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就开始下雨。天地之间雾蒙蒙的,像废弃多年的灶台,用手揩一揩,便能蹭下一指的灰尘。青灵山上叶已转黄,风一吹便扑簌簌掉了一地。山路被一道横木拦住,不多时,便哗啦啦下起了大雨。灵鸟蹲坐在枝头,雨水打湿了翅膀。一道灰痕自云间隐隐约约,似漂浮在空中,又在这样灰扑扑的天里行将坠落。
山脚下的村民上山打柴到一半,肩便湿了。此前一切努力全不作数。他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这天——这天,上山前还晴空万里,突然便淅沥沥落了一场秋雨。手指沾了水,柴火也湿得不能用,他丧气地一丢镰刀,从一旁拿起斗笠来,背起湿柴,想着能送一点是一点,正要下山去,却迎面撞来一位白衣人。
这人看起来非常年轻,眉眼温和,神色平静。手里一把伞,遮住雨丝,也遮住了半张脸。手里空空如也,似乎只是为了上山。
青灵山附近常有散修出没,为了此地的美景以及地底的灵力而来,村民也未曾好奇,只站在一边,等待着这人过去。
年轻人轻一斜伞,看他一眼,向他道谢。正欲走时,却低头看到一地碎木,眉毛轻轻动了动,停了脚步。
“大哥是在劈柴?”
“是啊,”村民垂头丧气地说,“出门前看天,应当落不下雨,谁想到天公不作美。也没办法,都是命。”
年轻人道:“这些柴湿了,便不能用了?”
“回去晒干应该还可以。”
年轻人点点头,示意自己了解。他抬了手,指尖闪烁着一瞬金光,轻抵在湿柴上,只一晃眼,湿漉漉的外皮立即变得干燥。而下一刻,他又将手掌落到村民肩头,驱了雨,也去了寒。
村民看得呆了。下一秒,他的头顶又突然生出一片结界,年轻人放了手,重新起身,冲他微微笑一笑,说道:
“这回便可不必再忧心了。”
“仙、仙尊……”
年轻人摆摆手,转身离去。白衣翩然而过,若天上谪仙。村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想起背柴要走。他边下山边在心里嘀咕:如今天下大乱,听闻修真门派与魔教打得正欢,以往有仙尊到青灵山,都是满脸急色。他是何人?为何如此冷静?
再回身一望,那仙尊并没有走得太快,背影依旧入目,依稀可以见得衣上暗纹,如云生山野,白鹭欲飞。
他是来劈柴的,分明应当下山,可在那时,却鬼使神差一般,放了担子,跟在那人身后走了两步。他随着他上山,随着他绕过被劈开的树木,走过流水,在流云之下站立于山腰,最终落脚于山顶。
青天之下的青灵山万籁俱寂,杜鹃啼鸣,漫山遍野的金黄里掺杂着一点竹林,吹向耳畔,风也变成了梦。年轻人走得不快,甚至到最后,村民都快赶上他。他跟在他的身后,脚步踏实,人却仿佛飞在空中。心像碎石块,惴惴不安,但却又无法将目光从面前的人身上移开。山顶历历在目,嶙峋的怪石与一望无际的平原般的道路,四野繁花锦簇,寂静无声。雨点打湿了花瓣,顺着纹路滴下一粒眼泪似的水滴,落在土中,便发出“噗”的一声闷哼。
这淅沥的小雨像是一张水墨画,将天地晕在一团模模糊糊的水球中。这像某种干涸的土壤久逢甘霖,在清风的引诱下抽枝生芽,一切只源于那个身影曾经经过,于是一切回归了它鲜活的生命。一缕乱世里清爽的阳光,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木版上滴落了回忆的声音,他随着这年轻人脚步而走去,仿佛看到他的侧脸也好像一段山脉的背脊或者是大海的波浪那样温柔而平静。
年轻人没发现他。或者说,他不想发现他。他默许他跟在身后,任由他穿过苍翠的绿叶、绕过年轻而丰盛的世界的花团,走过山顶,去往竹林之后的一个小小的天地。此处才算新生——落花伴流水,似时光投递般无情。在这里,透过他的背影,会看到一间小小的木屋,门口砌着一个小小的院子,在右侧开了一块小小的花圃,历经多年而未曾衰败。
而在木屋后面,再走两步,会看到一口水井。水井旁边放了一只小小的摇篮。一切都是小小的、美丽的、珍稀而又令人眼前一亮的,可分明已经许久未有人居住,扑面而来一阵岁月的尘埃。
年轻人没有在此驻足。他顺手到花圃旁摘了一束花,抖了抖伞。随即进入屋中,不见了踪影。
村民的全身已经被雨水打湿,可见到如此仙境般的美景,他几乎挪不动脚。他悄悄走入庭院里,从花圃再往外看。那儿立着一座坟茔,四野均被桃花围绕,掩映了一半的石碑淋着细雨,半截深深探入土中,却在雨丝映衬下细细闪着光。
阿缘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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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命运从一生下来就奠定了,阿绮……别怪师父不救你。”
闻言,提着他的那只手倒是顿了一下。剑锋只临近喉头一毫,稍稍一用力就能让他命丧黄泉。
眼前的人迷蒙在雾中,脸被挖空看不清。耳侧笑声猖狂,一声一声刺激着他的耳膜。他尝试着挣扎,却不敢动,那只手臂牢牢地钳制住他,实力之悬殊甚至完全用不上比较。
这时,卡在喉咙里的一句话想说,却始终说不出口。
一张脸贴近他的侧脸,像是借由他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人。那人紧握着剑,满身的血,站立在眼前,似天神又似魔鬼。
那声响还在耳旁絮语。模模糊糊的,带着雨丝般的黏糊劲儿。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活着的故人……”
刀剑铮然而响。剑锋入腹,像是捅烂一层干草。一股腥气撞上喉头,想都不想就吐了对面一头一脸。鲜血淋漓中露出一张青面獠牙面容。一张嘴就是黑夜,将暗角所有的秘密都吞吃干净。那声响笑嘻嘻的,却喘着粗气,始终在耳边盘旋。以所能做之最虚弱姿态,却将人逼死在悬崖边缘。那声响梦呓般撕破了他的胸腹,扯烂了耳垂:
“叫你解脱,功在千秋。好宝贝,你可不要怪我,他都说了不救你了……与其被你师尊杀掉,不如死在我手里,我知道你们修真界的德行,你不能活着走出这条巷子……阿绮,你是该死的命,人要死了才算得上是人,你活着,算不得什么,你死了,才是真的千秋万代,我这是帮你……”
眼前黑雾迷蒙,伸手不见五指。人与人都消失殆尽,只有剑锋嗡鸣尚在耳侧。像被一房废墟紧紧地压着,脖颈上的疼痛更甚,身躯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混如濒死。
“——师弟,师弟!”
一声呼唤骤然切断了面前模模糊糊的来路,倏地将他惊醒。
柳轻绮猛地睁开眼,身体一下子没坐稳,向前一个踉跄,险些大头朝地撞到地上。
一只手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躯体。是楼澜。
这年轻的德音门主一只手抱着琴,另一只手助他坐稳。弦音窈窕,尚盈然在耳,柳轻绮想揉揉眉心,才发现自己非但全身酸软没有力气,手指也颤个不停,压根举不起来。
柳轻绮顿了顿,轻轻摇摇头,将脑内盘桓不去的黑影般的幻觉甩开。再一抬胳膊,发觉自己已然大汗淋漓。
楼澜低声道:“这里环境不好,还是要等回了山。师弟再忍几日。”
柳轻绮摆摆手,声音有些喑哑:“我没事。”
他醒了,但好似也未曾睡过,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这是刚刚摆脱回忆里的幻觉的必由之路。就在不久前,十几个掌门端坐一堂,就燕应叹一事而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却如蚂蚁过江,一个接着一个地掉到水中。所有人都为了燕应叹是否已死一事而熙熙攘攘,叫唤着要找到当年罪魁祸首,可能报上名来的掌门都有意甩清自己门派的关系,不是当年没有赶上机会审判他,就是抽签没抽到自己。总之,当时有多么悔恨,现在就有多么道貌岸然,甚至颇有些为自己当时没有参与进这件事而沾沾自喜的意思。
但柳轻绮记得很清楚。他也许一辈子都会记得当年听闻燕应叹“落网”时的心情。彼时,解淮的手指都倏地一紧,明显非常重视此事,他却恹恹的,几乎没什么想法。那种冷漠、平静、心如死灰,现在想起来都从心底发憷。不,什么也不能有。他的情绪被压到了最低点,也什么都感受不到,故而在他人邀请他到青灵山顶观摩时,他拒绝了。
到燕应叹“被处决”多年后,他才慢慢地对这个名字产生了该有的反应。也是在一段极为长久的时间之后,当他仿佛能够放下旧事、重新以一个崭新的身份面对人生时,回头瞧见这一段弯路,才能隐隐感觉到,燕应叹已经死了,他应该轻松了。
过往仇怨已报,生死种种,皆作云烟而散。噩梦随花落入水,久久地也不再激起任何波浪。
他本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桃花也无法勾动心弦,快乐与开怀似乎渐渐地充斥整个人生,已经回到了大战之前的年岁,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可离别总在即,人要接受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变故。
他以为他接受了,他以为他想开了。可世间愚蠢的就是这些以为。往往会在苦难都已临近破碎时,从天而降一把尖刀,再狠狠地捅入腹中,带他回到河岸那头,回到山顶,再击落深渊。
楼澜抱着琴,坐在对面,知道他需要安静,没有说话。柳轻绮还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半天才觉得腿酸,慢吞吞地把自己放倒,盯着床帐看了一阵。
沈长梦的话又在耳侧响起。在当时,白华门刚刚灭门不久,暂且避难的沈长梦就曾经向他们提出过这个问题:
燕应叹一个无名小卒,既没有一统魔教,也未曾有任何突然要向修真界发难的迹象,他哪里来的人手,从哪里做全的准备?更何况第一步就是袭击白华门,可在破开白华门结界时,却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魔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谁也不会告诉他。更不会告诉的就是修真界。彼时四野一团乱麻,每个人要么是在备战,要么在逃命。直到这场乱七八糟艰苦卓绝的大战打完,诸门收尸时,才终于开始重视沈长梦这个问题。因为当燕应叹身死、所有的一切都如虽云碎光息般安静下来之后,修真界才终于能喘一口气,从对准敌人和自己的刀锋里看向南方,青葱蛮荒之地,魔教总坛所在的地方,也已经破碎不堪。
燕应叹不可能有这样的精力,在将修真界打得措手不及的同时,还能再在魔教树立起他的威严。
可他在死后却并没有那么迅速地出现第二个魔教教主,就连魔教内部都一反常态鸦默雀静,没有反扑的意思,也未曾有任何声响。
现在看来,原来早有预兆——如果魔教教主本身就没死,那么魔教的隐忍与不发,很有可能就都是假象。教主之位常年缺席,魔教内部却也没有任何叛乱的消息,这并不是魔教内突然良心发现,而是背后控制着他们的那只手并没有消失,反倒在隐藏的途中,愈加扯紧了这一条权力的红线。
“以沈某之见,当年燕应叹为何在几大高手的围困下都能逃脱的事情虽然蹊跷,但却并不是重中之重。若要深究其因,有着大把的时间。但绝不是现在。围猎场花叶塑身术再现于世,又有观微门主的证词,证明现在燕应叹确确实实已经回到魔教,并且有再卷土重来的架势。诸位难道认为,他潜伏如此多年,就只是想在我界恐吓一番?注定不可能。所以,若是诸君还给沈某这个面子,现在就不要再为了当年是为何放过了燕应叹而争吵。还是好好想想若燕应叹再发难,诸位究竟应当如何决断吧。”
沈长梦年纪不大,只比魏涯山小一点,刚刚三十出头。他倒是还有一个大哥,只不过在当年白华门破时被魔教教众围攻,最后自刎于剑下。也幸好有他拖住战局,才让父亲和小弟得以逃脱。故而,魔教于他有灭门之仇,他对燕应叹也是恨之入骨,只不过多年修行,也愈加成熟,如此还能保持冷静,不要求先行追究当年责任,也称得上一句“忍辱负重”。
由于柳轻绮对燕应叹现今状况的了解,首先是从唐云意身上知道的,故而在集议散去后,沈长梦特意留了振鹭山众人又一小聚,也不如何虚与委蛇,上来就开门见山,说他想见见唐云意,柳轻绮的这个倒霉的三徒弟。
“燕应叹狼子野心,手段毒辣。唐师侄能在他的手下全身而退,也算得上是无比幸运,如此小友,沈某必要结识一番。”
云婳婉笑道:“少主言重了。燕应叹不杀他,也只是因为当时在花岭镇只他一人能传信。与其说这是幸运,不如说是对我振鹭的施压。”
沈长梦叹道:“也真是难为他了。可普天之下,若非当真只有我白华门会向自己教授当年燕应叹之祸?诸门派在大战中也死伤惨重,没理由包庇他。可如今躲躲藏藏,也真让人费解。”
沈长梦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若这事儿放在柳轻绮身上,只要给他机会,他就能让每个人都在嘴里挨顿骂且不重样。他撑着头坐着思虑。半晌,说道:
“若少主想见云意,恐怕需要多几份考量。”
沈长梦好奇道:“怎么?”
柳轻绮斟酌着语句,将方濯此前给他描述过的唐云意的异象告诉了沈长梦。沈长梦听着听着,甚至不由张了张嘴。他非常震惊地说:
“这么说,若贵派里确实有人想要陷害方濯师侄,很有可能就是他?”
“他不会,”柳轻绮一口断言,“云意的性子……我们都了解。燕应叹就算是想要在修真界安插内鬼,也不会选择他。他被燕应叹控制,很有可能只是因为这是燕应叹颠倒是非的一种手段,毕竟当年——”
他顿了顿,没接着说下去。沈长梦连忙接话茬道:“修真界都知道,门主肯定与燕应叹没有那种关系,不要放在心上。”
“……少主下次说话,可以稍稍再精准一点。”
柳轻绮捂住了头。什么叫那种关系?说得好像他和燕应叹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一样。虽然当年大部分人都有着这层考量,但最终真相灼灼还是盖过了人云亦云。柳轻绮回想到曾经旧事,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恍惚。他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桌上敲了敲,撑着头,思忖半晌,终于才说道:
“燕应叹给他的定位,应该跟当年给我的一样。他需要一个幌子,需要一个掩盖他真实目的的假象……真正的内鬼并不会是云意,他的性格和他的脑子都不足以支撑他成为燕应叹的内应,由此便能说明,内鬼确实有,但却在他之外,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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