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柳轻绮的徒弟这么多年,混了个落荒而逃的结局,方濯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自嘲。但他注定不可能在今夜就跟他“谈谈”,尽管他明白柳轻绮并没有开玩笑,但他还是跑了。
没吭一声,也没打个招呼,悄没声地离开了客栈,去了山上。
去的就是青灵山,是受人之邀。
本来方濯想推拒来着,可惜没拒成。哥俩听说青灵山上风景好,非得拉着他出来,方濯又不好说当年燕应叹好像就是在这儿嗝屁的,一听要到青灵山顶去,总有一种置身鬼怪传说的感觉,身边这俩就是猪队友,还是遇到危险时要分头行动的那种。
方濯很在意,但他又不得不表现出来不在意的样子。封刀和林樊这兄弟俩是无辜的,他俩啥也不知道,就算是要拉人下水,也只能在偷鸡摸狗上下点功夫,不能因着燕应叹叫他俩被拖入局中。
于是他去了。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明明心里知道那个地方也许很危险,但他还是一声招呼没打,去了。
柳轻绮是否会找不到他,他没敢想。在那儿又会遇到什么危机,他也昏昏沉沉地没有怎么考虑过。等到了山顶、月亮当头开始吹风时,他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真的到了这个地方。
这个曾经“杀死”过燕应叹,又再度续写传说的地方。
林樊和封刀啥也不干,只约他出来看星星。方濯心里有鬼,只想着找个借口晚上不在客栈,叫柳轻绮找不到他,于是闷头闷脑地来了。
这哥俩倒是很惊异,一前一后上来打趣他:“我俩还以为你肯定不来呢。怎么,从阴影里走出来,又决定重新做人了?”
方濯近两日突然心情不好,他俩也知道。无论是他的外在表现还是振鹭山同门无意识地透露,有相当部分人都知道他近期受了什么刺激。
方濯笑笑,没答话,只走到一块大石头旁边,那儿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点谈天说地必备的小玩意儿。他随手翻了翻,又拎起那只壶来闻了闻,撇撇嘴。
“怎么还弄酒了?”
“你赏月,看星星,不得喝酒?”
“咱俩喝行,你别喝。”他转身对林樊道,“这儿可是山顶,撑不住你发疯。”
林樊一愣,旋即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笑道:“得了吧,几年前那么一点事儿,你记到现在?”
“哥几个身家性命可都把握在你手里,你喝两口酒,我和封刀说不定一会儿就得跌落山崖,”方濯道,“不得不防啊。”
“怎么个事儿?”封刀不知道他俩那些破事,十分好奇。林樊红着脸,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背:“没什么,别瞎打听。”
只不过他虽是不好意思回忆,却最后还是说了。封刀面露惊异色,随后哈哈大笑,将酒壶往背后一藏,说道:“今晚你一滴也不许碰。”
林樊又好笑又无奈:“不碰不碰。这事儿还用你俩说吗?早两年我便戒了酒,此后谁劝都不喝。放心便是。”
“不喝是好事,”方濯说,“我们回风师叔就说过,能不喝就尽量不要喝。可惜以后行走江湖,这点总是少不了的,林少侠等到了那时候,一定要带把尺子定好量。”
林樊抬脚就要踹他,方濯没躲,笑着挨了他一踢。
这两人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故而跟他俩聊聊天,竟然比跟同门师弟相处要更爽利些。与廖岑寒和唐云意,虽然他二人已经不知为何知晓了全部,但到底还有张脸在,不好意思细说;可封刀和林樊不同,不是他同一个门派的,论了解,也只知道彼此一点事,有关私生活方面更是捂得严严实实,不叫人知道。
不过这两人知道他心情不好倒也正常,方濯无心出门,连续两日拒绝了所有人的邀约,一副性情大变模样,自然让人好奇。
方濯和封刀两个一个性情活络,一个醉心武学,为人处世的细节上总不及林樊,他天天替柳泽槐做的事多了,自己也就得心应手。虽然只是次小小聚会,但他还是用心搞了点酒、弄了些糕点过来,一板一眼颇有那么回事。
说是看星星,但实则青灵山上看不到多少星光,月亮悬在头顶,投射下的影子都如松般拉长,太盛太亮,将星星掩得无从而去,只得黯然失色。山顶遗落几颗劲松,怪石处处,但却平坦。有孤云栖于山崖之上,似乎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低眼向下,崖底一片混沌,云雾缭绕有如青烟滚滚,看不清夜色的底细。
而这两人也不扭捏,说了两句废话之后,就开门见山:“你这几天怎么了?谁约你都不出来,可不像你的做派。怎么,失恋了?”
方濯正抿唇想喝口酒,闻言呛了一下。山顶微风拂过,略略有些冷,吹得他手臂一片凉,不由地往脸上蹭了蹭,含混地笑笑。
“哪有。”
他心里还直犯嘀咕,猜就猜吧,怎么还猜这么准?殊不知这个年纪的青年要是有烦恼,大部分也得跟“情”挂上钩,林樊只是随口一问便问到点子上,也不能算他点背。
封刀道:“好吧,你说没有就没有。但好不容易来趟云城,又正逢如此盛会,你怎么就能这么在客栈里呆着?明日的狩猎,你去不去?”
又是狩猎的事。方濯也该想到,这两人找他没别的什么事,不过就是想约着玩玩,结果一直没约出来。他摩挲着酒杯,想起不久前柳轻绮的话,摇摇头。
“不去。”
封刀道:“怎么不去呢?”
“近几日有些累了,不想出门。”
“那你可以不参与,只在场上站着。出来转转总比闷在屋子里要好,”林樊给他新倒满了酒,不疾不徐,话语里却充斥了些许谆谆善诱,“实话跟你讲,当初英雄擂上见着你,就想跟你一较高下,结果一直没有机会。好不容易巴巴地等到这回了,你可不能回绝,咱们得堂堂正正比一比。”
封刀也在一旁道:“机会难得,方濯,就当是为了我们,你去吧。”
方濯抬起眼皮来,有些意外。他倒是没想到封刀能说出“就当是为了我们”这种话。劝他去狩猎,其实多陈列一番利弊就完全可以达到劝说的目的,毕竟封刀便是这样的性子,若是叫他劝,方濯都做好了听一串分析的准备。
可这回却失了策,一句没听成,还叫封刀搭上句像是恳求的邀请,一时也有些惊异。
他说道:“怎么求起我来了?明日不去,也总有机会。比武大会这么些天,这么多花样,哪个不能当场比一比?我就是实在不想出门,一看到太阳就头疼,诸位饶了我吧。”
说着,他还拱一拱手,以求宽饶。林樊却道:“说的好,可以后你还去吗?你明日不去,我们可不敢相信这场比武大会什么时候你还愿意去。这一步你都不愿跨出去,整场大会肯定你就都只想闷在屋里了。距离下一次英雄擂还需要一年,哥几个可不想再等。”
方濯笑道:“那时说不定大家实力与际遇都与现在截然不同,再等一年又何妨呢?”
“那时是不一样了,可总得也有个对比。咱们从来没有交手过,到时有了进步或是退步又怎么能看得出来?”
林樊声音不大,且温和有礼,但却格外带着股淡淡不容置喙的意思。事实上他这番话就算是不加气势也足以让方濯沉默下来,因为实在无话可以反驳。
这两人一直想和他比比,方濯也知道,因为姜玄阳也是这么想的,大概稍稍对武学上些心的都有这种通病,遇到什么人总想比比,排名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看看自己的实战,若是有机会,还能以武会友,挺高兴的。
方濯也想。他心里不舒坦,但不代表手不痒,只是痒的程度没有之前那么大。本来心里就存着一点心思,只是在柳轻绮面前不好说话,否则现在也不会静静地当哑巴。他一不说话,就代表有戏,两人当即趁热打铁,再劝两句,以图让他回心转意。封刀道:
“虽然不知道你怎么了,但什么事情过不去?跟别人赌气别和自己赌气,这回真的机会难得,抓住利于放过,你再好好想想。”
从利弊关系劝他,这话说得倒是像封刀了。方濯苦笑一声,摸摸酒杯,后槽牙却不由自主咬住,轻轻磨了磨。
半晌,他才说道:“还是算了。”
封刀和林樊对视一眼。林樊说道:“是不是之前那个传言影响你了?”
“什么传言?”
封刀问道。
方濯有些无奈地看向他:他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三人之间出了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叛徒,什么话题也进行不下去。林樊只得将秋霜那事简单跟封刀描述了一遍。封刀吃了个惊,但不大,只是格外愤愤:“怎么这年头做好人都会被人造谣?”
“大庭广众之下的,人多口杂,也说不清楚,”最后还得方濯安慰他,“以后小心些便是了。”
“别说我小心了,最好还是你小心,”封刀道,“问一句就能解释清楚的事,怎么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又传得如此离谱?”
他说得认真,可方濯大抵也知道为什么,只得轻声一叹,不加言语。若真有人在背后捣鬼,也只能是那明光派掌门等一号人罢了。他狎妓被抓,又被徒弟亲眼看见,指不定回去又要怎么颠倒黑白。
为了撇清自己,故而选择抹黑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方濯,也不算什么奇事。只是林樊突然提到这件事,又让他想起秋霜,心中一阵寂寂,总觉不安。又想到当日柳轻绮那般护着他,现在却因为一吻而生分到几乎成了陌生人,便觉得委屈极了。
明明是他亲的我嘛!
他这样想着,眉宇一低,心头抽抽着难受。两人也看出来他又神伤,纷纷安静下来。封刀不知道说什么,便一连往自己嘴里塞了两块糕点,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
林樊看不下去了,给他递了杯酒。封刀两口下去,更噎了。
他拍拍胸口,明显咽得无比困难。方濯有意缓和一下气氛,在亲眼见着封刀终于咽下那两块糕点、从喉咙里不自觉地流出一声轻叹,说道:“急什么?爱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反正也没人催。你们要是愿意,咱们今晚在山上睡也行。”
他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如果封刀和林樊真的要参加明天的狩猎,那今夜注定是熬不动的。林樊却看了他一眼,跟着笑两声,眼神却意有所指,落在他脸上。
“我们是没人催,可你不同呢。”
方濯一直身:“什么?”
林樊只说:“观微门主。”
“……”
方濯紧张起来,但随即又松了力气。他恍然大悟,只摇头苦笑道:“我说呢。”
封刀也没想到林樊这么快就把这事儿给抖搂出来,捏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又恢复常态。他有意说道:“虽然背后有观微门主的授意,但我们也是诚心的。总不好真放你一个在屋里黯然神伤这么多日。”
方濯道:“我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观微门主就不会找我们了。他特意找了小师叔,让我来劝你参加狩猎,”林樊说道,“说句实话,我真的以为你会去。各门各派愿意支持这场盛会,纷纷将自己以前俘获到的魔物放于狩猎场中,又有计分排名,诸门英俊都会参加,你若不去,就不是你了。可没想到你还真不去。之前我还犹疑,现在看来,观微门主所言不虚。”
方濯轻咳一声,说道:“他怎么说的?”
“他说你心情不好,不出门,他劝不动你。”
“……若只是这样,他可以找我师弟。”
“师弟也找了,不过没用,”林樊说,“他说你压根不见他们。”
“……”
方濯彻底沉默了。此话确实非虚,他真的不见。廖岑寒与唐云意想要找他,都得在门口报上名和目的来,并且大部分都严格筛选,基本全进不去。
方濯害怕见柳轻绮,也就害怕见这两个知情人,时间拖得越长越恐慌,索性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当逃兵。也无怪乎几个人觉得他要自闭了,过来火急火燎找林樊和封刀帮忙,虽然他明白柳轻绮是好心,只不过骤然听到他的名字,心里还是一颤。
更何况接下来,林樊甚至问他:“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方濯想说没有,但说不出来。如同上面问他是不是失恋了,分明相似,但却无法点明。
他只得否认道:“没有。”
封刀说道:“你托我和林樊为观微门主做了那些事,到云城第一日甚至都和他在一起,这两天却在他身边见都见不到你,怎么没有?”
封刀待陌生人与待熟人完全两个态度。他们最初认识时,封刀还是个腼腆爱脸红的小少侠,可如今熟了,就变得直来直往,一句废话也不多讲。这样很方便彼此交流,但却也让方濯很难招架,他捏着桌角,看着恨不得掰下一块去,耳边缠绕着两人的话,脑中却始终浮现那一夜,那一吻,柳轻绮落在他衣襟上的那只极为用力的暴起青筋的手,以及那双微微簇起的眉毛和在湿热夜色中盛开的月季。
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能垂着头,深深叹口气。这便算是默认了,封刀也不再说话,退居一旁静静喝酒。林樊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张张嘴,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吞了下去。
最终他只道:“观微门主还是担心你的。……他特意找来,嗯……意思就是说没必要因为你们的矛盾而变得这么消沉。该去的还是要去,该参加的还是要参加,总不好因噎废食,只因为一次吵架,就白白浪费一次大好机会。”
“去吧。”他说。
“去吧,”封刀说,“名都给你报好了。”
“啊?”
方濯猛地抬起头来。登时所有的伤感与犹豫都烟消云散,万种情绪之中只剩下震惊:“什么?”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名都报好了?!”
“先斩后奏了一回,你别生气,”林樊非常不好意思,“但我们都希望你能去……这其实是小师叔提出的建议,观微门主同意了的,不然我们也不会自作主张。方濯,你别着急,为此事我们向你道歉,但确实如观微门主所说,这是个好机会,你不应该放过它。”
“我不是要放过它,我只是——”
方濯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扶着桌子直了身,急切地想要辩解清楚。可话卡在喉咙里却迟迟无法吐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又受制于直觉。
要说什么?不是想要放过它,而只是无法放过自己?但与柳轻绮之间的矛盾又跟这场狩猎大会有什么关系呢?他因为那一吻而失魂落魄到现在,几乎完全没有什么神思去管其他的事情,柳轻绮却一反常态逼着他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可见这件事也把他难受得不轻。
方濯的背脊慢慢软下来,颓废地一抬手捂住脸,深深长叹一声。以往都是他强拉着柳轻绮去做事,这回却倒了过来,他不由苦笑着想,也真是命运轮回,造化弄人。
封刀和林樊不知道他现在作何想,一个两个坐在一旁,不敢说话。林樊被勒令不能喝酒,说到现在难免有些口干舌燥,封刀看他可怜,施舍给他一杯,被林樊小口小口啜着喝了。方濯将脸埋在阴影下,安静了很长时间,旁人也看不出什么猫腻,只提心吊胆地等。
过了许久,或有一刻钟或是一万年,桌旁这人才缓缓有了点别的动静。月亮似已从东头徘徊向西,树影簌簌,清辉满肩。方濯拿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口,像是下定了决心。他缓缓地说:
“我去。”
林樊和封刀眼中登时闪起一丝堪称“希望”的火光。两人喜出望外,便差当场欢呼。方濯一撂手,啪地将酒杯敲到桌上,说道:“早就想比比了!”
“这样才对,”封刀说,“比完再想别的。”
方濯闻言笑一笑,面上似已洒脱,心却已沉在谷底久久不能起身。他抬头看看月亮,只觉心中悲凉,可热血却难平。
柳轻绮不是要让他去吗?那就去吧。方濯慢慢地想道,反正都是早晚的事,一味地躲避不是办法,更何况他不是说了吗?他不是说……
方濯苦笑一声,又低下头,借着倒酒的姿势掩盖住自己的神情。早晚有一天的事,更何况他已经知道了。那又怎么办呢?这是必然会经历的命运。方濯心想,就像这轮月亮一样,无论如何,它都在这里,它永远也不会消失。想必参加完这次狩猎大会,是生是死,便要一锤定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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