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意是坐在床上,这很幸运。但他如坐针毡。面前人目光温和、笑容盈盈,但对他来说就如同上刑具。他与面前这人相识不说有半辈子也得有两三年了,每次见他都是笑容满面的样子,似乎那双眼睛永远不会低沉,嘴角也不可能下落。长了一副好容貌,可惜笑面虎天生不清白。正是燕应叹。
唐云意不是神仙,他长大了些。至少彼此他们刚认识时有了更多青年的样子,而为人处世,似乎也成长一些,此刻捂着额头,颇为无奈地坐在床边,语气不同初见,已经有了些许不耐:“你怎么又来了?”
“哎呀,哎呀,怎么说话呢。”
燕应叹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十分自来熟。手臂啪地一下搭到了唐云意的肩膀上,不由分说就把人往身边搂,吓得唐云意上半身一僵,整个人险些跳起:“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呀,只是想跟你多说点话,”燕应叹被拒绝了,脾气也非同寻常地好,强拉着唐云意到自己身边,两人距离瞬间缩减了一半,“这么紧张干什么?云意呀,咱们也认识这么长时间了,我对你好或者对你不好,你自己心里都清楚。放心吧,我说到做到,你肯定没事,安安心心跟着我就完了。”
“……你这话有歧义,”唐云意道,“什么叫‘安安心心跟着你就完了’?我可没想跟着你干……谁让你威胁我呢?”
燕应叹奇道:“我那是威胁你吗?我一没拿你的生命跟你下注,二没有叫人为难你,反倒时刻关注你的安危、保护你的人身安全,云意,我这怎么着都是为了你呀,你怎么好说是我威胁你?”
“我师兄师妹的命就真当不存在了是吧?不是你说让我为你做事他们都没事吗?是,你没要我的命,可你说要是我不帮你就要他们的命。这是不是你说的吧,是不是你说的?”
唐云意心下里有气,恶向胆边生,语气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要换作以往他可不敢这么跟燕应叹讲话,与平常唯唯诺诺不同的硬气倒是让燕应叹也有些惊奇。
“是我说的呢,可是,他们不是也没事吗?”
燕应叹眉毛往下一耷拉,显着有些委屈:“我确实没对他们动手啊。”
“……那我师尊怎么说?”
“我跟你师尊有仇呀,我们是仇人,我肯定要想尽办法折磨他。怎么了云意,你还越活越倒退回去了,小孩子都明白有仇必报的道理,你怎么不懂?”
唐云意一哽。他那么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燕应叹在说混账话,但却并非胡扯。
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的,除了圣人会将他的仇人也在心中视为朋友。燕应叹不是圣人,唐云意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能与“圣”相挂钩的特色,“人”多少还沾一点,大概就是说他还不那么滥杀无辜。唐云意认为自己就是无辜者之中的一员,是无辜之最无辜,要是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晕头晕脑转到燕应叹养伤的那间屋子里,又手贱拂开了窗纸,往里瞧一眼。
只是一眼,却把自己的一生都搭了进去。
他只能磕磕绊绊地说:“……小孩子也不懂!”
燕应叹笑道:“小孩子懂哦。”
“……”
唐云意面上沉沉,背地里却咬牙。他依旧害怕燕应叹,只是在这怕之中还隐藏了其他的某些情绪。
比如好奇、沉闷、不耐烦之类,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也随之欲旺,最后几乎占据了半个身心,与下意识的恐惧分庭抗礼。
事发于从仁城回来的那个寒冬。唐云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他明明已经被排除了危险分子的行列,确定了燕应叹并没有在他身上动手脚,就连回风这样千请万请不出山的传说中的人物都来亲自为他诊治,分明第二日就可以轻轻松松起身从此摆脱燕应叹的阴影、开启他十几岁的新的少年生活,却在睁开眼时赫然发现自己正躺在山崖边的一处小亭子里,甚至还有谁给他贴心盖了被子遮了帘,风一吹来,像是幕天席地一灵堂。
而在那一日,有太多的诡异事件发生在他身上:右臂醒来时还算听他的话,可一旦清醒过来,便会感觉到手臂上微微一片麻。提一提肩膀,手臂的动作并没有被限制,只是突然感觉到骨头很沉。
身上其他的地方并无异状,只有右臂隐隐不适,他一下子就想起了燕应叹,心下里惴惴不安,却又不敢再贸然跟师尊师兄说,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卷着铺盖跑回了屋子,自己搭着脉笨拙地试了一试,却没试出任何结果来。
唐云意心乱如麻,焦灼坐于桌前,想要拿起笔来再给柳轻绮写一封信——仁城一事后他可不敢再直接去接触方濯了,尽管事后没人怪他,但唐云意心里也明白怕是自己没脑子一下子抖搂了燕应叹的计划,连累着大师兄受到了报复。他心里琢磨着,抱着一丝侥幸,尚有一线希望认为这并非是燕应叹的手笔,而仅仅只是他突然得了梦游的毛病、且在游途中用右手把着山崖荡了个高难度动作罢了,可落笔的瞬间,明明想写“燕”字,右手却突然不受控制,扭了方向,硬生生在信纸上划下一条竖杠。
唐云意瞳孔地震。他的上半身冲了出去,右臂却好似被一枚钉子紧紧钉在桌上,执笔在纸上继续画去,直至一只王八横空出世。
“……”
王八大作完成了,可那只无形的手却并没有放过他。依旧仿佛有谁牵引着他的手臂,沾墨落笔一气呵成,又在旁边画了一只小兔子,甚至晕上墨画上了眼睛,画兔点睛。
唐云意目瞪口呆。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手臂熟门熟路地放下笔,又拿起画纸抖了抖,放在太阳之下,压在他的脸上,要他看个仔细。
“有病吧……”
唐云意看着他的手臂又自动熨帖地放在桌上,随即那股酥麻感消失了,这右臂又好像乖巧的小孩子,静静地等着他。他后头攒动,憋了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自言自语来,震撼大过了恐惧,对于燕应叹的评价从“恐怖”突然就跳到了“离谱”。
有病吧?
他真的有点毛病吧?
燕应叹身上有着许多谜团,只有一个唐云意能了解:即燕应叹是个男的,不是个女的,也不是不男不女的。真是好大的进步,可喜可贺。
燕应叹确实是个男的,不过也确实有病,唐云意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一定要扯着自己当这个内应,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威慑他的方法是在宣纸上画了一只王八和兔子。
甚至在二者之间拉了条线,打了条叉。
意思是不听他的就把他做成清蒸王八和麻辣兔头?
诡异,太诡异了。不愧是魔教教主,修真界这么多年的噩梦,其心思就是难以忖度,真乃神人也!
燕应叹从来不反思。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笑眯眯的,唐云意完全可以在振鹭山的每个角落莫名其妙地被一只鸽子蹬一脚,或者被翅膀啪地来一巴掌,头和脸还在疼着,地上就掉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燕应叹给他的指示,没有起止时间,也没有任何地址,但只要唐云意将他所要了解的东西写好、站在窗边,就会有一只肥美的鸽子俯冲而来,蹲在树枝上蔑视他一阵,扑闪着翅膀簌簌而来,叼走了手上的纸条,再用力叨一口手腕,随即在唐云意一抬手要反击的时刻纵身跃起,头也不回地飞向高空。
真不要脸啊!
唐云意痛得龇牙咧嘴,在窗边虚空打拳。一不小心没看中准头,邦一声锤到了墙上,就又是一声惨叫。定睛一看,他原本站着的位置可离墙边不近,那拳头到底是怎么打着打着突然就挥到数百里之外去的,用脚想都想得出来。
“……真的,你放过我吧,教主大人,我受不了这个刺激,”唐云意欲哭无泪,眼皮悻悻地搭下来,“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弟子,实力赶不上我师尊,天赋赶不上我师兄,我真的真的对你一点用处都没有……振鹭山的核心我没有机会接触,秘密也不可能让我知道,你说你非用我干什么?省点租鸽子的钱多好,我真没那么大能力,收买我没用的……”
反正每次都只是在乱写。唐云意心里直嘀咕,这两年来他给燕应叹的情报基本上没一个准的,都是他一闭眼抓阄,抓到哪个写哪个,驴唇不对马嘴,反正燕应叹也只是跟他要情报,没有点明要“正确的情报”,那只要是有字儿的就行吧?管他那么多,写就完事了。
不过燕应叹这么久好像都没有发现也让他感觉到有些惊奇,心里却明镜似的不停地提醒着自己:燕应叹可能并不是不知道,而只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纵容了这些假话从振鹭山送出、又落到自己手中,如同收到一包礼物,打开一看却是包装得无比华丽的天然肥料,正常人应当已经暴跳如雷,而他燕应叹却笑眯眯照单全收,当场去买了盆花来,一股脑儿全倒了进去。
而现今,他又出现在云城里,来无影去无踪,无人发现他的行迹,想抓他都抓不到,而只有自己千防万防,也防不过燕应叹这不知从何修炼而来的钻空子之术,睁开眼睛闭上眼睛,买饭归来或是在茅房前,无论想或不想,他都会出现,并且特意选一个刁钻的时间,比如现在,唐云意深更半夜被生生憋醒,冲出房门奔向极乐之地,提着裤子满足十分地回来时,燕应叹便坐在桌边,好好给了他一个惊喜。
“我不是在收买你,我是在胁迫你。”
燕应叹好心安抚他,但是自相矛盾。
唐云意捂住脸,深深地叹一口气。
燕应叹搂着他的肩膀不放,好哥俩似的将脸凑过去,浑似要与他讲悄悄话,语气却意味深长。
“云意呀,这么久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这个内应我就一定要选择你?”
唐云意闷闷道:“想过,我好欺负呗。”
“对了。”
燕应叹啪地一拍手。
唐云意猛地转头看他。燕应叹的笑容非常温暖:“就是因为你好欺负。不然你让我去威胁谁?你师兄?你师妹?得了吧,就他俩那个性格,话都还没商量,就先要嚷着跟我同归于尽了。”他又一摊手,“当然,最后是不可能尽的,不过你振鹭山倒是又会少几个年轻弟子,也实在是可惜。”
“……我也能同归于尽!不过只是我觉得没有意义罢了。”唐云意嘴硬道,“拜托,你是魔教教主,我只不过是观微门下的一个小小弟子,未来能不能通过考核成功出师都说不准呢,何苦又如此刁难?”
“你不舍得死嘛,这多好?珍视生命之人最值得用,无论出了什么岔子都能先迅速去想如何怎么保全自己,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燕应叹盈盈笑道,“留在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云意,你比他们都明白这个道理,而自然也是选你最好,若有一日振鹭倒台、你师尊撒手人寰,没人护着你了,你也能活着到我手下,接着过好日子。这难道不好吗?”
“怎么能咒人死呢!”
唐云意暴起。但他也只敢暴起,跳一下就又落回原地,不敢造次。
“早晚的事嘛。”
燕应叹笑嘻嘻地抚慰他。可惜一点用没有,唐云意依旧难受极了。
“就不能不死啊?”
“死不死的都是未来的事了,你师尊我暂时动不了他,也不想动他,你要是想和他做点什么,抓紧时间。”燕应叹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我建议你还是别这么想。”
“我想什么?我能想什么啊!”唐云意紧张起来,“你下次用词能不能准确点?这是什么意思?”
“有人怕是要和你拼命呢。”
“你?”
唐云意脱口而出,随即呼吸一窒。燕应叹也一愣,有些意外地笑了,猛地一拍他的后背,赞叹道:“行啊云意,半年不见,胆子也大了这么些,真好。”
唐云意脑袋一嗡嗡,对于此人的初始印象依旧不曾消减,见了就下意识想远离,这会儿祸从口出,索性硬了头皮,将话题生生扯了回来:“你想说什么?”
燕应叹一笑,破天荒地没跟他计较,说道:“你最好你不要对你的师尊有什么别的心思。”
“谁会对自己师父有别的心思啊?”唐云意瑟缩着看他,“这么开玩笑,我意识不到好笑的地方在哪里。”
“你师兄啊。”燕应叹非常坦荡,半点关子不卖。可怜唐云意一时愣在原地。他抬手指指自己,又指向门外,愣怔道:“你说哪个?”
“……”燕应叹道,“你有几个?”
“两个。”
“这两个之中其中一个。”
唐云意瞪着眼睛,冥思苦想。他的脑中闪过了大师兄方濯、二师兄廖岑寒,随即开始编造第三位师兄。他想了很久,期间夹杂了数不清的无中生有和假话连天成分,最后摇摇头,坚定地说:
“方濯?不可能。”
燕应叹奇道:“怎么就不能是你那二哥?”
唐云意一摆手:“他喜欢女的。”
燕应叹抱起肩膀,恍然大悟。他点点头道:“怪不得。”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唐云意赶忙找补,“我大师兄也不可能是啊。他,他……他没有那个气质。”
燕应叹笑了:“这玩意儿还能有气质?”
“这怎么不能有,任何东西都有气质,”唐云意道,“反正就、不可能是他。还跟我师尊……太荒谬了吧。”
“荒谬吧,我也觉得荒谬呢,”燕应叹喟叹道,“可惜就是不能给你画下来。哎呀,我实话讲,那叫个香艳。你那大师兄好一个情种呢,就怕情深不寿,有机会你好好劝劝他,别等到无疾而终的时候才回头,那得多难受呀。”
唐云意呆滞在原地。“荒谬”,“香艳”,“大师兄”。三个词结合在一起成了燕应叹整句话的关键,干碎了他的大脑,剖开胸口往里面塞了一只尖叫鸡,哇哇乱叫着制止他思考,一时完全无法接受。
他坐在原地,足足消化了得有一盏茶,一室安静之内只有他捂着额头一刻不停地想,又有燕应叹一刻不停地说,从花岭镇说到昨夜,又絮絮叨叨给他分析了一番方濯和柳轻绮的情感过程,深情厚谊、抱诚守真,最后一锤定音:
“感动,太感动了。”
他悲然总结:“说不定以后你大师兄就是你师娘了。”
他有意控制了速度,将重点分散在他所认为的最重要的每个转折点之上,说到那个跨越梦境与现实的吻时还特意放慢了速度,口中啧啧两声。前面还好,听到他俩亲了,唐云意登时面如土色。
燕应叹笑眯眯地瞥一眼,看起来分外放松,绘声绘色地甚至为他描述了些许细节,最后长叹一声,拍拍他的肩膀,慨叹道:
“傻子只有你。”
“你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我,”燕应叹说,“亏得有我,你才能知道。多好啊,你们观微门又少了一位瞎眼可怜人。”
他幽幽叹道:“就是知道的有点晚了,怕你师兄这二愣子过了今晚更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以后怕是要伤大心呢。”
唐云意深吸一口气,原本呆坐如鸡被敲晕,闻言突然复活,大叫一声。他猛地跳起,左手攥成拳头啪地一下锤到右掌,对着燕应叹抖了半天嘴唇,筛子似的乱晃两下,才哆哆嗦嗦挤出来一句:
“我说呢!”
“对吧!”燕应叹起身大喜,活像找到组织,“你也发现了?”
唐云意吞了口唾沫,指着他的手指颤抖个不停,脸色倏地涨得通红,高声叫道: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师尊这么多事,原来你这么爱扒墙脚,还爱偷看别人睡觉!你!你果然是个变态,我师兄真没冤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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