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绮做了个梦。他梦到自己坐在窗边,以手支脸,静静地看着庭院。
庭院里停着一只棺木。门外有人来来往往,人影始终未歇。有人砍了些叶子盖在棺材上,也有人捧着花准备放进去。他就坐在屋子里,却好像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关心他究竟在哪里。
他的心里什么也感受不到。唯一的行径,便是推开窗,探出上半身,离那些人更近了些。可却依旧没有人看到他。他扶着窗棂想要跳出去,这时才发现他的腿是没有办法动的——低头一看,腰部以下已经瘫软无比,爬也爬不起来。鞋尖像是染了一丛红色染料,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淌着什么红色的东西。连接着房间那一头的,是一只巨大的、通体漆黑的罐子。罐子里立着一把剑,剑柄上拴着一条红穗。在剑身底部篆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柳轻绮没有看清,但大脑已经帮他回答了出来。
“杳杳。”
柳轻绮动动嘴唇,分不清这句话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摸摸喉咙,却摸到一处豁口。又摸摸额头,掌心又是满手的鲜血。
他沉默了一阵,将沾满了血的手放在鼻子旁边,轻轻嗅了一下。
什么也闻不到。
他又放下手,低头一看,胸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插着一把利剑,将他钉在椅子上,割裂了心脏,劈开了肺腑。
“这就是你要的吗?”
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可抬头一看,身边空无一人。窗外棺木仍静,天空却灰沉沉的,要下雨。等待着送花的人们突然人手一把伞。
柳轻绮握着剑柄,略一用力,就将那剑拔了出来。噗地一声穿透血肉,但他却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由于下肢没有办法动,所以他便真的用爬的,趴到了窗边。依旧没有人看他。柳轻绮盯着那棺木看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无聊。他说出了睁开眼后说的第一句话:
“有没有人过来帮我一把啊。”
没有人回应他。他也从来不奢求他们的回应。他无谓地把自己搬上去,拖着半身不遂的躯壳安置于窗旁,用指甲敲敲窗棂。
“来个人,我想出去看看,”他喊了两声,“来个人。”
满庭院的人却依旧拿他当空气。柳轻绮思忖片刻,觉得可能是自己形象太不好,有些吓人。他动动那被塞满了的脑子,勉强清出一条道来,嘴巴里咕噜了一句莫名其妙的咒诀。他的本意是将自己清洗干净,至少让身上不要全是血,可突然听到一声嗡鸣,被他拔出来插到地上的剑猛地飞起,经由他的召唤,二话不说便从身后逼近,一剑又刺穿他的胸口。
柳轻绮被这强大的力量掼到墙边,一头撞上了窗户。在梦里是感受不到疼的,可他还是下意识捂住了额头,装模作样地嘶一声。
这回抬头一看,突然院子里的人就都看向了他、发现了他。柳轻绮很不好意思地笑笑,冲他们行礼,尴尬地说:“对不起。念错了。”
他伸出手去:“有人来拉我一把么?”
“我想出去看看。”
可时间又似乎只定格在这一刻。风在动,叶子在晃,乌云一刻不停地游移,这里即将下雨。人们的胸口起伏不定,手中的花草在风中颤抖个不停,可只有那些眼神像是僵化的石像,刻板地将他收入眼底。他们静静地看着他扒着窗棂,想要跳出来却无济于事。听着他再度提高了声音,询问他们:
“有没有人来拉我一把?”
天空隆的一声雷鸣。所有人的脸转了过去,看向棺木,看向尸身。生与死交织之处雨丝笼罩,天空像是破了一个口子,雨落得近乎暴虐。人们慢慢向前走去,到棺木旁停留、叹息再絮语。有人抱着棺木说了两句什么,有人忍不住抹抹眼泪。柳轻绮突然又没人理了。剑把他钉在墙上,反倒方便了他不用用力就可以扒着窗户往外多看两眼。他又问道:
“这棺材里的是谁呀?”
依旧没人理他。柳轻绮不管这个,自顾自地说:“这个棺材好看,以后我也要用这样的。你们要把他埋到哪里去?能让我也看看吗?”
他询问他们,请求他们的帮助。不过最后也是无济于事也就罢了。一个个人影走过,很快棺木旁便寂寥无人。一位死者完成了他最后的礼节。柳轻绮眼看着四个人将棺木抬起,慢慢地要走出庭院。他看着他们魁梧的背影,看着那黑漆漆如同夜色一般的棺材,突然喜上心头,笑了出来。
“死后便是长眠,”他亢奋地说,“这位兄弟以后不必再为困倦而难舍难分了。”
说来也怪,他说了这话,那跟在送葬队伍最后的人才终于回了头,看他一眼,说:“你不懂。”
柳轻绮乐呵呵地说:“我是不懂,我只是瞎猜。你给我讲讲。”
那人道:“死亡不是长眠。死亡什么也不是,它代表着一切的终止。”
柳轻绮道:“我不明白。你讲的再细些。”
那人停在原地,看着他,上前一步。大雨浇湿了衣衫,头发也紧贴在脸上,可他神情平静,语气坚毅:“死亡就代表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什么消息都不知道了。死亡代表着意义的消散。死亡和睡眠是不一样的。”
柳轻绮道:“可我觉得,死和睡觉差不多。闭上眼睛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那人道:“不一样的。”
“不一样在哪呢?”
“睡眠是一种活着。你醒了依旧活着。人靠活着才活着。”
“那当然,活着反过来就是死了,”柳轻绮笑出了声,“你说什么呢?”
他打量了这人一遍,感觉他长得很陌生。但莫名他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并且越看越眼熟。此人从头到脚一身黑,手里甚至还提着一把黑布伞。他有伞却不打,真是个怪人。棺椁已经行远了,怎么追也追不上了。可他却看来一点也不着急。
柳轻绮趴在窗户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是第一个主动理会他的人,愿意与他聊天,他感觉到十分之满足。他想让他再近些,可那人却不听。他摇摇头,说:“很快我还要去追棺木。”
柳轻绮笑道:“走那么远了,追不上了。不如过来帮我一把。”
那人道:“帮什么?”
他的目光向下一移。柳轻绮大大方方地打开窗户,示意他过来看,说:“我胸口有一把剑,剑柄在背后,我拔不出来了。说来也是我蠢,我把咒念错了。你过来帮我拔出剑,再顺便拉我一把。我想出来。”
那人道:“出来干嘛?”
“淋淋雨!”
“雨有什么可淋的?”
“我还没见过雨呢,”柳轻绮也不生气,“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棺木你肯定是赶不上了。”
他又好奇起那死者来:“你知道死的是谁吗?”
那人说:“知道。”
柳轻绮道:“那我认识吗?”
那人道:“认识。”
柳轻绮奇怪起来。他调动脑筋,发现自己实在想不起来他都认识谁。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我没有认识的人。”
那人不知道从哪突然掏出来一面铜镜。拍到柳轻绮面前,叫他看清自己脸上满是血污,喉咙处也有一处巨大的伤口。他的半只喉管被割裂了,脸上也留了一道狰狞的伤疤。侧脸伤痕累累露出白骨,眼睛也往外流着血,眉毛像山峰,微微皱着,但却极其的远淡。
可他认出来了这是谁。他指指铜镜里,说:“我自己。”
那人道:“你认识吗?”
柳轻绮道:“认识。我自己。”
那人点点头,便将铜镜收了回去。柳轻绮脑中还盘旋着自己方才的一瞥惊鸿。他有些惊奇为什么喉咙都被割断一半了,他的头颅却还依旧如此挺立。莫非他有着什么特殊的能够让头像房梁一样悍然矗立的血脉?他又想了想脸上的遭遇,感觉脸皮没掉下来也是令人大惊。也许这就是脸皮厚的好处。
脸皮厚的柳轻绮问了个脸皮厚的问题:“这伤口是刀割的还是剑磨的?”
那人说道:“上吊。”
柳轻绮锐评:“瞎说。上吊割不出来这么深的伤口。顶多只是勒伤,除非有人想杀他。”
那人又说:“自刎。”
柳轻绮不悦:“非也。自刎的伤口一般割不了这么深,大部分都一抹了事了。”
那人道:“上吊加自刎。”
“我明白了,”柳轻绮笑了,“哥们在拿我寻开心。”
见他笑了,那人也笑了。笑容看上去非常熟悉,绝对在哪里见过。柳轻绮冲他招招手,这回他走了过来。他看到他一身黑衣下苍白的肌肤,几乎看不到任何血色。看到他的手紧紧抓着布伞,但手指上全是伤口。他与他对视,在他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他看到像寒潭一样深的黑色,但却在黑色里看不到自己的脸。
柳轻绮撑起胸膛,让他看到自己的剑。他又尝试着将手绕道后面拔了拔,依旧无法如愿。他彻底放弃了。柳轻绮指指自己胸口,对他说:“你来帮我拔出来,我可以给你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那人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柳轻绮敬佩道:“先生已经达到了无欲无求之至臻境界!”
那人又道:“如果一定要有,我希望可以得到你的一个解释。”
柳轻绮摇摇头:“看来没有人能够逃离红尘。”
他往上又趴了趴:“你说便是。”
“台子不高,你一撑手就能跳出来,”那人说,“你为什么不这样做?”
哦。柳轻绮心想,明白了,忘了兄弟不知道。他拍拍自己的腿,满不在乎地说:“不好意思,忘了告诉你。我瘫痪了用不上力气。”
“你分明没有。”
“不信你进来看看,”柳轻绮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与正常人无异,估计看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只得改了口,“算了,让你看也看不出来。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摸摸。”
那人倒毫不含糊,上前两步就要撑着窗户跳进来。柳轻绮补充道:“不过别的不许干。”
那人跳进屋。等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了,柳轻绮才发现他很高。好像比在庭院里见他要更高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面相上似乎也有所改变,依旧看着眼熟,但怎么看都不像以前那张脸。柳轻绮仔细观察,最后光荣落败。他挪挪身子,将腿放到此人面前,示意他摸。他又加了一句:“别的不许干。”
那人不说话,只蹲下身去。一只手抚摸上他的脚踝,一路向上寻去。柳轻绮的双腿一点感觉也没有。他得看着那只手落上来才能知道原来他的手就在这儿。那只手越过膝盖,落到上面去。手指微微用力,像是轻轻掐了一下。柳轻绮不知道他掐他。他靠他的动作才能知道原来他还有别的意图。这人蹲下身,一只手拉着他的脚踝,挤了过来。这人的额头与他相碰,柳轻绮几乎能够感受到脸上传来的温热的呼吸。但他们终究无法靠得太近——穿过胸腔的长剑依旧在此,剑锋指向前,简直成了天然的保护神。那人若再想向前,便只能被穿透,血溅当场。
柳轻绮将头向后仰去。他看着这人,突然觉得非常有意思。这人意有所指,或者说,图谋不轨。这是他头一回见到,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是主角。手掌摸上来,抵上骶骨,又横过来揽住腰。这回有感觉了,腰是没问题的。另一只手捏住他的手腕,握在手里,无声地揉了揉。
柳轻绮道:“方才我们约法三章了。”
那人鸡同鸭讲:“你的腿分明没事。”
柳轻绮道:“只是你能分开,但我自己没有感觉。你把它切断了我都不会痛。”
他说的是真话。丧失了知觉的双腿,与他而言就相当于没有了这个部位。柳轻绮撑住身子,无所谓地看他。这人他怎么看怎么眼熟,可就是想不起来。这应当是个熟人,但却坐了陌生人的位子。这陌生人慢慢闭上眼睛,凑上嘴唇要亲吻他的。柳轻绮躲都不躲,他觉得非常有意思。像某种临近极限的试探,那剑尖分明已经距离他只有一寸。柳轻绮任由他抵着额头,神色却非常轻松。他戏谑地说:
“无论想做什么,都得先把这把剑拔出来吧。”
那人睁开眼睛:“剑柄在哪里?”
柳轻绮示意他向后找。揽住腰的那只手慢慢摸上去,直至触碰到剑锋。再顺着剑身向后寻去,一只手握住了剑柄,稍稍用了用力。
那人说:“拔出来就行了?”
柳轻绮道:“当然。”
两人对视一阵。那人道:“拔出来就属于我了?”
柳轻绮想了想,觉得他说的应该是这把剑。他耿直地说:“如果你喜欢,你就拿走。反正我也不稀罕。我有我的剑。”
“你已经没有了。”那人道。
柳轻绮笑道:“瞎说,不就在那儿么?你回头看——”
剩下的话却突然卡在喉咙里。柳轻绮转头看去,但见原先放着“杳杳”的角落空无一物。墙皮掺杂着灰粉扑簌簌下落,有风,有碎裂的颜色,可偏生没有剑。
他倏地愣住了。紧接着,突然胸口处一凉,什么东西被猛地拔出,又狠狠地刺进去——柳轻绮瞪大眼睛,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可也在此刻他整个人落入一个厚重的怀抱,耳畔传来剑锋捅穿躯体的钝声,那人紧紧拥抱住了他,可剑身却也同时已经将他刺穿!
突然,柳轻绮的大脑一阵剧痛,几乎在瞬间想起了一切。混沌与迷茫皆消失殆尽,大雨倾盆而落,猛地便冲垮了这一座小小的茅屋。他的手指狠狠地刺入面前人的肩膀,把他拔起来,看清面庞的瞬间面色苍白,失声道:“阿濯!——”
登时四肢一阵剧痛,像是被一把钉子刺穿手掌,连带着肩胛都一起痛得发抖。柳轻绮咬着牙,努力想把背后的剑拔出来,却无济于事。他皱着眉毛,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全身的伤口似乎都在向外流淌着什么,他感到有东西正在迅速地流失——肌肤冰凉,手指失力,嘴唇发麻。他全靠这人拥抱着才能坐稳,这回跪下去。彼时他已经毫无感知的双腿突然察觉到一股令人惊慌的剧痛,这痛楚威胁生命。他紧闭着眼睛,脑中闪过黑棺、长剑和大雨。有东西顺着四肢百骸漫流不尽,如同大水蔓延至房屋的每个角落。那人紧紧抱着他,声息却越来越弱。他颤抖着拉住他的手,摸到背后的剑尖,划破了手指,鲜血横流。这些伤口与原来的旧痕交叠在一起,沾满掌心又覆上他的脸。他的面容近在咫尺,几乎看不清,柳轻绮却依旧能够看到他的睫毛运动的轨迹。他不用张开耳朵,却也能听到那人正贴着他的嘴唇窃窃私语:
“——师尊!”
一声巨响猛地震裂了他的神思。登是时,柳轻绮眼前闪过一道亮眼的白光,躯体被撕裂的感觉仅一瞬,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当他意识到他莫名其妙便被炸裂了躯体后,背后已经一片黏腻,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一切迅速扭曲打散充足归位,他倏地坐起,迎面而来的是沉沉的将要下雨的闷热夜风。一人跪在他面前,紧紧拉着他的手,眼里尽是惊惶神色。柳轻绮第一反应依旧是看他眼熟,但却认不出。这让他在一瞬间深深陷入了恐惧的深渊。
但下一秒,他便认出了这是方濯。方濯,那个巴不得每天都在他面前晃没事干就绝不离开他一步的方濯。他跪在床榻上,捉住他的手,嘴唇却发了白。柳轻绮察觉到他的惶然,想要摸摸他安慰,却突然感到心脏漏跳了一拍。
紧接着他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一只蚂蚁轻轻咬了脖子一口,只感觉一阵酥麻。他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唯一的感知就是眼尾一动,脸上一凉。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像是眼泪,但却黏得不行。低头看一看手掌,瞧见一手的红,才后知后觉,这是血。
方濯猛地瞪大了眼睛。
柳轻绮愣了愣,这才从方濯的眼里看到了满脸是血的自己。没有梦里那么可怕,但却已经足以令人胆战。柳轻绮哽了一下,下意识抬手去擦,可一直被紧握着的手掌被丢到一旁,方濯翻身而起,踩着床榻就跳了下去。
柳轻绮下意识道:“不,等等,别走——”
可为时已晚。方濯大喊一声“师叔!”,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消失在夜色中。
今天答辩。写点怪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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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谁在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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