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有件事我们须得明了——一件事只有真实地发生过,才能有机会成为危机的诱因。
燕应叹一点儿没对柳一枕有过好脸色,这是真实发生的。而“阿缘”在他人的手掌下写下“柳”这个字,也绝对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
几乎不再需要什么讯息,方濯也能猜到了:阿缘的死跟柳一枕有关。而燕应叹正是为了阿缘之死,向柳一枕发难,最终波及到了整个修真界。
否则姓柳的还有谁?柳一枕?柳轻绮?柳泽槐?可如果燕应叹真的是为了这个阿缘,剩下的两个人就基本上可以排除了。自始至终,他的目光落点就一直在柳一枕身上,为了这个死人甚至不惜闭关八年,对于他师尊,总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态度。此前他还认为这个黄衣女子是否是燕应叹的手下,可这场幻境告诉了他并非。他们的关系亲密而奇妙,乃至于那个“江湖散修”,方濯甚至都有所猜测,正是柳一枕。
这个幻境到底是谁给他建设出来的,他不知道。但当他醒来时,已经回到了客栈里。柳轻绮坐在旁边看书,一只手被他紧紧拉着,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书页。方濯头痛欲裂,慢吞吞转头,便撞见柳轻绮静静的低着的侧脸。手指相抵,是因为能够更快地感知到昏迷的人的状态,方濯又是转头又是咳嗽又是叹气,这一连串下来,柳轻绮怎么着都应该已经知道他醒了,可他却依旧畅快地看书,连个头都不抬。
“……”方濯无奈道,“师尊,我醒了。”
柳轻绮平淡地说:“恭喜啊。”
手二话不说,就往回缩。方濯刚醒,身上还没什么力气,却连忙一把又把他的手拽回来,喉咙里都冒烟,但不影响他恳求:“怎么了?怎么了?怎么突然跟我生气了?”
“连问三个问句,我看你还不是那么不舒服嘛。跳河的时候不是挺积极吗?”
柳轻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却不往回伸了。方濯连忙抓紧他的手指,深吸一口气,才从那恍恍惚惚的神思中终于跳出来。眼前清明起来,头脑也轻松,他嘿嘿笑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人命关天……”
“好一个人命关天。再怎么关天,你也得先看看那是不是一条人命。”柳轻绮叹了口气,终于转头看他,无奈道,“头一次跳下去发现没人,就应该有警惕了。怎么还想都不想又下去一次?”
“不是,不是我自己跳下去的,你听我解释。”
方濯连忙将落水前后都跟他说了一通。柳轻绮听着,有些惊讶,皱起了眉头:“我与你师叔都认为这可能是燕应叹做的手脚,结果听你的意思,倒不太像是他的手笔。你确定在那个阿缘身边没有出现其他人吗?”
“我这个跟你隐瞒干什么?肯定没有其他人出现。”
柳轻绮赶忙举手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方濯也愣了一下:“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两人相对而视,然后突然一笑。方濯道:“你什么意思啊?”
“我是一点意思没有,”柳轻绮笑起来,“你别想多。”
但笑完,他的表情就看着不对了。方濯已经敛了笑容,静静地看他。柳轻绮缓缓低下头,意味不明地笑笑,悄悄地就要把手往外抽。上头传来方濯低沉的声音:
“我以为,如果我将我的心说明白,你也能把你的心给我看了。我没有在怪你,但是我想不明白。”
柳轻绮也想不明白。他的“不明白”的表现就在于:他只知道笑,但却并不为什么笑。他笑着对方濯说:“有些事其实没必要记得那么清楚,能忘就忘便得了。”
“燕应叹没有忘。”
“其实,他的死活对我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你的死活对他而讲非常重要。”
柳轻绮低着眼睛,盯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看,突然闭上眼睛微微皱了皱眉。方濯观察到了他神情的微小变化,但却并不打算像以前那样暂且退后。柳轻绮想起身,他就尽可能地不让他离开凳子。虽然没说一句话,可沉默也意味着寸土不让。
半晌,像是终于体贴到了他的心意,柳轻绮才抬起头来,冲着他淡淡地笑了笑,脸上浮现出一层微妙的诡谲,慢吞吞地说:“我跟你说一句实话,方濯,你是最能理解我的那个人。”
方濯一愣。这话像一袭白纱,抚过眉头,便使得心尖也发软,甚至比表明心意更甚。他的手指下意识松了一瞬,但紧接着又立即反应过来握紧。果不其然,柳轻绮想趁他发愣的时候抽手跑路,却没想到方濯反应这么快,登时泡汤。
他尴尬地笑了笑,冲他伸出大拇指,干巴巴地夸赞:“反应能力比之前提高很多,不愧是为师座下最值得骄傲的大弟子。”
“谢谢。”方濯冲他灿烂一笑。
柳轻绮也灿烂一笑:“放了我吧。”
“事情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出这扇门。”
“如果我一定要出去呢?”
“那就再也别回来。”
柳轻绮的眼神倏地一动。他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似乎完全没想到方濯能说出这句话来。如果之前的话还算是擦着**边的玩笑,这一句就彻底捅破了窗户纸。方濯脸上的笑容也再也挂不住,他翻身下榻,将柳轻绮另一只手连带着书都一同夺了过来。他微微俯了身,看着面前这张脸——柳轻绮的眼睛很黑,里面能够轻松地映出一个人的一张脸,却让人看一眼也仿佛坠入深渊寒潭。
看着这双眼睛,方濯决定摒弃曾经所拥有过的所有有关循序渐进与顺其自然的想法,彻彻底底将自己的心意掉了个个儿。柳轻绮也许做梦都没想到,他与方濯在几日前才刚刚完成的一段闹着玩的似的心意互通,却猛地将方濯的心砸了个稀烂,也将自己的假面和表皮尽数扯下——方濯是有脑子的人,那一夜的经历将他吓得上蹿下跳,但却也在他的心底悄无声息地烙下了个印记:
只是等,是永远也等不到那扇心门打开的。只有用锤子在外面砸、用撬棍抵着城墙边缘,一步步将人逼到再也不能脱身的角落,才能迫使那一段断裂的吊桥轰然倒塌。
方濯握着他的手,逼近他的面庞,没有察觉到面前的人有闪躲的迹象。他低声说:“我只问你一个问题。我说我爱你,你相信吗?”
柳轻绮拧着眉毛。他的眼睛眨也不眨,可这么近的距离,方濯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柳轻绮的眼底有一瞬水光滚过。他的呼吸也吊在半空,半天胸腔没动过。好一阵之后,憋得脸都有些发青了,他才缓缓吐出这口气来,再开口时,又扬起嘴角看着要笑,可努力了半天,硬是没笑出来。
“……你知道我师尊死之前跟我说了什么吗?”
方濯看着他。
柳轻绮轻声道:“他跟我说,让我不要记得以前的事情,也不要再尝试着去了解他。让我忘了他,也不要再去打听他。他要把他自己隔离出故事之外——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他要我放下爱,也放下恨,把过去的十几年都当个屁放过去。好像我从生下来就是这个年岁,那时战争已经结束,我也从来没有过师尊。这就是他的遗嘱,是最后留给我的话。”
“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论怎样都不会被彻底忘记的。”
“是啊,我也明白,”柳轻绮说,“但这是他的要求。他逼迫我发誓,让我永生永世不要再纠结于以前的事。我信了,我听了,我只字不提以前的事,让我自己忘掉。后来我才发现他说的真对,人就不应该记住那些回忆。忘得慢,但是日子过得真快。慢慢地,人就麻木了,不会再痛苦了。只要忘了,就什么也不用想了。”
“更何况,这也不是他自己对我的要求。战争刚结束的时候,所有人都这么要求我。让我不要再记得以前的事,让我多看看现在,多等等未来。多好啊。人们都这么要求我,我的师兄、师姐师弟都告诉我,不要再想了。我最开始不愿意听,但后来我发现是啊,本来就该是这样。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完全没有任何意义。那十几年活过去、消失了,也没有任何意义。你觉得他们有错吗?你觉得我有错吗?”
原本是方濯要丢给柳轻绮一个逼迫着他抬起头来的问题,可一段话后,主动权却又到了柳轻绮身上。这傻孩子甚至还没发觉自己的思路已经又被对面的人牵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愣愣听了半晌,甚至还能磕磕绊绊地说:
“可是……可是不能忘啊?已经发生了、发生了的事情怎么能忘呢?”
柳轻绮道:“倘若我不忘,就会死呢?”
方濯喉间哽住。他偏过头又转脸回来,费解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柳轻绮说:“就是字面意思。你以为修真界与魔教那一场大战真的就像洒洒水一样轻松自在吗?多少人心里都留下了阴影,可是有人能记得,有人就不得不忘。因为回忆也会杀人的,方濯。我只要提起,就距离死路更进一步。你还想让我怎么给你解释?我什么都解释不了,因为我师尊已经死了,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若非当年曾有教训,你师叔们也不会不打算在振鹭山尽可能不提起。我知道他们都是为了我。他们也在等我,等我彻底放下了,或者是离开这里了,它们才能被提起。可是——”
他勉强一笑:“可是你看这一天到了吗?十年过去了,他们都没等到。反倒是燕应叹等到了机会,这一场斗争里,还是他赢了。”
“所以,阿濯啊……就算是给我一条生路,不要再问以前的事了。我知道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现在我只有这一条路要走。我比你想象中脆弱多了,真的。如果你就说、你爱我,你确实爱我,那这些事就不要再提。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放下一点,我一定会跟你说。你要放心,相信我,当真的能释然的时候,我一定会让你知道的。”
柳轻绮话语清切,声音却诚恳。攻势一时调转,他顺着方濯的手腕摸上去,反倒成了他紧紧攥着这人的手掌,语气里是自己都感知不到的恳求:“真的,别。我求你了。这几天事故再多,可是能听到你那个晚上那些话,我都特别高兴。现在什么事都击不垮我,可是你别问。我承认我对不住你,但如果你愿意再等等,我会告诉你的,总有一天……”
“你以前是不是寻过死?”
这话冰凉而犀利,猛地切断了人声,也像一把火将所有的心思燃烧殆尽。
柳轻绮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他从头到脚如坠冰窟。这声音跳得太突然,连呼吸都好似切成一半,一刹那他甚至生出了些许虚幻的濒死感。方濯低着头,弯下身,将自己的脸埋进双臂间。他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心里也明白,沉默就代表着认同。在一片黑暗中,他感到眉毛同脸上肌肉都拧在了一起,半边头都衬着一起疼痛起来。
柳轻绮慢慢松了手,撑住头,深深地叹了口气。两人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任谁身处于这间屋子中,都一定能明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曾在这里灼烧过的热火不得已而冷却了。疑团得以解开,人生却陷入到新的一层云雾中。这时,所有在岁月与阅历中积攒出的美好的品质和卓越的信心都消散在阴霾里。方濯安静着,仅仅是为了方便自己胡思乱想。另有一种绝对称不上理智的痛苦冲刷着他的心脏。好像梦想被击破,此前的愿望都成了某种可笑的妄想。生活在这儿走入了死局,亏得那一夜他还觉得峰回路转。可如今一切却都变了。
已经很难用言语去评判这时两人的心境。他们彼此什么都没说,可时间却已经交手数百回合。窗外有月光停在枝头吱呀作响。最后,是柳轻绮先起了身,犹豫了一阵,还是抬手摸了摸方濯的头顶,说:“你好好休息,我回去了。”
方濯淡淡地说:“刚刚那句话还有效。”
柳轻绮一愣。方濯抬起头来,面上没有分毫表情。他站起身,当着柳轻绮的面走到门边,一抬手落了锁,又背过身遮住门口,静静抬头看他。
“……那间房好歹也是订的,不回去就太浪费钱了。”
方濯低下眼去:“这两天你就在这里。”
柳轻绮道:“我白日总得出去……”
“我陪着你。”
“总有地方是你陪不到的。”
“能看到你的时候我必须看到你。”
方濯这回又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柳轻绮觉得有些荒谬,他往后一靠,用手撑住床头,哭笑不得道:“你看你,紧张什么。我现在又没有这样的心思——”
“好。”
尾音与短促的应答猛地撞到一起。柳轻绮说话时还在笑,倏地一撞上方濯的眼神,就立即笑不出来了。他在原地站了半晌,最后咬着牙,懊恼地转头过去,闭上了眼睛。
“你承认了?”
这是始终等不到回答的。在一片寂静中,柳轻绮撑着床头的手臂弯了下去,促使着他坐到床上,用力捏了捏鼻梁。这么动作使他看起来特别像一尊休息的白色雕塑。他保持着这个动作安静了很久,终于,才慢慢开口道:
“那个‘阿缘’,到底告诉你什么了?”
方濯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个哭似的笑来:“她什么都没说。”
“但我就明白。我就是明白。她要人救你。”
最近我的头又大痛特痛,思考起来有点困难,可能更的时间不太确定,比较断续,骚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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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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