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烟苍醒来时,第一反应只有黑。
她摸索在床头,一片空空如也。常放的灯不在那里。黑夜黑得像影子闭上了眼。
许烟苍摸索着下榻,到桌边等到了蜡烛。她的屋子冷清而从不开窗,连炭火都熄了。从头到脚掩盖着一副颓废之气。一只手摸到火柴盒,嚓的一声响。
屋里亮堂了。幸而这光并不刺眼,不足以让她痛一下。顶多是站立太久了,烛泪滴到手指烫着了她。
许烟苍抬起手来,看着她的伤口。她肤如凝脂,肌肤顺滑,几乎一点伤口都不曾有过。许家的大小姐,从小金枝玉叶着长大。连马都不曾骑过,又遑论动过手掌?唯一用过手指的机会便是写字,不过近些日子也懒了。许烟苍提着灯,在火光里看到自己。面上有着闷闷不乐的神色。可突然间,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微微笑起来。借着这光,她坐在桌前,铺开一层宣纸,沾了墨,慢慢写着:
“柳郎亲启。”
女儿闺房里明明暗暗斑驳了半夜,直至天将明时才熄。黎明后,鸡将打鸣时,有人走过沾满露水的花园,来到房屋门口。她侧耳细听。足有一炷香,听得里面确然没有声音后,才摆摆手。几人走上前来,将屋子围了起来。人们悄无声息地封住出口,并且往房子四周堆柴火。抱着那一捆柴的也是个女人,身着华袍,形容慌张。于此时,一众人里只有几个勉强保持着冷静。不多时柴火堆放完毕,屋子也被围了起来。一个中年男子从人群后走出,见此状点了点头,神色却晦暗不明。
一个妇人悄悄走到他身边,犹豫半晌,小声说:“老爷,大小姐她……”
中年男子摇摇头,眼神非常疲惫。那妇人便不敢说话了。在这诡异的寂静中,外面接着布置着。有人捧着薪草和火把跑了进来,一撞见男子,便猛地刹住车。这人却不回头,看都不看一眼。那妇人终于又鼓起了勇气,上前一步,再说道:
“老爷,要不妾再劝劝……”
“别劝了,劝是劝不过的,”男子开口,声音里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仪,“也不知道那个姓柳的给她灌了什么**汤,勾得她这样颠三倒四的,连父母和家族都不放在眼里。现在那小子瘫了、残废了,她却依旧不懂得回心转意。如此,只有火才能让她清净了。”
那妇人低声道:“老爷,那人当真没骗人么?”
男子道:“宋老爷的病都是他治好的,救一个小小的女子不在话下。”
妇人说道:“老爷,我只怕灵魂无法清净,反倒烧死了大小姐——”
这男子微微横了眼,瞧她一瞧,她便拢了袖口后退两步,不再言语。一时院内所有人都安静无匹,眼睛要么看着柴火,要么看着这中年人。男子走上前去,站立于门房,静了一阵。他抬手拍拍门,果不其然,没有等到任何回声。
“烟苍。”
片刻后,他喊道。这人原有威严,可这回声音却又温柔下来:
“是父亲,开门。”
烟苍不给他回音。这人照旧说道:“卢二爷倾心于你,是你的福气。人人都知道卢二少爷对你一眼倾心。为什么不嫁呢?嫁给他比谁都好,是,卢二少爷是没有仙缘,可有灵根的人家也不喜欢你,又何苦在这遭什么罪?”
看这架势,烟苍向来是以沉默而对的。这人也依旧不觉有什么不妥,叹口气,声音里愈发苍凉:“不知道那小子给你下了什么蛊,可你从覃城回来之后就这样了。照我看,喜欢那小子还不如喜欢泽槐,两家数年交好,泽槐也一定会待你好。可惜我女儿生了十几年,却偏偏看上个不靠谱的,百劝而不得,如此,就别怪为父狠心了。”
这人抬一抬手。身后几人捧柴而上,还是有些犹豫:“老爷……”
这人道:“一炷香后,若是小姐还不肯出来,点吧。”
“可若是叫柳公子知道……”
“柳泽槐现在并未在天山剑派,他怎么会知道?”这人道,“行事小心些便是了。这些日子,一个外来的都不见,叫下面人都仔细着点。”
他已经这样开口,余下人也只能应声。庭院里一时无人说话,柴堆得愈发的高了。唯有那妇人站立于门口,面色愈加苍白。一个侍女模样的人站在身旁,嘴唇一个劲儿地发抖,扯了那妇人袖口两下,但两人俱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很快。特别是对于这妇人来说,简直有如弹指一瞬。那人也不含糊,挥手就要点火,妇人连忙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恳求道:“老爷,等一等,让妾再劝劝大小姐……”
那人隐怒道:“二姨娘,都已经劝了三月而不得,你还想怎么劝?”
妇人脸上两行清泪淌了下来:“可到底、到底是火啊!您让妾再劝劝小姐,求求您了。夫人去后,大小姐就一直和妾最亲,说不定妾说的话还管点用。”
中年人不再说话,只叹口气,算是默许。他后退两步,远离了柴圈,妇人便赶紧走上前去,摸着门突然痛哭起来。声音抖抖索索的,像是断翅的鸟雀:
“大小姐,您就听老爷的话吧。卢二少爷是个良人,您嫁给他肯定会幸福的。姨娘也知道您喜欢振鹭山那位柳仙君,可问题是,几次三番地去了,人家也没允下……强扭的瓜不甜,大小姐,您便嫁了吧。除了这卢二少爷,世间哪还有这样好的男子?人家婚贴都做好了,总不好白跑一趟——”
妇人的手原本扶着房门,额头抵上去时,兴许是用力过猛,不小心撞了一下门。妇人下意识扶住门框,却忽的身形一僵。她将眼尽力向里钻去,泪眼朦胧里发出一声惊叫。
“老爷!老爷!”她尖叫着跑回来。中年人被她叫得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接了她,妇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哆嗦半晌,声音像是被掐断喉管的野兽,发出一声颤抖着的低鸣:
“大小姐,大小姐她——”
中年人丢下她,一步跨到门前。几人赶忙上来撞门,那栓也不紧,没几下便被撞开,阳光四扰里,许烟苍脖颈上套着一只绳索,吊在房梁上。
几人惊叫一声,冲上去把她放下来。烟苍身形清癯,体态瘦弱,挂在那里就好像一只被拦腰切断的风筝。妇人尖叫着冲出去喊大夫,屋内混乱成一团,有人在桌上发现了她留下的遗书,却在看到内容时不知如何是好。
中年人一个健步冲上前,一根手指抵在烟苍鼻下,细细试了一番,脸色一凛:“还活着!”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抬着大小姐要出去,却被中年人拦了:“等一等。先给她换上婚服!”
妇人冲出门,听到大小姐没事又跑了回来。甫一进屋,便听到中年人此话,张嘴却无声,愣怔半晌,身形一软,晕倒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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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的今日,一人扛着刀,上了山。路上碰上了几个洒扫弟子,但都对他目不斜视。这受惯了冷眼与阻隔的人不由地微微一愣,为这一路的畅通无阻而感到奇异。山门前没几个人,门旗高耸入云,但却因着周遭清冷而显得分外沉重。
守门的只有一个弟子在,一瞧见他,神色便一动,声音倒是很平常:“怎么又是你?”
那人道:“我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可我却认识你,”这弟子打量了他一遍,嗤之以鼻,“你屡次上山来,屡次再被我们方濯师兄打回去。怎么,还嫌明光派丢的人不够?你就是打不过,这辈子也不可能了,放弃吧。”
姜玄阳将刀往下一杵,整个人像一尊石雕停在山门前。他冷冷地道:“这次再打不过,就再来下一次。”
“……”弟子道,“劝你还是快回去吧,师兄没空。”
“他什么时候有空?”
“他一直没空。”
姜玄阳神色沉静,语气坚定:“那我便一直等着他。”
弟子看了他一眼,眼中流露出些许不耐烦的情绪。他赌气似的抱了胳膊,倚靠在山门边瞪着他,可姜玄阳分外不理,目不斜视。
日渐正午时,振鹭山那宽广大道上才终于显出条人影。守门弟子先一步跑了来,嫌恶地看了姜玄阳一眼,为那人指路。这人完全不用谁为他做这双眼睛,老远他便看到了他。方濯加快脚步,向他走来。可那周身气度分明已完全不同。他疲惫、冷淡,而又在神色里掺杂着些明显的不耐。若人有良心与脑子,或是两者中只要有一个,都一定不会来主动招惹他。
可惜姜玄阳不打算拥有它们。他的目的很明确,来是为了他,不达目的便永远不会转身离去。
尽管方濯全身上下就已写满了一个字——“滚”,姜玄阳也熟视无睹,手扶刀柄,平静地说:“来。”
方濯开门见山:“我很累,不打。你要么回去,要么下山在甘棠村住几日。等我有了空再来找你。”
他说得已非常明晰,并且贴心地为姜玄阳摘出了解决方法。可惜姜玄阳铁板一块,刀剑不入,神色木然:“过几日我派中有事,等不到。”
方濯道:“那你就回去。”
姜玄阳道:“我必须与你打这一场。”
方濯道:“若你想,我可以得空后拜访明光派。”
姜玄阳道:“拿剑来。”
他言简意赅。方濯近几日完全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略显憔悴,脾气也比之前暴躁许多。更何况面对着的可是姜玄阳——这个姜玄阳,看着冷酷无情无欲无求,可就跟块牛皮糖似的,沾上就甩不掉。他此生似乎就以打败自己为己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对这一执念的固守甚至超越了生死:方濯可不认为自己有怎样的人格魅力能够成为他人不死不休的执念。他喜好他人的热情,但厌恶偏执。若旁人主动提出切磋邀请,他一定想都不想便热情应下,可面对着姜玄阳这样执念深重至长生不死的角色,他只有冻土相对。
方濯冷冷地说:“姜玄阳,我没这个功夫陪你进阶。你派中有事,我门里也并不消闲。天底下的对手除了我还有千千万,你大可去挑战他们。我便免了,我很忙,我的时间要用在正道上,而不是在这儿跟你打无谓的架。”他一拱手,好歹还带着基本的礼貌,淡淡道,“你走吧,以后也别来了。告辞。”
他转身欲走。姜玄阳却道:“各派互相打探,天下暗流涌动,我明白。但我来,只是为了与你一战。”
方濯头也不回:“可我不想与你一战。”
“你神魂颠倒,道心不稳,终将败在我刀下,”姜玄阳平静地说,“你也知道此点,所以才拒绝与我一战。是不是?”
说实在的,姜玄阳这几句话说的,跟以前比起来,也称得上是心平气和。三年了,他登上振鹭山数次,大大小小的架不知道与方濯打过几回。之前好歹还是几月一次,现在甚至密集到一月三次,振鹭山与明光派离得绝不近,来回一趟能把人头吹掉,也不知他到底是靠着什么一次次坚定了信念。
他不是个脾气好的人。相反,他很暴躁。此人与方濯相比简直就是性格的两个层级。方濯的剑锋并不是格外锐利的,反倒偶尔也会圆起来棱角,向来以“化解”危机为重。那么姜玄阳便可以说是初出剑庐的第一把剑,带着寒铁的冷光和淬火的滚烫,谁靠近谁掉一层皮。姜玄阳看不起方濯,觉得他话太多。方濯又何曾看得起姜玄阳?他认为这人又不正义、又不直率。这两个词跟他是不沾边的,顶多只能形容成“缺心眼”或是“一根筋”。
方濯停了步子,但却没有回身。姜玄阳说的是对的。他神魂皆惫,身心俱疲。甚至已经到了姜玄阳此话都不能勾起他怒火的程度。但心头却依旧有什么洪流蠢蠢欲动。是的,他们彼此再瞧不起,可到底,仍是无法摆脱的对手、不能忽视的劲敌。
方濯抬手上腰,慢慢摸到伐檀。他凝了神,听到身后姜玄阳呼吸似乎一滞。伐檀剑柄已入手,即将出鞘,但他却依旧仍在沉思。姜玄阳上前两步,已经将刀提了起来。方濯听到他的喉咙似乎有些收紧,莫名的,这人竟然显得有些紧张,便听闻他认真说:
“再来一战,若你胜了,将有数月我无法再上山与你交手。若你败了,此后我便也再不来扰你。可若你不拔剑,便是认输、是懦夫。如此懦弱之举,实乃我等所不耻!”
方濯闭上眼睛,一皱眉,手指倏地用力,伐檀骤然出鞘。登时天风倏忽一滞,又如乌云拨月,阳光突然黯淡了一瞬。伐檀停在掌中,发出阵阵嗡鸣,剑锋强烈的**调动了他的情绪,当即以手抵住剑柄,就叫出剑回身,却骤然听到身后一声金属碰撞,紧接着便是一个熟悉的女声冷冷响起:
“多说无益,既然难平执念,不如吃我一剑!”
方濯回身看去,但见君守月已不知何时突然挡在他身后,东栏剑啸叫出鞘,同姜玄阳的惊鸿刀猛地相撞,发出一声耸然震颤。姜玄阳明显一愣,但即刻注意力便倏地转到君守月身上,另一只手握上刀柄,上前一步猛扎站稳,就此与她战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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