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慢慢撑起身,转过头,目标朝着那片尸山。这人造风景高而耸立,与美全然不沾边,倘若闭上眼,必然眼前冤魂四起,哭声不住。
每个躺在这儿的都是人,熟悉的少,更多的只是擦肩而过。手指抚摸尸首身侧,像是骤然跌入苞谷堆,鼻尖传来隐隐的太阳暴晒的气息,温暖而又动人到诡异。
这就是毫无偏差的回忆,是最终死亡的真谛。在一群不认识的死人之中寻找一个熟悉的活人,本身便是足以被录入异闻录的事迹,却在最为荒诞之中显得格外不荒谬。
柳轻绮翻找着一个个人,他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只是随着自己的心顺着那一处拥挤的原野寻找空荡的生命之处。方濯不再喊他了,耳边寂寥无声,柳轻绮困难地爬上尸山,头被太阳晒得发晕,脚下虚浮不定,似乎下一刻也会随之落入深渊之中。
但是不。他跪在原地,一声不响地往下看去。在一片无穷无尽的尸首之中有一个空洞,或者说,是一个陷坑——我们曾经用陷坑来比喻君守月那不巧的爱情,现在又可以用这个意象去描绘柳轻绮现在的心境。他感到自己像是一支破烂墓碑插在这陷坑之上,而里面所埋葬着的正是包括自己在内的尸身与灵魂。
方濯就在那儿,但也许不在那儿。梦境里的一切就是这样虚幻而飘动不止,方才所想的事情转瞬即逝,柳轻绮撑住陷坑边缘,想要跳下去,身后却又有人喊他。
转身一看,是魏涯山,穿着一声他再熟悉不过的衣袍,双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看他。
“轻绮,我听你师尊说,今日课业又没有完成啊。”
“师兄!”
柳轻绮仿佛在一瞬间看到希望。他动动腿,下意识想要向着魏涯山的方向走去,但最终,他也只是软绵绵地扑过去,一把抓住魏涯山的袖口,恳求道:
“阿濯在下面,你救救他,师兄,你救救他!”
“阿濯?”
魏涯山一脸茫然,意料之外地看了他一眼,说道:“阿濯是谁?”
“阿濯,方濯,我徒弟呀,当时我不想收,你硬塞给我的!”柳轻绮头脑混乱如麻,手指却前所未有地用上了力气,猛地抓住魏涯山的肩膀,感受到自己的胸口都跟着一起疼痛,是伤口未愈合的缘故。
“是你、你跟我说他很好的,让我留他在身边,师兄……”柳轻绮道,“你不能忘了,我都没忘呢,你不记得他了吗?”
魏涯山困惑地看他。柳轻绮急了:“魏涯山!当时是你非让我留下的,你不能耍我,你要救他!”
“我当然可以救他啊,轻绮,可是你先告诉我方濯是谁。”魏涯山拍拍他的肩膀,满眼担忧怜悯,“是不是又做梦了?给你带来那把安神香你也不用……不用就还给我,可贵了,给你的时候我都肉疼。”
“安神香?”
柳轻绮后退一步,半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身后传来异动,像是有人自那尸山之上起身,手臂与脖颈如同被线牵提,沉沉地向他走来。柳轻绮回头看去,却没发现一个人,而那被人身所堆起的山峰已瞬间化作一排高耸入云的山脉,重峦叠嶂,一碧千里。
尸山消失了,陷坑消失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深不见底的地洞消失了。
没有死亡与残存的恐惧,绿色代表着希望与生命,此时面前一派良辰美景,在战争开始之前与之后都是和平。
留下的只有彻骨的绝望。
魏涯山悄无声息消失在背后。四野空洞而无物,天地怅然无声。危机死于平静一刻,争斗了结在故事即将开始时,年轻人被微弱天光埋葬,并最终被彻底遗忘,在人间与地狱的交融处,又是一道青山绿水、白马红花。
柳轻绮呆呆地站了一阵,突然蹲在地上。若是叫他人来此梦境之中一游,会发现在此时其实是没有声音的。四周一片寂静,有如花蕊般含苞待放,可他的耳边却一片尖锐响声,如同尖刀刺刻着大脑,捅向双眼,直至劈裂整个颅骨。
“别吵了,别吵了……”
耳旁一直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分辨一阵,却又像只是单纯的无意义的嚎叫。这声响不来自任何地方,而只在他的耳侧盘旋,这声音没有主人——不,或者该说,它们属于不同的主人,却心照不宣地只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柳轻绮的身上没有一点伤。他的腰间没了剑,胸前也没了血,与现状无异,可时间却始终在飞速后退。在混乱的尖啸与含泪带笑的呼喝声之中,一切完全解构成为五颜六色的方块,沉沉地向着心上压来。
正如他自己所意识到的那样,所有的释怀都只是假象,任何原谅也最终只是翻旧账的前言絮语,就算彼时将一切过往忘怀、仿佛要打起精神迎接新的人生,就算是他已经这么做了,深藏在心底的回忆却永远也不会消除,终有一日它会破体而出、再次占据主导地位,杀死他的思维,结束他的生命。
少年人被年岁化为枯骨,埋于青山盛世之下。柳轻绮的腿酸软无比,他感到自己蹲不住了,便慢慢地跪下来。方濯坠落的瞬间依旧历历在目,在一片扭曲而又色调斑斓的无意义的线条与色块之中,只有这段回忆是黑白的、尚且带着点人的色彩。
他从未有如此明白他已经没有办法将他再挖出来,无论是在世界上还是在回忆里,方濯都已经消失。一段藤蔓被割裂,就好像一只孤舟被劈杀,他再度摔落山崖,如同沉于湖底。
这该是多么可怕、痛苦、绝望的领悟。
“阿濯,阿濯,”他无意识地哭泣着,口里喃喃自语,轻得几乎听不清,“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青山未曾回应他。柳轻绮将额头贴在地面上,背脊如同失去了骨头般瘫软在地,痛哭起来。他倒是想刨地三尺,异想天开地挖空整座山来寻找到这个人,但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四肢都像是借来的一样,最后甚至只能在地上拖行。他感到自己像是一片叶子,被风吹得即将破损,只有中心处还算是完整,可不多久也将会随水而去。
身体飘飘忽忽,头脑却昏沉,宛如灵魂即将离体,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抬手捂着自己胸口,深深地喘出一口气来,哽咽着抬起头,却发现眼前赫然立了一株巨大的桃树,千枝万蔓,沸腾如火。
柳轻绮张着嘴,喊不出他的名字来。自始至终他都是昏昏沉沉的,始终在回忆、在恳求,而没有任何思考。要一个人在千里奔逃的梦境之中如同现实一样冷静分析局势明显是一种苛责。他想要起身,可手掌使不上力气,只能勉强用小臂撑起上半身,与那桃花树对峙。
花色灼灼,烂漫如烟,遮在头顶像一把伞,又如同谁怜悯嘲讽的眼神。柳轻绮泪流满面,狼狈不堪。可灵魂最深处的反应还是让他慢慢地撑着身子起身,摇摇晃晃地站稳。在那桃花间隙之中,他分明看到有人正站在桃树之后,冲他伸出手来,笑面便在花瓣与馨香之间一闪而过。
“阿绮?”
柳轻绮缓缓举起手臂,扶上树干,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干哑如砂纸:
“师尊?”
“是你吗?”
那声响忽远忽近,身形也半明半暗。柳轻绮慢慢绕过桃树,穿过桃花飘落的山坡,踉踉跄跄地走向声音的方向。一束桃枝轻轻垂下,剐蹭着他的侧脸,贴上他的脖颈,如同亲吻着他的肌肤,又推着他的后背,暗示着他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鼻尖花香四溢,肩上落了一枚残花,在这轻柔的抚摸与浑似安慰的亲吻之中,记忆又再度停滞,在迈出下一步时迅速进行了打乱重组,只余一具空壳在原地怔了一怔,紧接着再向前时,人已不再是这般灵魂,纯净如白纸,面上茫然无措,只知道朝着桃花枝所指向的方向张望。
“你去哪儿了?你在哪里?”
“有人在那里吗?谁在那里?”
他问天问地,问风问桃花,惶惶然至不知究竟该往何去。他要找谁、是被谁吸引到了这处山坡,心中已经没有了任何印象。他回头看向那株桃树,这顶天立地的一树桃花却也不愿意给他任何提示。只有一根带着几朵小花的桃枝探到手旁,柳轻绮轻轻一折,便就这样将它折入掌中,一阵风吹起其上几朵残花,向着某处方向沉默地飘去。
柳轻绮无意识跟着抬起脚,一同慢慢朝着彼方走去。那桃花一时不落地,他便从未停过脚步,直至走着走着被引到一处高台旁停下,风停的瞬间,几朵花也飘散在空中,身形微微一滞,便坠落高台。
柳轻绮不声不响地走去,站立在台旁向下凝视。下面一片污糟,漆黑着不知道是什么,但依稀可以看清有人正在下面来来回回地行走。
身遭场景迅速搭建,从一片虚无荒原登时而变成黄沙遍地的古战场,昭示了他的身份,彰显了这座高台的目的——柳轻绮毫不怀疑他需要从这儿跳下去。跳下去会怎样、为什么要这样选择,他完全无法思考。一根线牵着他的大脑,将他只往高台之下那片模糊的污糟之中引去,柳轻绮低着头,望着高台边缘,感受到风吹开他的衣袖,叶与叶之间扑簌作响。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的鞋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脚便要跳下,却骤然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手伴随着喘息声一同拉住他的手腕、缠住他的上半身,像是一道藤蔓骤然伸长,将他整个人裹覆于其中。
柳轻绮感到自己像是被蛇所绞杀,那手指攥得他手腕略略有些神妙的不适,人还没来得及转过身,便被一只手用力揽进了怀里,随即一张脸贴近他的面庞,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般的鼻息,紧贴着温热的肌肤,将嘴唇压了上来。
柳轻绮下意识要去拎他的后领,却被另一只手一把抓进手掌,深深地捂在自己胸口。那儿跳动着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脏,正在他的掌心急促而又蓬勃地跳动着。
这响动太沉、太亮、也太深重,一下下锤在手掌,额头也像是被骤然打了一拳,敲亮了那颗沉睡着的心。柳轻绮猛地回神,才得以看清面前人的面容——这人堵着他的嘴唇,一只手牢牢地箍住腰际,尽可能地用力,要将他从高台旁提走。嘴唇上的触感如此真实,柔软而温热,而落在腰上那只手如同铁镣一般将他与自己紧紧绑缚着,绝不令他出逃半分。
他被这过度的力气勒得生疼,却也被瞬间拉回了神智,突然明白了自己刚才即将做什么,冷汗直冒。这是方濯,那个方才亲眼消失在他面前的、无论怎么寻找都没有找到的方濯,却突然就这么出现在他的面前。柳轻绮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方濯与刚才的方濯似乎有些不同,他更高些,看着比以往要更成熟些,看不出是什么年龄。
但在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面前,身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无比笨拙,柳轻绮艰难地抬起那已经不属于他的双臂,勾住方濯的脖子,想把他拉得更近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山崖与寒冬共存的风中瑟瑟发抖。
“是梦吗?”
他问。方濯摇摇头。那只攥着他的手掌的手是那样用力,似乎也要将指骨都捏碎才肯放心。他含含混混地说:“你在哪我就在那。”
柳轻绮说:“你是谁?”
方濯说:“你认为我是谁我就是谁。”他移开了嘴唇,对视一番,眼中包含着数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低声说:“便算是为了我,留下来。”
柳轻绮说:“我没打算走。我能走到哪儿去?”
“离开我就算走了,不要远离我一步,”方濯说,“就留在我身边,可以吗?”
柳轻绮看着他,盯住他的眼睛,像是瞧着一片行将破碎的枯叶。这儿太冷了,两人衣衫单薄,纷纷被冻得发抖。唯有拥抱的时候才会有些许暖意,方濯松开他的手,用两只手臂环着他,声音微颤,仿佛在恳求他:
“跟我回去吧,好吗?”
柳轻绮说:“不要和哄小孩一样跟我说话。”可到他自己说时,却又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回哪儿去?”
“回家去。”
“家在哪儿?”
“家就在后面,”方濯拉着他的手,“你回头看看。”
柳轻绮没有动弹。他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看着方濯的眉眼,突然笑了笑。方濯紧紧握着他的手掌,如劫后余生那般激动而兴奋,看向他的目光烧着热,却又因种种原因而显得格外隐忍。
柳轻绮任由他抓起手,贴在自己脸上,摸了摸。他听到自己声音就好像微风那样一闪而过地响起又失落:
“在花岭镇那个幻境里面,你是怎么跟它说的?”
方濯低头摸索他的手,不作回应,仿佛没听见。柳轻绮也不气,神游天外般微微扬了下巴,轻声说道:“在你来之前,我还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但幸好你来了。”
他稍稍用了力,两人的手紧紧拉着,方濯轻轻放开他,向后退了两步。他说:“我不记得了。”
柳轻绮恍惚得像是灵魂出窍。
“我还记得。”
他喃喃着说。
柳轻绮站稳了身形,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高台之下,神色清明但迟钝,完全没有他所说的那般明晰功效。但明显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他开始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意识开始回笼,多谢那个吻。方濯眼巴巴地站在一旁瞧,等待着他离开高台边缘与他一同回去。
他伸出手,指引着他的方向,声音轻而短促,像是一段在夜间随风而来的鼓声:
“师尊,我愿意等你。”
柳轻绮伸出手,要去拉他。与此同时他慢慢并起双腿,鞋跟与鞋跟轻轻一磕——或是来自于某个奇怪世界的莫名其妙的风俗,不过不重要。现在它是个解决方式。柳轻绮在心中默默念着:一下、两下、三下。手臂向前伸去,即将触碰到方濯手指的瞬间,突然听到一阵山谷崩塌的声音,随即脚下的高台瞬间崩裂,柳轻绮全然不察,当即便随着破碎的石块与尘沙一同跌落,他自己大吃一惊,方濯也猛地扑到高台旁,想都没想,倾身便跳了下来。
柳轻绮三魂丢了七魄,吓得魂不守舍,高喊一声:
“别跳,阿濯!”
他噗地一声摔到地上,再度有如最初时那般粉身碎骨。但这次却痛得格外真实,后脑仿佛被一锤头砸得凹陷下去,全身的关节都在隐隐作痛,属背部最甚。柳轻绮猛地清醒过来,翻身而起,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房间之中。
身边放着一张床榻以及一张红木桌,头顶再熟悉不过的房梁,窗户大开着吹灭了一盏烛火,也将月光分解成数道河流浸湿窗棂。一切都安详而又平静如初,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坐在地上,屁股也痛得要命,明显就是从床上摔下来了。
柳轻绮低头看他的手。手上什么也没有。又摸摸胸口,那儿也什么都没有。
他生还了。
床榻上传来窸窣作响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闷哼,明显是沉睡中被惊醒时所作。柳轻绮看着前方,眼睛眨也没眨,却能感觉到方濯正于榻上起身,转头看到自己不见时,倏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猛地爬起来,跳下床,刚睡醒时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惶恐的焦急:“师尊,师尊?”
半天等不到回应。他加大了声音:“师尊!”
方濯刚醒,脑子还没转过来,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柳轻绮对他的声音尽数入耳,想要回应,却始终无法张开嘴。他封存了大脑,只留一条缝隙呼吸空气,这回头脑胀痛不止,可心中一线愿望却又如此强烈,以至血管都已随着心脏一同痛苦地发抖时,脑中依旧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冲撞回响,烧灼着耳廓,却又如烙铁般滚烫,令人怕得发颤,而又恍然如梦。
我想再抱抱他,上天啊……
让我再抱抱他。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