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意在方濯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找到。
他发誓他已经用心找过了,可是方濯的这间房间一点有用的讯息都没有——他的床铺整齐,枕头和垫子下面什么也没有。桌上只放包裹,就连纸笔都找不到一副,好不容易找着一张好像用过的纸,打开一看,只上面一只王八,他烦的那几天把自己闷在屋里画的。他的艺术细胞相当于没有,画的跟唱的一样让人痛苦不迭,浑一个四不像,但王八却画得十分传神。
唐云意翻了翻那只王八,仿佛翻到了自己的一生,看着上面粗糙的四条腿,突然悲从心来。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燕应叹能在自己身上种下魔种、留下魔息就好了,他不是有那种法子吗?哪怕是他主动地利用,毁灭自己的神智,也比现在万分清醒,但却不得不替他做事要好。
这样虽然可能会影响到自己的身体一部分,但只要留下魔息,他就不怕别人发现不了。山里还有个祁新雪,若她不能拔除这部分魔种,那回风门也就形同虚设,不必再开了。
唐云意从未有过如此盼望燕应叹能在他身上留下点什么缺德玩意儿。那把毒不能算得上是“缺德”,下得唐云意怀疑自己是不是灭了燕应叹全家。他到现在都没搞懂为什么在几大高手的评估之下都得出了“并没有中毒而是燕应叹在驴你”的情况下,他偏偏又被这人控制。他并非是被燕应叹驴了,而是被燕应叹略施小计变成了驴,随后骑着马乐乐呵呵地找来,要的就是一个本末倒置,震人心魄。
他身上虽然种着燕应叹的“监视”,但却并没有魔息。他不能摸清楚燕应叹监视他的规律,有时候他不动弹,可有时候就会莫名其妙像鬼附身一样远远地操控着他撞墙。唐云意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这毒痛起来时是要命的,感觉整条右臂都仿佛被生生扯下。这说明燕应叹并没有骗他——他有杀掉他的实力,并且随时可以。
只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自己还有用。
唐云意在方濯的房间里就地坐下。他还在沉思。那颗被师尊与师兄保护得太单纯的脑子不得不在此刻开始权衡利弊。是孤注一掷坦白好,还是隐忍下来等待时机好?燕应叹要求他做修真界的叛徒,他肯定做不到。可若要他一己之力以自己的生命来表述决心,他却也犹豫。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生,为燕应叹卖命,然后死后被兄弟姐妹们唾弃。死,没什么别的说,就是死,死的早点快点,重点突出一个爽快。
唐云意等待着他自己作出决定。在当夜,燕应叹突然跑到茅房门口堵他的时候,唐云意就看出他很不对劲。虽然燕应叹这个人完全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如果他自己愿意,他也很乐意直接把自己的名号改为“从地狱爬上来的索命恶鬼,专吃小孩”,彻底脱离人的范畴。
燕应叹在哪都能抓住他:房间里,路口处,茅房前。他无处可躲,似乎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中是近乎透明的,只有人才有实体,一眼就能看到。
唐云意的大脑从不使用,非常光滑。他对待燕应叹的认知,就只能在他一言一行的大概中摸索出他现在心情如何。
燕应叹笑嘻嘻的,但心情很不好。
一般这种人,又是魔尊,在话本里是立马就要无差别开始杀人的。
唐云意只是出来上厕所,不是出来杀人。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没有剑。当即冷汗浸透全身。
夜与月的影子中,燕应叹上前一步,背光的面庞藏在黑暗里,看不清神情。
唐云意的耳边徘徊着蚊子与苍蝇。他想后退,可退无可退。后面是难以启齿的事物,多跨一步容易到达另一个崭新的领域。唐云意没有开辟那一处天地的心,于是他象征性地提着裤子后仰了一下,站定在原地。
燕应叹没有逼迫他跳茅坑自尽。他穿着一身黑袍,头发依旧束得一丝不苟,若忽略他的身份,甚至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否是一个喜欢穿着夜行衣在夜间完成自己不可说的爱好的奇怪仙尊。他长一张慈眉善目的脸,完全与邪恶挂不上钩。眼瞳略略有些发紫,黑曜石似的深,看人时,似乎可以很轻松地就将人溺死在那一片温柔而多情的含笑的海里。
唐云意眼神一晃。一只手伸过来,拉着他的手腕将他扯出茅房。燕应叹的脸在恍惚间骤然生辉,似乎只一瞬,两人就到了月光下。唐云意看清了他的面容,被那意味不明的笑容所引诱,牙齿竟然不磕绊了,甚至还能鼓起勇气问一句:
“你受伤了?”
“我?”燕应叹微微吃惊。他低下头,将自己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摇摇头一笑:“我哪里受伤了?你在咒我吧。”
唐云意也只是在随便问,燕应叹受不受伤,和他没有关系。当然他也不在乎燕应叹有没有受伤,刚才那句话,与“你吃了吗”的作用是大抵相同的。但“吃了吗”在此刻明显不符合语境,不能用在燕应叹身上,否则以他对他的了解,唐云意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被他讹一顿饭。
燕应叹说:“你应该问,‘教主大人有什么吩咐?’”
“……我可不想和你那些修魔的猫猫狗狗有牵扯,”唐云意冷汗出完了,风一吹,后背透心凉。他没精打采地说:“能让你大半夜跑到这里还堵我的,一定不是什么简单事吧。”
燕应叹好奇道:“怎么说?”
“简单的事你自己就能做了。你是谁呀,魔教教主,出神入化,一手遮天,那么多修真门派在场,都能叫你得了手,还有什么做不得呢?”
燕应叹听闻,哈哈大笑,愉悦万分。唐云意道:“有什么可笑的,不就是这样吗?我大师兄可非常人,身边那么多人围着,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还能给他下毒,这世上没你干不成的事啦。”
唐云意想嘲讽他,可惜勇气不足。只能暗暗地表示两句。燕应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可他却乐不可支:“我那可不是毒,毒只是魔教手段里最轻的一种。云意,别以为我对你大师兄也像对你一样好。你的待遇,可不是谁都能比得上的。”
“……”
好好好,好你个头啊!
唐云意幅度极轻地扯扯嘴角。燕应叹接着道:“你要真想知道,我也可以告诉你。随便你告不告诉你大师兄或者你师尊,这个我不拦着你。”
唐云意警惕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燕应叹笑眯眯地说,“毕竟在说出去之后,你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唐云意瞪大眼睛:“你设法杀了修真界那么多弟子,难道诸位长老会查不出来吗?我师尊都猜出是你用了花叶塑身,搞明白真相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怎么我只告诉我师尊你就不乐意了?”
“我当然知道破解迷局就在这几日,可尤其不喜欢被人抢占先机,”燕应叹说道。他倾身上前,距离唐云意更近了些,笑意盈盈,语气却冷淡下来,“特别是你师尊。”
唐云意不由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
燕应叹道:“你当然可以说,但要自己好好掂量掂量。我的本事你也见了,云意,我能复刻出来你大师兄,复刻你就绝对不在话下。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依旧留存于世,不过你已不再是你。尽管你师尊和师兄可能很快就会发现,但是那又怎样?——你已经死了。”
领口的花纹被一只手轻轻按住,随后温柔地整了整。燕应叹居高临下,唇边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眼神却与月光融为一体,清淡而寒凉。
“……果然花岭镇里的人也是你的花叶塑身的产物是不是?”
“你觉得我来是为了问你阐述这些陈年旧事的么?花岭镇已经消失,在我面前就连提都不要再提,”燕应叹道,“我找你,有要事。”
唐云意心中已有不好预感。燕应叹的要事,绝对跟柳轻绮有关。虽然他不知道这个魔头和师尊到底有什么渊源,但一切都从他在花岭镇的那个幻境空间中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开始,就都没了回头路。
燕应叹对方濯不利,目的也不是在于方濯,而是在柳轻绮。唐云意的心剧烈地跳动着,连同手臂上的青筋都好像一起蹦了蹦,昭示着他的紧张。燕应叹没等到他的回应,也不一定非要他答应,打了个响指,一个人凭空出现在旁边,跪在地上,冲他行了一礼。
“见过教主大人。”
燕应叹没说话,唐云意却惊呆了。他抖着手,指着那人道:“他他他他他——”
“他也是魔教的?”
无他,是熟人。
那人跪拜于地,又无声起身,听闻此话看向唐云意,微微皱皱眉:“你认识我?”
唐云意抿嘴半晌:“不认识。就是问一嘴。”
他绝对认识。但这人话问晚了,再早说那么三日,他就确实不认识了。
这人正是英雄擂上替下陈泊山来、要与顾清霁一战的那个明光派的凌弦。唐云意对凌弦这个人长什么样印象不深,但却依稀记得有过这么个人。
但不妨碍柳轻绮记得清楚。他记性虽然不好,但是对当时英雄擂十分上心。凌弦带着两个师弟,三人围攻顾清霁与祝鸣妤,结果被两人打得落花流水,他只顾着爽了,但柳轻绮坐在一边,却默不作声地记了全程。
乃至在柳轻绮和方濯闹别扭的那段时间,唐云意八卦之心渐盛,经常想去招惹他问问情况,柳轻绮也不客气,谁来都拖着出门去玩,将过街时,他突然轻轻咦了一声,看向一个摊贩前,盯了许久,才顶一顶唐云意说,你看那人眼不眼熟?
唐云意压根不知道他指的是谁。头一回,他还看错了摊子。眼前熙熙攘攘俱是生人。
柳轻绮说:“看错了,左边。”
唐云意向左游移。谁也不认识。
柳轻绮说:“穿白色衣服的那个。”
唐云意说:“那不是你吗?”
“……”
总之,柳轻绮难得说得过去的记性在唐云意这儿打了个跌,效果顿失一半。甚至在唐云意好不容易终于找准那人到底站在哪儿时,柳轻绮说了“凌弦”这个名字,他也表示没印象,直到英雄擂那场擂台赛都快被柳轻绮给他画出来了,唐云意才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巴掌。
“这人我真没什么印象了,本身他就被师姐们揍得颜面尽失,没有认识的必要。可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得他?”
柳轻绮一开扇子,啪地扇了扇,故弄玄虚道:“记住这么个人,对于为师来说还不简单?”
他的记忆力有些特殊。三年前一个没有夺冠没有战胜没有脱颖而出也完全算不上出类拔萃的人家门派的小弟子他都能记在心里,可三日前魏涯山重复了三遍要求他去办的事情他完全记不住,越提越记不住。这是有着某种选择性的。
但也多亏了这么一档子事,让唐云意能够在三年后终于记住了凌弦长什么样,如今一瞧他在此,眉头微皱,嘴上说着不认识,眼神却明显不是这个意思。
“……”凌弦戒备地看了他一眼,拱拱手也向他行了礼,神色一如既往,严肃阴沉,“见过少侠。”
唐云意不想给他回礼。他也有自己的骨气,在他看来,被迫为燕应叹办事和主动为燕应叹办事是不一样的,甚至凌弦都拜称他为“教主”了,他与他可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他们真谈起来燕应叹,可能是会称呼他为“燕狗”的。
这样想一想,精神胜利法让他好受了些。登时脸上也显露出些许倨傲态势,冷冷地瞥了凌弦一眼。凌弦被他莫名藐视,莫名其妙。不过燕应叹可不会有兴趣去了解现在唐云意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指指两方,说道:“反正你们俩也应该没什么交集,不用我再介绍了?”
“不用,”唐云意断然拒绝,“我和这样投奔魔教的走狗没什么好说的!”
燕应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凌弦脸色一沉,扯扯嘴角,冷笑道:“你清高,你现在不也站在这里吗?”
“我是他在茅房门口堵住的!”
“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可如今都替教主大人办事,就不要分什么高低贵贱。”
唐云意瞪着眼睛,看了他半晌,心里忍不住想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副模样,凌弦是,姜玄阳也是。他们明光派是不是就拿“阴沉”两字作为他们的办学宗旨啊?
但他也不是在嘴上容易落了下风的。虽然吵嘴总是吵不过人家,可气势得足,当即气从心中来,啪地一下上前一步,道:“我哪里替他办事了?我是受他胁迫!”
“有把柄被人捏住,不还是自己办的不干净。少侠哪来的脸这样撇清自己?”
唐云意怒道:“你——!”
“好了好了,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一只手从旁侧探来,拦了唐云意让他后退几步,不至于直接跟凌弦动起手来。唐云意不可思议地转头,燕应叹笑眯眯地扶住他的肩膀,推着他走了两步,将他送回到原来的位置上,笑道:“不要吵架,你们都是我的翅膀。”
“……”
别说唐云意,连凌弦的脸都绿了。燕应叹是很有那么一点本事,平等地恶心所有人,他爱看吵架的热闹,也爱看打架,不过现在都不是时候。如他所说,他来,有着要事要让他办。
唐云意心里憋着气。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凌弦的侮辱,这决计是气愤。但事实上,在这气愤之外,还有些慌张深藏在心底。或可成为恼羞成怒。
虽然他始终认为自己并没有在主动为燕应叹做事、甚至也没有为他干过什么,是被胁迫的,但是在场很明显除了他,没有人会这么认为。
这种认知让他感觉到一种无穷无尽的恐慌,仿佛已经犯下大错,无法回头。
唐云意皱着眉。他看向燕应叹时,甚至没有留心自己的脸色是极其难看的。燕应叹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平静地笑一笑,抬手将他眉间的褶皱抚平了,低着声音说:“云意,我真的有要事交给你,做完之后,你我就可以再也没有任何关联,我放你自由,不必再和我魔教扯上关系,你也不用这么纠结了。”
唐云意被他一摸,身上一颤,连大脑都一僵。这对于他来说过于亲密的动作此前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做过,此时却出现在了“水火不容”的燕应叹身上。但即刻,接下来的这句话便又猛地软化了他的神经,当即眼神一亮,急切道:
“你说话算话?”
“我不会骗你,”燕应叹轻笑一声,“只要你能为我做到,此后天高海阔,我魔教不会与你扯上任何关系,我自然也不会再联系你。你体内的毒,我会替你拔除,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替我完成这件事。”
“……”
唐云意的面色变了些许:“你要我杀了我师尊?”
燕应叹说道:“任务不血腥。”
“……怎么?”
这话便相当于默认的“考虑考虑”。不过“考虑考虑”背后,有百分之九十都会是“可行”。唐云意的心在动摇。燕应叹指指凌弦,用一种近乎于引诱般的口吻提点着唐云意,轻声说:
“我们是故交,从他那儿,我知道了很多关于修真界的消息。你师祖没死,振鹭山用一种方式保住了他的魂魄。我要你搞清楚这个是什么,或者,将有效的信息告诉我。只要办好这件事,你就可以走。”
唐云意当即便道:“你这是霸王条款!”
“我从头到尾就只为了你师祖。”
“做事不能这么做,燕应叹——”唐云意道,“我是振鹭山弟子我都不知道他还活着,我师尊都说他已经死了!”
“那是因为他们只让你知道想让你知道的。柳一枕真死了,才有可能被说成仍活着。可他若依旧有魂魄存留在世,谁都会说他死了。”
燕应叹睥睨他,唇边含笑,眼神却冷。他淡淡地说:“我要你们山上长生的技法。这点,你要做到。”
唐云意腿一软。他后退一步,眉毛狠狠皱起来,挣开了燕应叹的手臂,低声道:“你疯了吧?世上除了成仙,安有长生之法?”
“你师尊自己告诉我了,他有。”
唐云意一哽。他猛地想起来白昼里那些弟子起死回生的场景,心头又仿佛一阵蚂蚁密密麻麻爬过。但他即刻又想起柳轻绮对花叶塑身的解释,分明便是这些分身没有真正剥夺人生命的能力,才能如此复生。是他花叶塑身自己的缺点被柳轻绮抓住,怎么又成了柳轻绮自己有着复生的法子?如果真的如此,他为什么不复活柳一枕?这是怎么想都不应当得出的结论啊!
可燕应叹看向他的目光非常认真。在那诚挚里,夹杂着些许漠然的含笑的冷酷。唐云意摇摇头。他不能做,也做不到。可这样的目光只说明一件事:燕应叹是不允许人驳斥他的。若说燕应叹真刀实枪地伤他,倒确实没有,这不能造假。可唐云意依旧对他没有那样的自信。他不确定这样的“优待”,是否在他反驳完燕应叹之后还能存在。
他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滚。一股子纠结在胸口淤积,震得他头皮发麻。燕应叹平静看他,半晌似乎感受到了他的不安,突然笑了笑,拍拍他的肩。可言语却依旧是不容置喙的:
“去做。”
“我做不到。”
唐云意咬住了牙。他感到自己有点想发抖,但是他忍住了。
燕应叹说:“替我做到,我保你一生顺遂无忧。”
唐云意脱口而出:“我不要。”
“这是我给你的,我不是什么好人,随便你要不要,不给你我还乐得自在,”燕应叹替他整了整额角的碎发,温柔一笑,“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你可以选择要或者不要。但这件事你必须要做。不做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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