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婳婉给方濯提出了个苛刻的要求,解淮以眼神和自身存在为他奠定了永不可破的地基,云婳婉没有在开玩笑,她非常认真。
方濯额头上一根青筋跳了一下。这或许是重点,但当他送走云婳婉和解淮时,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这些。
而是他应该快点想个办法跟柳轻绮和好了。
不要总是想着隐瞒。柳轻绮已经以亲身经历告诉他,无论是多么完美的谎言、缜密的心思,只要此事曾经发生过,便可能在任何略显异样的场合露怯。
瞒不住的。
很明显,他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尽可能迅速地跟柳轻绮回到以前的状态,要么就此恩断义绝、再也不见。
打死方濯都不可能选第二个。
他开始思索第一个的可能性,但却悲伤地发现,所谓的解决方法,便是推着他更快地走向极端。
他必须去和柳轻绮说清楚。
而好巧不巧的是,这正是他在近些日子里不想做的。
柳轻绮会怎么说?他会坦诚相见直接跟方濯讲清自己心中所想吗?不会的。就算是他会,方濯也不希望他这么快就选择这条道。他总感觉倘若被戳穿,最后的结局只会使分道扬镳,在如此悲剧未达之前,他扭扭捏捏的,始终不愿意正视这样的现实。
如果让他离开柳轻绮、或者是叫柳轻绮离开他,他又该怎么办呢?
方濯感觉到一阵痛苦不堪的格外的恐惧。如果真的叫他自此与柳轻绮老死不相往来,其不论甘不甘心,就算只是一种可能性,仅在“想”的层面发挥作用,他也几乎无法接受。
方濯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蜕变成了离开柳轻绮就不能生存的存在。正如此刻,他已与他三日没讲话,或像是不太那么严谨的冷战,却已经难受得浑身发痒、头皮发麻,恨不得起来以头抢地耳,再不穿衣服跑到街上如人猿般嚎叫两声,似乎只有返祖才能释放内心仇怨,变回真正的自己。
他需要说话,需要见他。而这些已经成为了生活的刚需,似乎早已超脱与爱情相关的各类感情之外。他深深地刻入脑海,并且融入自己的生命。
思念似坚甲利兵,无情而又无比嚣张。离得越远却仿佛越近在咫尺,睁眼闭眼都是他。
这是一种失落,一种绝望的教训。击溃心防也嘲笑理智。
方濯迷迷糊糊地想,难道这就是爱吗?
当然,爱不爱的,现在他还很难考虑明白。很多人一生过去都无法明白究竟什么是爱。有人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而有人很不幸没有,后者大概更多。虚假的、自我感动的爱更占于上风。
这不是一种缺陷,这是人之常情,仿佛爱一个人正是为了安抚自己而进行的一项恒久的运动:人需要爱才能活着,但爱本身又在期间夹杂了太多杂质。比如犹豫,比如恐慌,比如自尊被击破后的无所适从。人人都说在爱中应当摒弃一切不恰当因素,可那些浑浑噩噩的命运却依旧如藤蔓一般盘旋在生命里。君守月的爱就是明明白白的后者。方濯深知喻啸歌不爱她,至少,现在还不算上爱的级别。
实话讲,当他知道君守月的心意被喻啸歌给拒绝(或者说是“残害”)了之后,在愤怒之上还是有着一点淡淡的喜悦的。虽然并不道德,但他无法遏制地认为,这一次经历实在是太过伤人,君守月也不是什么捧着自己的心去给人家当牛做马也不肯离开的傻子,她有自己的尊严,被侮辱至此,估计会就此断了对喻啸歌的心思。
只要她不在想,为此事而感到无比羞恼与痛苦,她就可能放弃喻啸歌,让自己从这段不该有的爱情之中脱身,方濯也就从此心情大悦,不用再看着师妹深陷入一个完全不曾理睬过他的自大狂的爱情陷阱之中。
虽然这会让君守月难受得呜呜哭七天,但是——
早就该这样了!
得不到的人就不要勉强,也没必要在你所谓爱的人面前卑躬屈膝。你是爱他了,可他爱你吗?
方濯自认还算清醒,自从围巾事发后,他一直想找机会跟君守月聊聊,甚至画了一份计划书,从里面列举了一些不能提及的词汇以及不可套用的鸡汤句式,毕竟守月是女孩儿而他不是,有些事情尚且不能如兄弟谈话一般口无遮拦。
但君守月婉拒了他的邀约,红着一双眼睛天天跟她的那些师姐们在一起。仿佛只有这些与她相同是女子的姑娘们才能抚慰抚慰那颗受伤的心灵。
方濯无奈之下,只得拜托洛笙规劝她,洛笙一口应下,但却因门派内一些事而导致雁然门晚行一日,云婳婉先到了,君守月却同她们一起滞留在门派里,后再由顾清霁带着过来,方濯没法探听情况。
方濯本来想去接她们,但一听柳轻绮去,他就瑟缩入客栈,不去了。为此错过了和师妹见面的机会,待到他想要去找她时,不是跟着师姐一起出去玩,就是在屋内睡觉不见人,一连两天没抽出空来,方濯也只能悻悻作罢。
可他没想到喻啸歌竟然还能有脸去找她。
不,最开始他找的还不是她。
而是自己。
方濯烦得人尽皆知,他不信喻啸歌不知道他现在心乱如麻。胸口像是被什么武林高手怒击一掌,总隐隐有些疼痛,可拆开衣襟一看却依旧一片正常,什么毛病都没有。
是心上不舒服,从而整个人都坐立不安,一刻钟已经很难熬,更何况他已在这仿佛身处蚁穴的痛苦的状态下生活了两日,恨不得冲进后厨给他们帮工,一拳一个馒头出气,再抓一大把面粉拍到墙上一拳击穿,方解心头不安。
故而当喻啸歌来时,方濯见都不见。廖岑寒过来跟他传话,说喻啸歌因为之前冒犯守月一事感到非常歉疚,所以想让方濯帮忙捎件礼物给守月,权当道歉。
方濯说:“他现在在哪?”
廖岑寒也不敢惹他,半点皮没扯,老老实实地说:“就在门外。”
“让他进来。”
方濯言简意赅。
喻啸歌进来了。手里提着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看见方濯,规规矩矩行了一礼。他嘴巴张了张,看上去是要说话,却被方濯一语拦住,抢在前发了话。
“你想给守月道歉?”
方濯站在窗边,冷冷地看着他。喻啸歌也知奇怪,不想引火上身,便点点头。
他一拱手,说道:“还请师兄成全。”
方濯道:“自己去。”
喻啸歌一愣。方濯指着门,语气很平静。
“滚。”
这下屋内人都愣在原地,场面一时尴尬万分。喻啸歌半天脚没动弹,像是也没反应过来,廖岑寒脑袋晃晃荡荡,终于找回了那根该有的弦,抢前一步,开口道:“师兄……”
方濯道:“你也滚。”
“……”
两人滚了出去。关门前,方濯还听到廖岑寒对喻啸歌轻声的解释,什么师兄这两日心情不好所以不愿见人云云。方濯不在乎他怎么跟喻啸歌说,他只觉得此事荒谬无比——
是他伤了师妹的心,是他不要的,可这下又要为他亲自踩碎的那点真心而道歉,甚至找到了他的头上。怎么,道歉不给当事人,反倒还能找中介?
他方濯就那么像能给人解决感情烂摊子的烂好人吗?他自己的感情世界都乱七八糟,怎么还有闲工夫找别人!又想起方才那话,于是心中便多带了三分快意。这样对待喻啸歌是他老早就想做的了,可惜碍于同门情谊,一直不得不以礼相待,待得他恶心。喻啸歌如今过来找骂,可不能让他寒心,若再敢来一次,就直接上手揍一顿,反正是他应得的。
自然,方濯这样想,是因为他已站队,他有着无边无际的蛮横的偏爱。谁说在这段感情之中君守月就是绝对正义的?她去追求喻啸歌,是她的个人选择。而喻啸歌不喜欢她,也是他的个人选择。而他对待守月的态度又是否因为有隐忧,一切还无从得知,方濯却已经深深地厌恶上了他。他厌恶他的优柔寡断,也嘲笑他的眼神,连君守月都不喜欢,你还能喜欢什么?有没有审美啊?
——这大抵便是他前些日子尚存的看法,当然也是因为他还年轻,年纪相对还没有到那么成熟的阶段。大部分看着像是替师妹打抱不平,可也不能否认这里面还掺杂着小孩子耍脾气的成分。
但到现在倒是有所不同了:喻啸歌虽跨出这个门,要做什么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方濯却依旧沉不下心来。他背着手在屋里走两圈,又觉得这客栈如同一只铁锅将他倒扣于其下,檐瓦之上的阳光像是干柴与烈火,在无休无止的燥热与水蒸气之中将他浸得全身湿透、肌肤通红。
他是君守月与喻啸歌这一对的超级反对者,刚刚理应将喻啸歌拽回来绑在柱子上警告两个时辰,但当他想起来时,喻啸歌已经逃之夭夭,不可能再落入他的魔爪。方濯想揍他,和好奇他的行为并不冲突。他这三日沉闷的心思却倏地被这不速之客而点燃了。他难得在枯木似的精神之中站起、从沸水一般的心中跃下,打开了房门。上了楼,走到君守月的住处,在拐角处看到喻啸歌提着东西站在门前,似乎是犹豫了一阵,却最终还是敲了敲门。
一下,两下,三下。里面传来君守月的声音:“谁呀?”
喻啸歌说:“是我。”
屋里安静了。在这迟迟的回应到来之前,喻啸歌一直耐心地在门口等着。过了好一阵,里面才传出声音,只是更大了些,似乎到了门口。
“师兄请回吧,我不太方便开门。”
喻啸歌说:“对不起,师妹。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里头依旧没有任何声息。喻啸歌却仿佛没有察觉,自顾自地说道:“师妹送我围巾,我受宠若惊,只是害怕让师妹误会,所以才说了那些话。事后回想起来很后悔,不该伤了师妹的心,围巾以及名字都很漂亮,一切责任在我。”
“……”
“因此我特意为师妹也织了一条围巾,便算一点点赔礼,上面也绣了师妹的名字,希望可以让你不要再伤心。”
门倏地被打开了。君守月一张脸连带着上半身小雀儿似的探出来,又当即察觉到自己不够矜持,悻悻往后一缩。但那声音却在淡淡鼻音间夹杂着委屈:“你已经拒绝我了,还做这些事干什么?”
喻啸歌张张嘴唇,犹豫一刻,最终也只是说:“对不起。”
“事情已经做下了,说对不起又有什么用呢?啸歌师兄,我伤不伤心在其次,可你不该说那样的话。你可以说你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条围巾,但是你不能说它有那么难看到没法入眼……我是真真心心为你做的,你不喜欢就算了,可是不要侮辱我的心意。我心悦你也是认真的,这么多年没有变过,师兄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能装看不见我……”
君守月又要哭了。她向来是个坚强的姑娘,流血流汗从来不哭,顶多难受极了掉两颗眼泪,还是生理上的。可如今,却不知已经为了面前这个绞尽脑汁都无法俘获的男人哭了多少次,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流,好让人心碎。
方濯因她是自己的师妹有所偏袒,从不肯往那边去想。君守月到底也爱他,可到底感动的也只有自己,喻啸歌仿若铁板一块,不应对她的感情,也从不让她的爱情趁虚而入。
“对不起。”
喻啸歌又说。
他似乎只会说这句话。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才想起来上前,犹豫着伸出手,拍了拍君守月的后背。
“别哭了。”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前:“拿着吧。”
“我不要!”
“师妹。”喻啸歌说。他微微垂了眼,嘴唇轻抿,面上依稀呈现出两分挣扎。手上却依旧提着那东西送到君守月面前,被君守月一巴掌拍开,咣的吃了个闭门羹。
“师兄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是君守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关门之后,长廊不语,万籁俱静。
方濯站着拐角处目睹了一切。他双臂交叉抱胸,冷冷地看着喻啸歌在门前静站一阵,又默默离开。以往都是他拒绝君守月,而今却是君守月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他。
她似乎真的从那不该有的可笑的感情里走了出来,符合了方濯的愿望与预想,但他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欣慰和欢欣。相反,他心中郁郁,烦躁依旧挥之不去。君守月与喻啸歌“决裂”,至少在这刻她经受住了诱惑,没有再次踏入陷阱之中,方濯却依旧不能平静。
他将眉心揉出一个小小的坑来,靠在墙边,深深地叹了口气。正欲也转身回屋,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
“阿濯。”
这声音分外耳熟,带着点温柔的笑意。方濯肩膀一耸,慌忙转身看去,却忍不住后退一步,如同被平摊上墙面。
他动动嘴唇,想喊师尊,没喊出来。
是柳轻绮。
这人站在身后,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又越过他朝后看了一眼:“啸歌走了?”
方濯当即便明白了他在这里站了有多久。但也不知是他太心烦还是太专注,又或者柳轻绮有意隐藏了自己的信息,自始至终他都没发现有人接近过他,并且还在那站了一阵。方濯将两只手背到身后,紧张得像是在罚站。
他能跟师弟正常对话,也能对喻啸歌重拳出击,却独独面对着柳轻绮,声带像是被糖糊了个严严实实,几次张嘴出不了声,最后也只能轻咳一声,咳开糖纸,嗫嚅道:
“嗯。”
努力半天,就出来个嗯,方濯也很心急。他的两根手指在身后绞啊绞,几乎要给自己打个结,但却始终再憋不出来其他的话,心头咚咚乱跳,又撞得他心酸。
柳轻绮却不以为意:“刚才在路上碰到小姜了,他说没找到你,便托我问问你参不参加明天的狩猎,他想和你当众一决高下。”
“哦……嗯?”
方濯猛地抬起头来:“谁?”
“姜玄阳。”
但实则不必柳轻绮说,方濯也知道是他。他来云城,其实完全得归功于姜玄阳。柳轻绮不想来,方濯也知一二,大概就是因为他不想动弹、而同时此处又临近燕应叹当年“身死”之地,他心有芥蒂罢了。
可却是他非要来,又一方面觉得一味的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该面对时还得面对,却不曾想只短短三日,到处乱逃化身鸵鸟的人却变成了自己。
他没有改变柳轻绮。但柳轻绮凭借一刻钟,完完全全地改变了他。
方濯不敢看他,害臊地低下眼睛去。他摇摇头,说道:“我不去。”
“怎么不去呢?”柳轻绮无奈道,“这几天无论他们要玩什么花样你都不去,那你来比武大会干什么呢?人家有别的门派的小弟子,听说你来,巴巴地等着就要看你,结果你连门都没出去过,多不好。”
方濯只知道摇头。他没有理由,也仿佛没有了情商,只道:“我不想去。”
低着头,目光便靠下,只能瞥见柳轻绮的衣服下摆与鞋尖。他站得很稳,此处又没风,人便如雕像一般立在眼前,可神色微压,看着有些忧心。
柳轻绮立于原地,也一时安静下来。两人一个看着对方,一个低头盯着地板,眼神没有半分交汇,只呆呆对立。方濯只觉心上如虫噬,背后像是被一条蛇紧紧地攀住了肌肉,绞得生疼。额头像是往外冒细汗,掌心一片湿润,可嘴唇却干燥得不行。他用手指蹭蹭掌心的汗,动动腿,觉得自己脚底长树根,马上就要老死在这里。他吞了口唾沫,几乎用尽毕生勇气,才吞吞吐吐说出来一句:
“师尊自便,弟子先退下了。”
而他又不敢蹭着柳轻绮走,于是便转身,欲绕远离开。脑袋里晕晕乎乎的,只知道嘴巴动一动,说了什么话走出一步才反应过来,登时便在心里苦笑一声:他有多久没在柳轻绮面前自称弟子了?可现在一切趋向最初,七年相识如风而逝。相熟与陌生也不过只在一夕之间,如果他与柳轻绮之间此后非得要这样对话,那他甚至更愿意抹除这些年回到最初拜师时,重新开始。
但柳轻绮却不给他臆想的空间。方濯没走出两步,身后人就喊住了他。喊的不是昵称,而是:“方濯。”
方濯顿顿步子,不敢走了。他垂着脑袋,不回头也不吭声。柳轻绮在身后沉默一阵,接着声音近了些,似乎是朝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他说:
“我们找个机会谈谈。”
方濯急匆匆地说:“不必了。”
“就今晚吧。”
“不。”
方濯不回头,却摇头。他的心脏简直从胸腔转移到了肚子里,撑得他肠子疼,想赶紧回屋歇一歇。柳轻绮却道:“阿濯,有必要的。”
不了。方濯在心里说,却没再有勇气说出来。他在原地站立一阵,不回话,举步便要逃离,却又被柳轻绮喊住了。
“你是不是喜欢我?”
柳轻绮说。
方濯的心脏猛地贴附上肌肤,被蚕食了个干净,倏地向下一空。他在走路,却左脚绊右脚,险些一头栽到地上。他完全不敢回头,舌头又一痛,仿佛被连根拔去,满嘴都溢满了模模糊糊的血的味道。
方濯捂住嘴,扶着栏杆,连头都不敢抬一个,像被拔了毛的落魄的鸟雀,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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