钱都付了,声名也远扬,总不能叫你就来乱葬岗一日游,人家还管顿饭,虽然没管成,但到底做了,成本已有,风声也大,此时当甩手掌柜就此走人,此后此事在不知情的百姓口中又当如何传颂,尚未可知。
无奈之下,三人只得再住一晚,答应了赵如风帮忙查清张蓼到底是怎么死的,毕竟“孙府内无人与他有仇怨,除了孙朝”,但若是在仇人刚住在自己家就着手弄死他,凶手也当真是蠢货之中的蠢货。
但赵如风一口咬死就是孙朝干的。她的小蓼,她嫁了人之后才遇到的真爱,惨死在自己的王八蛋丈夫手中,她恨不得生啖其肉。而孙朝一听到她这说法,瞪起了眼睛,猛地跳起来就要与自己的妻子辩论。他的话术大概也相同:人人都知道张蓼是赵如风的情人,是侮辱了他孙朝的流氓,他二人不可能没仇,若是张蓼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怀疑的肯定就是他孙朝。他又怎么会这么蠢,亲手杀了仇人又让大家轻轻松松地怀疑到自己身上?
但是赵如风说,如果他就是个蠢货呢?
赵如风把人家都赶了出去,只留了柳轻绮和方濯在。最开始其实她连方濯也不想留的,但方濯下定决心不肯再让他们两个独处,硬拖着不出门,孙府顾及着脸面又不好用强,只得也让他留了下来。至于廖岑寒,经此事后他彻底不愿意与赵如风再有任何交涉,确定两人在屋内不会有什么问题之后,他直接走出了房门,头也不愿回一下。
孙朝虽是又震惊又恼火,但碍于赵如风身体,看着是谁不听她的话,就能立即成为她再度晕厥的罪魁祸首,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出门去,估计又同那花家姑娘有好一番牢骚可发。花安卿自始至终没有再见赵如风,孙朝将她引到一间小房间保护了起来,生怕赵如风一时怒火上头又对她痛下杀手。
此刻屋里便只有一个侍女,一个赵如风还有两个冤大头。侍女负责为她倒水,冤大头负责安抚她。赵如风的眼睛还肿着,脸颊涨红,是方才痛哭的缘故。虽然方濯留在了这儿,但她依旧不待见他,甚至连个眼神也不愿分过去,依旧只盯着柳轻绮看。那声音又软又轻,与方才判若两人,像是一条绸缎覆上手指那般冰凉,而又顺着肌肤轻飘飘地游荡下来。
“仙尊,没事,我不怪你。”
柳轻绮不愿有动静,只是摇摇头,兴致缺缺。
他半真半假地说:“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侍女为他倒了一杯水,送到手边,但殷勤未果。柳轻绮挥挥手,示意她拿走,不想喝。赵如风的眼神一直追着他的手指,从左看到右,神色无比的认真,而配上那双通红的双眸,却也显出几分倔强的楚楚可怜。赵如风说:“你们不能只信孙朝,不信我。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不贞洁。我是偷了情,我是有情人。可是他孙朝那么多情人,为什么就不能让我也有一个?他一年到头的不理会我,我像是他家的人,却实则守了活寡。我都能想得到他会怎样说我,但是你们别相信。我变成这样,都是有原因的!他才是最大的恶人,他害了褚氏,害了张蓼,也害了我!只是我侥幸未死,我没被他折磨死。不过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到今天都是因为他,最后我爱的人死了,也是因为他!”
方濯的眉毛微微往上一挑,不置可否。他低头看了柳轻绮一眼,却见柳轻绮摇摇头。于是他闭了嘴。
在两人的注视之下,赵如风抽噎一阵,从最初讲了她的事。她是卫城赵家的五女儿,小时候受尽宠爱,赵家男丁稀少,怎么也生不出来,便把几个聪明女孩儿当男孩儿养,从小灌输的思想和受到的教育实则都与男孩儿无异。赵家力排众议让她和几个姊妹上了学,为了不让他们受到非议,连学堂都买了下来,赵如风就成了当时学堂里面身份最为尊贵的人。她自然是在学堂里面认识的孙朝,孙朝本身便长得好,年少时比现在更嫩更漂亮,赵如风虽然称不上与他一见倾心,但是碍于外貌,遇见时还是会多看几眼。
“但是他当时,喜欢的并不是我,而是瞿欢燕。”赵如风说,“瞿欢燕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虽然家世比不上我们,但也不缺钱。她家里不允许她上学堂,但是她看着我们家姊妹可以读书,自己也羡慕,于是经常偷偷跑来找我,让我带着她进去听先生讲课。我们是朋友,当时我又天不怕地不怕,就把她带了进去,也是因为这个孙朝才得以见到她。如果不是我,他能有机会碰上人家瞿欢燕?瞿三小姐是卫城数一数二的美女,就凭他那个家世和那挫样儿,如果不在学堂里,能有机会认识瞿欢燕?但是好,行,他自己没个数,喜欢上了人家瞿欢燕,这是他自己的事。不过可不是我横刀夺爱!而是人家瞿三小姐压根就对他无意。他自己总觉得瞿欢燕喜欢他,而人家从来就是想嫁个门当户对的、有钱有势的,又怎么可能嫁给他?也就是我,我!后来再遇见,觉得他人不错,决心帮他一把。那时候我还觉得他是个上进的人呢。是,仙尊,他脑子还不错。孙家是起势了,但是到底因为我。是我从赵家拿了钱帮他,是我用了赵家的关系帮他经商从政。孙家有今天,全是因为我。你去问他,他也承认,他家能起来,都是因为我。但是他对不起我,仙尊,他对不起我。我以为他爱我,可是到底他都没有爱过我!”
赵如风说着话,低下头,突然哭了起来。她哭得真切,万分认真,一时屋里只有她痛至心扉似的呜呜的哭声。侍女怕她又哭过去,走来替她拍着背,却被赵如风一手挥开,冲她大叫道:“有你什么事!”
侍女当即愣在原地,支吾半晌。赵如风一抬手像是要打人,侍女才赶紧连连道歉,退至窗边,瑟瑟地缩成一团,不再敢上前。
而这边的赵如风像是突然想起有人还能为她擦擦眼泪,脸颊登时抬起,一侧还挂着泪珠。只这一眼,两人便大知不好,柳轻绮倏地直起了身子,手指在扶手上一紧,手背青筋顿起。
而同时方濯已经立即做出反应,在赵如风即将起身时猛地一抬手,将左臂横在柳轻绮面前,说:“不行。”
赵如风掀着眼皮,我见犹怜:“我只是想让仙尊安慰安慰我。”
“要安慰,我也可以,”方濯一字一顿地说,“不必非得要我师尊。”
“你懂什么?你年轻,年纪不及你师尊,阅历也不及你师尊,”赵如风道,“你来安慰我,能明白我是怎么想的吗?”
方濯的右臂未动,闻言却明显感觉到手臂一紧,似乎有什么肌肉不受控制地就鼓了起来。他的手指紧紧地攥住,掌纹停在指腹之间,仿佛被挤了个粉碎。
“我师尊没您想得那么有经验,我是没有娶过妻,但我师尊也没有,跟姑娘说话都很少,”他冷冰冰地说,“若说您是怎么想的,我看他也不知道。问他也没用。”
他手臂一晃,低头道:“是不是,师尊?”
方濯心底还有些紧张。他这么说话,实则就是没给柳轻绮面子,同是修真界的大概知道原委,但二十来岁还如此“纯情”,放在普通百姓家可能便是奇事。果不其然,赵如风的目光在听闻此语后突然变得有些微妙,而又立即锐利,有如豺狼虎豹般盯紧了他。她从手臂间隙里看人,方濯就不让她看,低头有意让柳轻绮的目光转向自己,心头却也如鼓敲:他直接掀了柳轻绮的老底,只生怕他会生气。却在提心吊胆着低头的瞬间,看到柳轻绮微微笑着的神情和柔和的眼神。
那目光明显是带着笑的,简直是他今日头一回开颜,这人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落在彼此眼中,却分毫未动,只看着他的脸,轻声说道:
“是呀,我徒弟说的没错。孙夫人,我是从小到大,连位姑娘都没有喜欢过呢。”
那眼神看着他,盯紧他,瞧着他。像是鼓励,又像是赞同。方濯总觉得那双无言的眼睛里似乎正在发出什么声响,也不知是否是睫毛扇动时产生的微弱的风声:那神情轻松、愉悦,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的快乐,落入他的眼中。
方濯的脸开始发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像面粉一样膨开,被风吹散。尽管心头一直在有意压抑着所思所想,可却仍旧抵挡不住他的大脑总是因此意料之外而做出某种令人面红耳赤的判断——他总觉得那双眼睛在说话,那目光深情而动人,正在挑逗似的询问他:
你是那个姑娘吗?
方濯,你认为你会是那个小女孩儿么?
那目光看得越久,耳侧这般问询的声响似乎就越大,到了最后,简直成为一道洪水般漫过心头,完完全全包揽所有的心上视野。但好似已经过了很久,实际上只有一瞬,在那短暂的无声的交涉之后,柳轻绮已经将目光再度垂下,一如既往。方濯松开手,后退两步,手扶着椅背乖乖地站回原处。他悄悄吞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了一滚,也不知是否有人会发觉这小小的暧昧的动作。但随即他沉默下来,屋内当即陷入了一阵永恒的寂静,唯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如崖底风声一般,被山谷挤压成片,又随云寥然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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