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鹭山前的大门在十年前原是和其他所有的门派都大抵相同的。现在当你走到山门前时,会发现一段断裂的大理石碑,后有一条被冰雪覆盖的小道,而在最靠近云杉树的一侧,有一处小小的门房。这儿太高,很难有树木花草生长,所以入眼一片白茫茫,看不到东西也是常态。
振鹭山上的振鹭派共分为四个部分。正前进去,过了会客殿后便是外门弟子的学堂,大部分的弟子都在这里上课。往右拐便是这些外门弟子的统一舍区,临靠着演武场。而再顺着小道路过一片巨大的云杉树,便会又看到一座高耸入云的大门,从此进入内门的地界,这里就是倾天门的所在地。振鹭山的内门与外门不尽相同,具体表现为比它们要更简陋。门内往往只有几处屋舍,里面也不住人,放着各种各样的卷宗和武器。须得再往里走走,拐上几个弯,才能在最里端看到门主与弟子居住的地方,这里往往是较为渺无人烟的。
而内门,根据振鹭山现在的布局,主要分为七大门。其中三门向东,四门在西,参差排列。根据战力排行以及定位,从门口到最后一殿的顺序大概为:倾天、东山、雁然、观微、回风、德音、灵台。其中,灵台的弟子最少,灵台门主也是振鹭山的现任掌门魏涯山,他只有一个女弟子,叫晏仰。而这个晏仰,同时也在振鹭山内有一个亲人,即她的龙凤胎弟弟喻啸歌。
晏仰不能算是真正的内门弟子。她很早就拜入魏涯山门下,但却是在魏涯山还没有做掌门的时候就已经跟在他身后。她是个没有太多灵息的女子,在山上往往只是做一些看顾的活计。魏涯山在某镇的稻草堆里发现了她,彼时她的怀里正抱着弟弟啸歌,后来带上山一探,啸歌天资聪颖,她却平平无奇,不尽人意,但魏涯山却依旧生了恻隐之心,将他姐弟二人都留在山上,且让晏仰跟在自己身边,看看能否改良她的灵根。
但却并没有成功。至少,据现在方濯知道的情报,她的体质在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改变。
但是晏仰的存在已经非常重要。魏涯山收她做徒弟出了感情,这么多年也将她始终留在山上。晏仰性情开朗,张弛有度,待人接物都做得极好,就算没有灵根,也不妨碍人人都对她非常喜欢。最初,方濯也不相信她竟然和喻啸歌是亲姐弟,甚至还是龙凤胎,可这天资和性格都近乎天壤之别。晏仰是像太阳似的人物,体贴入微但却并不刺眼,而喻啸歌堪称是夜间冰冷的海水,不投个石子基本上不吭一声。
也许也有性格方面的原因,这一对姐弟并不是那么亲密。他们所相遇的机会甚至都没有方濯和君守月多。但不能就这样说,他们彼此之间是不在乎的、甚至是不爱的——这注定是一个有失偏颇的定论。所以当方濯恳请晏仰帮忙劝说魏涯山让君守月到甘棠村去居住一段时间的时候,晏仰给予他的先是一个微微皱起的眉头,然后才是好奇的询问:
“啸歌又惹着她了?”
方濯无奈道:“是也不是。真要解释起来,其实挺麻烦的……”
他将君守月和喻啸歌的事简单同晏仰复述了一遍。有些细节他没过多赘述,如君守月对喻啸歌的态度(虽然次次都被他赶上了,但方濯有偏心作祟,他有意把师妹往惨里说,就没告诉晏仰)。晏仰听后,果然眉头皱得更深。君守月是振鹭山的“风流人物”,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去,不喜欢她的人可能也有,但至少方濯现在不知道。她以那小炮弹似的性格和得不得没个停的嘴收拢了所有师姐的喜爱,晏仰自然不能免俗,由是一听这话,当即便有些隐怒,说要去找喻啸歌算账。
方濯虽然特别想让她去,但为了保持自己“宽容大度”的人设,他含辛茹苦地吞下自己恶魔般的幻想,制止了晏仰,只说:“算了,这事儿若论实在的,也不能完全怨啸歌。守月一门心思要给他送东西,也不是说他必须要一味夸赞。他怎么评价,那是他自己的事。守月虽然伤心,但她也明白。啸歌事后也有悔过,这回就算了。”
晏仰依旧有些愤愤不平,但方濯话也在理,她便也不再坚持,只是脑中又悄悄想着什么,便不得而知。
“既然如此,那守月为什么要下山去住?”
方濯笑了笑:“她到底伤心嘛。山上日复一日的景色早就看倦了,她又喊了好几次想到老乔大叔家住,让她去得了。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和老乔大叔的交情,下山去也不会被人欺负。”
“我倒不担心她被人欺负。”晏仰说,“可时局如此,出个山门都得找掌门师尊审批,若叫她下山……”
“你就当试试,不成就算,”方濯说,“主要就是给她个交代……不然天天跑到我门前嚎来嚎去的,天天听这声音谁也受不了啊。掌门师叔近日里又忙,若我去找他,估计得等那么好几个时辰,可他又让我不能离开我师尊,这事儿也就只能麻烦你了。”
晏仰愿不愿意,他不知道。但方濯此来的唯一目的就是卖惨。君守月是否真的依旧伤心不重要,哭嚎的声音是不是真的能扰得人彻夜不眠,也没必要去追究结果,只要惨卖到了,就能让晏仰说不出来拒绝的话,将她拉下水来,就能实现自己的目的。
方濯阴暗地狂笑不止。但表面依旧开朗恳切,真诚动人。
事实证明,他对晏仰的了解还算是出色的。说了没几句话,晏仰便叹了口气,答应帮这个“夜不能寐食难下咽心不在焉茶饭不思痛哭不止泪流满面比悲伤更悲伤”的观微门小师妹问问能否离开门派,且到甘棠村一住。
果然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多久,晏仰便传回来消息,说掌门同意君守月下山住几日,但是七日后必须回来,且不能擅自离开甘棠村,只能在振鹭山一带活动。
方濯和君守月都非常兴奋。明显,君守月兴奋于终于可以离开这苦寒之地、跑到繁花锦簇的甘棠村去玩几日,而方濯的兴奋另有其事。
在送君守月下山前,他摩拳擦掌,特意将师妹拉到一处无人之地,嘱咐道:
“可千万记住交给你的神圣任务!”
“放心吧!”
小师妹兴奋地冲他竖起大拇指。
同样兴奋的还有廖岑寒。尽管他完全不清楚师兄和师妹到底在兴奋什么,但不妨碍他在听到“老乔大叔”这个字眼之后倏地打起鸡血。唐云意笑话他是“没过门就先想着怎么讨好老岳父”,廖岑寒也不气。他一门心思想要跟瑾姑娘再进一步,恳请君守月为他带句话。什么话呢?他扭扭捏捏半天,支吾得君守月都烦了,才终于挤出来一句:
“你就跟她说,等山花都开放时,我下山去看花。”
君守月对他的“浪漫”嗤之以鼻:“美得你!”
廖岑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再加一句,等到她要再摘花入酒的时候,我陪她一起去。”
“太会做梦了。”
方濯啧啧称奇。
“我好歹说出来了,这就是关键性的一步,”廖岑寒斜睨他,“总比一些人怂了吧唧临阵逃脱现在又不要脸地往上凑强。”
“我听不明白。”
方濯如沐春风。
君守月好奇地凑上来:“有情况?”
又一看方濯,撇撇嘴:“假的吧。要真有情况,他能笑这么开心?”
廖岑寒道:“嘴硬呗!”
方濯冷笑一声:“我的境遇,是你们三个都不能感受到的。”他想到这儿,便难免大喜过望,春风得意,推着君守月把她赶下山去,口中催促道:“赶紧的,要去就快去。千万不要忘了怎么答应我的!”
这回又换廖岑寒好奇起来:“你又给她安排了什么任务?”
方濯简单给他描述了一下。廖岑寒气得跳了起来:“这么好的事儿,怎么不叫我?叫她去干嘛?一到那儿就知道跟人玩儿,我跟你说,你把这任务交给她,终究只能是错付。不如让她打掩护,我来。”
“你来?”方濯笑了,“你来个屁。你一看着人家瑾姑娘,就紧张得结结巴巴连话都不敢说。人家给你送杯水,你在我前头说的那样好,结果到地儿了,就只知道说‘谢、谢、谢谢’。说一次不够,非得说三次才行?我叫你去干嘛?就为了让瑾姑娘看看你到底能结巴到什么程度?”
“你!”
廖岑寒恼羞成怒。方濯学他结巴像,学他神色也像,看廖岑寒吃瘪,非常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廖岑寒被抓着把柄了不说,还被亲师兄好一番嘲笑,差点跟他急眼。但好在哥们还有理智,也知道就现在方濯这个劲头,上通掌门下盖外门,估计不多久就得把柳轻绮变成傀儡门主自己上位,此后若想下山,多方面还得仰仗着他,便翻了个白眼,忍气吞声,大丈夫能屈能缩。
不过好在方濯虽然逗弄他,良心还是有的。在目送着君守月下山后,两人勾肩搭背地往回走,他给他解释了为什么让君守月去——廖岑寒看了人家就立即变成一尊粗制滥造的木雕像不假,可难道她穆瑾儿就聪颖大方了?就看廖岑寒这么个见了心仪姑娘嘴巴就立即往外租售的性子,见了穆瑾儿几次都没改观,只能说明她也不是这样的人。方濯曾经有幸观赏过一次他俩交谈,是偶尔两人结伴下山,在街道上碰上了提着一篮子鸡蛋要回家的穆瑾儿。方濯原本不想去,被廖岑寒拎着去了,看他走之前兴高采烈摩拳擦掌,还以为势在必得游刃有余,结果到了人家面前,所有的盼望与兴奋烟消云散,比给柳轻绮行礼还规矩,两手锁在身后,干干巴巴地说:
“好、好巧啊,这里遇上了……”
穆瑾儿红着脸,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见、见过廖仙君……”
“哈哈,不要这么客气,”廖岑寒低头看到了她的鸡蛋,“要回家做饭吗?”
穆瑾儿没说话,频频点头。
廖岑寒目光游移不定。半晌,来了句:
“……吃什么?”
方濯站在一边,除了捏眉心什么也做不了。事后,他不得不对廖岑寒说:“原先我以为强扭的瓜不甜,现在才知道原来是天生一对,嘴长在鼻子下面,可惜都不太会用。”
廖岑寒欲哭无泪,欣喜与懊丧半半交织。不过他是典型的生不逢时,但凡这副场景再让方濯晚看到一段时间,他都能有足够的底气去嘲笑方濯五十步笑百步。毕竟这话是方濯亲口说的:
“我能怎么办?我是想说,可我怎么敢说?我都不敢用别的眼神去看他,就怕他知道。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可现在还能在他身边我就很满足了。总不能因为我自己一念之差此后就跟你们再也不师出同门了吧。”
廖岑寒还是善良。他看方濯困于囹圄,竟然还因自身这些经历而与他共情、为他悲伤,甚至还帮他分析、为他出谋划策。
就是没有想到要嘲笑他。
对于方濯来说,这堪称可喜可贺。可廖岑寒实在是亏大了。
就算此可以被划为道德层面,廖岑寒应当为他师兄比他更没有道德而感到暗喜,也不妨碍他确实大亏特亏。方濯确实是给他们说了他自己的秘密(主动说或被动说的划分范围有待商榷),也的的确确为他自己的痛苦做出相应的考量,但却没有告诉他们结果,把快乐留给自己,将焦虑送给他人。
廖岑寒和唐云意知道他们的大师兄胆大包天看上了师尊,也知道他胆小如鼠暗恋数年不敢出一言以复,但却不知道大师兄在某个夜晚毅然决然踏入敌方预备好的激将陷阱中,突发恶疾,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凄惨现状,一拳打飞了大象,一脚踩死了蚂蚁,在痛哭流涕撒泼打滚中,莫名其妙便如愿以偿。
廖岑寒自以为方濯没有那个立场嘲笑自己,但实际上,在他不知道的角落,方濯已经牢牢地把握住了立场,并且掌握了崭新的嘲笑他的手段。很快,他就会在大师兄的猖狂大笑和凶神恶煞的炫耀中无处容身,可惜他还太年轻,不知道命运为他生命里的每一处结巴都衡量了价格。
但玩笑归玩笑,师兄大业不能丢,如果可以,方濯当然也愿意给师弟和瑾姑娘之间搭到桥。他不是那种自己高兴了就不让别人乐呵的类型,如果条件允许,他倒是也乐意做个顺水人情,廖岑寒真能跟穆瑾儿成,对整个振鹭山都没坏处,皆大欢喜。
但同时他也是个理智的人。为廖岑寒舍弃这样好的机会,自然是因为他不合适。
因为他想恳求君守月去套出老乔大叔的一段特殊回忆:
在覃城城主发动的十二年战争里,当他亲眼看到战场上有人惨死时,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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